第10章 第十章

第10章 第十章

大應朝重文,重到何種程度呢?但凡有品級的武官,七品以上最不濟也必須是個秀才,大字不識的白丁只能當大頭兵,再厲害點,做到校尉也就到頂了,萬萬沒有平步青雲,躋身官場的機會。

自帝王登基以來,如今的朝堂還多是新貴。

別看鴻德帝在位快二十載,因先帝時外戚干政,他繼位后深宮便垂簾多年,直到十年前太后病逝才算正式掌權。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六部九卿輪番大換血,明爭暗鬥刀光劍影,時至今日方初形成定局。

除了前朝時的舊派,皇室各家的裙帶關係之外,這新派里,便屬方氏最得人心。

內閣中的幾位輔臣那早是派系分明,你來我往的交鋒不下數十回,偏方閣老哪邊都不站,清清白白不染塵埃。

而礙於他門生眾多,資歷深厚,旁人也愣是不敢強拉他下渾水。

方閣老為官正直,又掌吏部任免考校大權,一輩子鮮少為何事發過愁,唯獨子嗣不旺,總算老來得了個長男,作為嫡子的方靈均自然被予以眾望。

隋策就沒那麼好的家底了,他是皇家裙帶關係的一員,還是江河日下,吃老本的那種。

百官宴開席,只能去秀才遍地跑的武官叢中和大老爺們兒們喝酒吃肉,人家文官很少帶他玩的。

午時天光已是艷陽高照,酒宴陸陸續續到了尾聲,鴻德帝吃得卻很少——外廷的菜肴自然不如後宮精緻,他僅是給眾臣一個面子罷了,並不怎麼進餐。

待得散席,付臨野在邊上酸溜溜的:“唉,這能跟着陛下去宮宴的,可都是心腹了,親疏真是分得明明白白。”

他肯定沒那個資格。

儘管這次鴻德帝還多點了幾個年輕的翰林,想考考群臣文采,卻也沒他的份。

京城多霧多雲,冬日難得見如此好的陽光。

商音入宮時,不得不叫侍女們撐上傘遮遮陰。

“事情準備得怎麼樣了?”

她壓低聲音問今秋。

今秋:“已經交代好御花園的小太監,屆時雲姑姑也會在旁盯着。”

她放心:“那就好。”

宮宴在上回的安益殿南面,離梅園最近,此刻百花凋謝,正適合獨賞金梅,恰好天朗氣清陽光明媚,多出點蜂子不算古怪,真乃老天相助。

商音由內侍領路往鴻德帝跟前走去,途經曲廊,遠遠的就望見幾個士子相互打躬作禮,她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得更專註了。

都是年輕的面孔,大應科舉的殿試並不怎麼看臉,故而相貌出眾的一眼就能辨出——比如方靈均。

由於來不及更衣,他尚着朝服,謙遜有禮地與周遭同僚相談,暖陽照着他眉眼清嘉如水,端的是謙謙君子,儒雅風流。

商音的腳步微不可見地放慢了些許,很快又恢復如常。

公主與駙馬的桌案在鴻德帝右下首。

除了商音之外,在她更靠前之處還有一方位子,坐的是長公主和她的駙馬宣平侯。長公主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兒,比商音年長五歲,平日裏倒是頗為低調,不常露面。

和鴻德帝行了禮,例行撒嬌賣乖,討得老父親一通花枝亂顫的大笑,而後她才款款落座入席。

隋策全程背景似的作陪,直拿眼神斜睨,半誇半損地開口:“你很會啊。”

後者並不介懷對方語氣里的埋汰,自傲地挑眉:“那是。”

長明池外不多時就響起了絲竹聲,是教坊司排的新舞曲,畢竟時逢長至節,曲調也帶了些祭祀的味道。

今秋趁園中太監宮女們忙着上菜上茶,招呼一旁的侍婢照顧商音,自己則悄然退了出去。

角落的小茶屋外有個野葡萄藤圍成的院子,是御花園負責蒔弄花草的內侍值房。

梧桐樹后,小太監抱着一籠裝滿蜜蜂的木箱,緊張地站在雲瑾身旁,不住咽唾沫。

“今秋姐姐……”

看到她上前,他出聲喚了一句。

今秋點點頭,視線繼而與雲瑾交匯,問:“怎麼樣?”

