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11章 第十一章

從前的重華宮,如今的向陽殿內。

因為商音在這兒住了好幾年,出嫁后也未曾改作他用,故而一應物件倒還算齊全。

她坐在雕花的妝枱前,情緒厭厭地擺弄木梳上的一節流蘇,神情麻木地等今秋給自己綰好髮髻。

身後的大宮女隔着銅鏡望她一眼,唇邊噙起溫和而包容的笑,手上倒是不曾停歇,嘴裏輕輕打趣:“殿下幹嘛愁眉苦臉呀,今日不成,就再等來日,總有機會的。”

商音有氣無力地瞥向旁邊,努努嘴不以為然:“來日……”

那瓶子裏裝的是木箱中蜜蜂釀的蜜,養蜂人又在裏頭混了點別的東西,對引蜂而言最是有效,眼下沒了,若臨時以他物替代,恐怕不易成事。

商音不敢擅自冒險,再加上剛剛還鬧出那麼大的笑話,這個計劃只能暫作擱置。

“說來說去,都怪那個姓隋的。”

她把木梳一丟,氣哼哼地轉過身朝今秋告狀:“他居然踩我裙子!”

而後又憤然回頭,“害我在宮人面前出洋相……”

“可不是。”今秋含笑順着她的言語附和道,“他大膽,竟敢欺負我們四殿下,改明兒便稟明皇上,叫他一家滿門抄斬,不得好死。”

商音:“……”

沒想到她把話說得這麼完滿,商音一時竟找不到能夠補充的酷刑,不由慢吞吞道:“倒、倒也不必滿門抄斬。”

她懊惱地一甩袖子,“反正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重華公主言罷拍桌而起,擲地有聲地給此件事蓋棺定論。

宮宇距長明池的梅園並不遠,此時值房外的院子裏,小太監抱着罩了黑布的蜂箱,正猶豫着不知放哪裏好。

他師父突然隔牆高聲喚道:“潘子?潘子!”

小太監忙回應:“誒。”

“你還在哪兒偷閑呢?趕緊隨我上御花園幫忙去。”

他手中捧着蜂箱左右為難,礙於師父催得緊,只好暫且擱在了角落,撒丫子跑去回話。

“來了——”

“我覺得他就是故意的……”

自舊寢宮出來,商音拂了拂頭飾,猶在忿忿不平,“他想整我。”

今秋耐着性子地勸:“倘若真是故意為之,對駙馬又有什麼好處呢?”

“他不也一樣在百官同僚前現眼了嗎?”

“那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太要臉……”

四公主正待強詞奪理地反駁,剛起了個頭,遙遙竟見得三角攢尖亭處烏泱泱的一串人影。

這些都是作文官打扮的儒生,年輕的翰林學士們觀賞着巧奪天工的皇家園林,不時撩動一下身側的海棠枝,低低細語。

而隊伍最前是她爹鴻德帝黃得亮眼的龍袍。

看樣子,大概是老皇帝吃飽喝足了,領着大應朝的後生——或是中流砥柱,想試試自己這幫文臣的學識。

三角亭的山茶開得最為繁盛,恐怕不是考吟詩便是考作詞。

如此場合,方靈均身為新科狀元當仁不讓,也在行列之內。

商音對隋策的抱怨霎時就停了,她駐足於原地,垂眸略一思索,很快便有了想法。

她悄悄跟上人群,不時借宮牆躲避遮掩,保持着不遠不近,剛好能聽到話音的距離,探頭而出,觀察前方情況。

今秋自是不多問,一言不發地尾隨在旁。

她爹果然不出所料,打算驗一驗翰林院新入院的這批文官深淺,對着滿園的冬色出了道題目,要諸位士子們以周遭的宮花為限,各賦七言律一首,不拘內容詞句,但要求構思巧妙,不落俗套。

這御園冬日裏養的花無非梅、蘭、山茶與仙客來,大紅大金,寓意吉祥。鴻德帝將眾人引到三角亭茶花最茂盛之處,自然有朝官迎合他的喜好,絞盡腦汁地專研起那紅花來。

很快,四下便儘是嗡嗡不休的吟誦聲,伴隨着一兩個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真比廟裏的和尚還催人入夢。

那一炷香的爐子就擱在亭台之上,灰燼寸寸往下掉,好些人緊張地出了汗,不停拿袖子抹額角。

可見這做皇帝的“心腹”也不是件輕鬆的差事,吃頓飯還要考人作詩,煩都煩死了。

商音從小徑後面不動聲色地打量着。

方靈均並不在石亭近處人最多的地方隨波逐流,他走到茶花零落的籬笆柵欄下,深碧的官袍搭在瘦削的骨架上,透出單薄清秀的氣韻。

他念念有詞的思索,神態舉止並不慌張,挺遊刃有餘的樣子。

這地方僻靜,四野里僅有兩個士子提筆題詠,間或抓耳撓腮,凝神苦想。

商音心念一動,給今秋打了個手勢,附在耳邊叮囑了幾句什麼,她很快會意,頷首退下。

不多時,就見一個小太監上那士子跟前略一番言語,二者當下收了紙筆,便往別處去了。

轉眼的工夫,籬笆花叢外就只剩年輕公子修長朗雋的影子。

長明池分梅蘭竹菊四個園子,這梅園中所種的多是冬日開花的草木,方靈均拿指腹輕輕一拂那山茶邊上的枝葉,不知是想到了什麼,低聲自言:

“春陰漠漠。罌粟花底東風惡……”[注]

“那不是罌粟。”

一語未落,便有個清麗的嗓音從中打斷。

方靈均怔愣地回眸,萬花疏影之下,錦衣華服的姑娘信步而來,潑天富貴滋養的倨傲使得她每行一步皆大方而雍容,杏眼烏瞳流澤,眉眼間是作為大應朝公主的驕矜與明秀。

商音語氣平和地糾正說:“這是麗春,雖與罌粟有七分相似,但開花時卻截然不同。何況,宮中是不許種罌粟的。”

清俊的文臣見是她大駕,忙作揖於眉前,打躬拜下去,“參見重華公主。”

“恕臣見識淺薄,認錯花木,口不擇言。”

“不打緊,再者這兩種花確實挺像,若非常年蒔花之人很難一眼辨別。”商音免他平身,“你能識得罌粟的根葉已經算是十分博學了。”

方靈均自不敢當,謙遜地推辭兩句。

外臣在公主面前大多不能平視,商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的官帽,心頭算盤噼啪打了幾聲,再度開口:“小方大人可知,麗春花的別名?”

方靈均:“臣慚愧……”

她聞言也不與之多客套:“麗春又名‘虞美人’,當年西楚項王被困垓下,四面楚歌悲聲,放眼是絕地末路。

“他孤坐帳內,以烈酒澆喉,悲從中來難掩凄色。寵妾虞姬見狀,卻一言不發,只拔劍起舞,為之助酒。

“她這舞無聲無息,未等舞罷收勢,虞姬便揮劍自刎,其鮮血鋪滿軍帳,那血下竟有花盛開,世人稱名為‘虞美人’。”

商音說完回身沖他一笑,“我父皇要諸君以花為題,卻並沒說一定要冬日開的花才作數,小方大人何不不放眼他處。”

“大應破魏而生,歷代帝王莫敢忘昔日太/祖疆場馳騁,四海賓服的豪情。花和景是次要,在父皇心中,人情才是此間關鍵。”

方靈均眉心一展。

他當然不傻,立即聞弦音知雅意,悟得其中玄機,心頭豁亮似的,竟忘記禮數地抬了下視線,隨後復又低頭:

“臣明白了,謝公主提點!”

“行了快去吧。”商音咬着嘴遮蓋笑意,還十分正經地揮袖提醒他,“一炷香要到了。”

方靈均躬身行禮,“臣告退。”

她看他往亭子走去,沒走幾步,忽又轉了回來,星眸中感激之意盡顯,“公主冰雪聰明……此番多謝。”

言罷略一頷首,便急匆匆地沒入了士子堆里。

畢竟,留給他的時間已不剩許多了。

商音在那叢虞美人旁掖手看他們忙碌,眼角眉梢都掛着大功告成的歡欣,她勝券在握地捏了捏拳。

完美!

這個開局不錯。

想來能給他留下一個頂好的印象。

早聽聞方靈均是個貨真價實的文人儒生,從詩詞上下手的確效果顯著,事半功倍。

唉。

自己真是太機智了。

往回走時,商音連腳下也透着輕快。

若不是要端住公主的派頭,她能蹦出六親不認的步伐來。

這廂剛過迴廊,冷不丁一個聲音從牆后輕描淡寫地飄出來,“嘖嘖。”

“多謝公主提點。”

“公主真是冰雪聰明。”

商音一心都在剛剛的邂逅上,壓根沒注意到旁邊還有人,先是給嚇了個驚魂未定。

偏對方還故意捏着嗓子學腔拿調,嚇完之後,她頓時就品出了一股熟悉的,賤到極致的味道。

“隋策!”

青年抱着雙臂斜靠在廊柱旁,弔兒郎當地挑起眉峰,神情似笑非笑,正歪頭看她。

和方靈均的清瘦不同,他身形同樣頎長,但隱含力量,每一處的筋肉都不多不少結實得恰到好處,不似文官孱弱也不似武官魁梧,那姿態明明不着調,可倘若有內行在場,當能瞧出他下盤雖散漫卻穩健,身板筆直氣息勻長。

商音萬萬沒料到他會找到這裏來,噌然浮起叫人戳破了小心思的羞怒,指着他質問:“你偷聽人講話!”

“誒,我沒有哦。”後者兩手一舉以示清白,理直氣壯道,“我不是偷聽,我是正大光明站在這裏聽的。”

商音:“你!”

賤人!

隋策改了個姿勢,拿手腕撐着旁邊的廊柱,好整以暇地與她對視,“喂,我見你離席那麼久沒回,擔心你出什麼事,這才好心好意尋過來瞧瞧。

“你倒好,半句感謝的話沒有,還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凶人。”

末了,拖長了尾音,“哎,真是好心沒好報啊——”

商音聽見他說擔心自己,飛揚跋扈的重華公主多少也曉得理虧,生了半截的氣就此蔫了下來,抿抿嘴沒再盛氣凌人了,只仍舊輕聲不滿:“那偷聽講話也是不對的……”

隋策對她這點小小的抗議不甚在意,突然輕眯起眼,往前湊的很近,懷着細微莫測的神情上下一番端詳,探究道:

“怎麼,原來你中意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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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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