“潘子從前家中是養蜂的,照料起來並不難,裏頭十之八九還活着。”雲瑾說完,終究是費解,“公主這又是在玩什麼把戲啊?竟連蜜蜂也弄進宮了。”

那邊的大宮女給了她一個心領神會的表情,“主子辦事常常天馬行空,您又不是不知道。”

雲姑姑一副長輩般的憂慮:“唉,還是太危險了……”

另一頭。

今日吃的不是家宴,畢竟不好在朝臣面前放肆,商音和隋策不必再演比翼鴛鴦,各自都輕鬆不少,該吃吃該喝喝,偶爾瞧一眼歌舞,倒是比之前自在。

底下伺候的小太監捧着碗盤躬身而來,擺上一盤什錦梅子和一碟裹了茱萸油的風乾麻椒鴨。

內侍剛走,兩人的視線就盯着自己眼前的菜,隨即十分有默契地同時把盤子推到對方那邊去。

隋策手還摁着盤沿,側目朝她挑眉一笑:“我這酒是千杯釀,燒酒,要不叫他們給你換?”

商音勉為其難地抿嘴,佯作不在乎,“換就換,反正我也不愛喝甜的。”

上茶點的太監才下去,就挨了自己的管事師父一頓臭罵。

“沒眼力見兒的東西,怎麼學的規矩?公主嗜辣,將軍愛酸,這都沒弄明白,敢上御前來伺候!”

小太監給打歪了帽子,一邊扶着冠一邊唯唯諾諾稱是。

他師父恨鐵不成鋼地一甩拂塵,“還不快滾,戳在眼窩子作甚麼?晦氣!”

隋策就着青梅下甜酒,喝兩口不急着咽下去,含在嘴裏回味片刻,滋味別提多美妙了。

身旁的商音瞥見一側的宇文姝似乎失陪了片刻,不知去了哪兒,這會子才回到座處聽歌舞。她端起酒盞,輕輕碰了下隋策,故意找茬道:“誒,你夢中情人來了。”

“什麼夢中情人。”他順着對方的目光望過去,待看清楚是誰后,難免有點不悅,“別亂說,平白毀人家清譽。”

商音打小和他吵慣了,就喜歡看他吃癟,揚着秀眉調侃:“少裝了,你不是喜歡她嗎?”

他二人聲音都壓得低,鬥嘴雖鬥嘴,卻也不好叫周遭的宮女們聽到。

“我好人做到底,咱倆和離之後,大不了給你說個媒,讓你娶她唄。”

隋策覺得這話好笑,“我都同你和離了,還娶個公主回家去?怎麼著,我隋家就非你們宇文氏不可了?”

商音雖然和宇文姝不對付,但說起大應皇室,集體榮譽感就上來了,當即皺眉斥道:“大膽,你敢看不起天子帝王家!”

隋策:“……”

忘了自己娶了尊大佛鎮宅。

隋將軍頗為能屈能伸,神色一轉,立時笑道:“那當然不是……你非得叫我娶也並無不可啊,三公主挺好的。”

話音剛落,她那邊愈發不滿,憤然說:“你還真的敢娶她!男人果真都靠不住。”

隋策:“……宇文笙你差不多行了啊。”

歌舞唱了兩曲就下去了。

鴻德帝終於收了注意,有心思和旁邊的人說話閑談。商音見時機正好,忙把酒一擱,堆起笑和他討個賞。

“陛下,您看今日梅園裏花開得正好,兒臣斗膽,想同您打個賭。”

宇文煥心情不錯,知道她向來鬼點子多,愈發來了興緻:“哦?說說看。”

商音鮮亮又端方地往那兒一站,帶着天生的活潑和後天滋養的驕傲,自信道:“兒臣現在去園中摘一枝金梅,我賭它會是整個長明宮開得最好最漂亮的。”

鴻德帝聽她扯淡聽得很高興:“是嗎?倒是有意思。”

他指指這閨女,“好!朕和你賭!”

遠處的小茶房外,今秋一眼望見商音起身面聖了,忙叫周遭的人打起精神,“快快,公主要進梅園了,做好準備。”

小太監哪裏敢分神,本就提到嗓子眼兒的心這下跳得更加急促,好似堵在咽喉脖頸,行將窒息。

這一頭的隋策聽她侃侃而談,不大自在地挪了挪身下的椅子——他腿長腳長,委屈在桌案下着實有些不大舒適。

就這麼一挪,誰也沒發現他那椅子腿兒壓住了商音長裙的一角。

商音還在無知無覺地套路她爹:“那說好了,陛下若是輸了,兒臣可要討賞的。”

鴻德帝畢竟是天子,最不缺的就是錢,自然喜歡小輩們找自己要些無傷大雅的小物件,不禁摸着長須笑道:“好好好,就你成日裏的鬼靈精,慣會在你父皇這兒討好處,沒得惹你姐姐們不高興。”

商音笑得明快,沖近處地長公主拋了個俏皮的眼神:“兒臣的姐姐脾氣可好了,才不會不高興的。”

當然,另一個就說不定了。

宇文泠正在遨遊天外地發獃,差點沒接住她這戲,幸而被邊上的宣平侯悄悄碰了一下方回過神來,連忙倉促而笨拙的回應:“呃……嗯嗯。”

“商音說的是。”

商音懷疑她根本沒聽見自己說了什麼。

同鴻德帝行了一禮,她回眸隱晦地和隋策視線相對,各自都悄悄點了下頭,以示一切順利。

商音的手探進袖中,握了握放在其間的一隻瓷瓶。

這是待會兒引蜜蜂用的,聖駕在此,傷了她還只是個鬧劇,傷到鴻德帝可就不利於收場了,所以儘可能地要讓蜂子到自己跟前來,此物便至關重要。

把瓷瓶仔細放回原處,她一個轉身,沖梅園的方向而去。

怕今秋她們瞧不見,商音這一邁步邁得很急,腰還轉得非常快,她那盛裝打扮下的長裙正給隋策壓在底下,他骨架寬大,頗健壯的一個青年男子,少說也有百六十斤,端坐在那兒簡直比泰山壓頂還穩。

商音那一下未能將裙擺掙脫出來,反而將自己拽了個趔趄。

她甚至還沒明白髮生了何事,整個人便好似給揪住了後頸的貓,堪稱狼狽地晃着兩手往後倒。

隋策看得分明,忙本能地伸手要去接。

胳膊才探了半寸,商音就一屁股坐在了他大腿上,背靠住臂膀,頭枕着他肩頸,十分吻合地被其圈在雙臂間——是個過分曖昧的姿勢。

商音倚在他胸懷,猶自發懵地望着隋策。

後者也同樣發懵地看着她。

商音:“……”

隋策:“……”

在場的王公貴族都被這膽大包天的舉止驚呆了,早聽聞重華公主和羽林大將軍於家宴中堂而皇之的卿卿我我,沒想到如今連外人也不避諱。

這份厚臉皮,着實是叫人佩服。

鴻德帝不好當著朝臣的面過分斥責,只能提醒似的握拳在唇下清清嗓子。

“咳。”

商音咬牙:“你怎麼搞的啊!”

隋策皺眉使眼色:“你還不下來?”

她只好先慌裏慌張地起身,怎料剛一動作,腦袋上繁複的珠釵金簪就勾住了隋策的髮髻發冠,纏得那叫一個難捨難分。

隋策:“誒誒誒,等等、等等——”

商音:“嘶,你的手!……”

隋策:“別亂動……”

他倆誰也瞧不見頭頂,一個要拽一個要攔,幾乎沒半點默契,折騰得好不手忙腳亂。

大公主在旁着急,趕緊招呼侍女:“還不快去幫重華公主!”

一幫宮女們趕緊聞聲出動。

她隨即又伸着脖頸叮囑,“當心頭髮,莫要扯壞了。”

附近的掌事宮女眼見小丫頭們毛手毛腳的,禁不住喝止:“都絞成這樣了,用什麼手啊,快去取鑷子來!”

“快快快,還有剪子!”

“公主這髮髻梳得緊,不能硬剪的。”

“仔細着點,那是駙馬冠上的五采玉雲!”

……

一時間桌案邊圍滿了太監宮婢,人來人往,堪稱兵荒馬亂,大姑娘小姑娘都對着他二人的腦袋使勁渾身解數。

對面的宇文姝遠遠瞧了幾眼情況,擰起額心和自己的宮女搖頭道:“不成體統,她又在胡鬧什麼。”

隋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丟臉過了。

他覺得自己的臉從禁庭後宮一路丟到了京城城郊,明天就會在永平的公子哥群體裏傳個遍,都能想到這幫酸儒紈絝會怎麼變着花樣笑話他。

自己再也抬不起頭做人了!

而就在兩人糾結拆頭飾的那當下,精緻的小瓷瓶自商音的大袖裏滑落而出,摔了個死無全屍。

“啪”

啊……

她同腳邊的碎片大眼瞪小眼。

她的蜂蜜!

……

茶房院子裏的今秋見那席面上亂成一團,終於收回目光,朝抖得滿齒打架的小太監安撫了一句:“這蜂子看來是不必放了。”

她說:“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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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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