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誒。”
隋策一手摁着腰,一手沖她晃了晃那白紙黑字,簡直快給氣笑了,“你就算模仿,也有點新意好么?
“人家落水,你也落水……再說誰告訴你我不善泳的?小爺的水性天下無雙。”
商音壓根不在乎他有什麼特技,蠻不講理道:“我說你不會水,你就不會。”
青年頭疼且無奈地拿食指撓撓眉心,知道跟這丫頭來繞的沒用,“行——那你自己想想,我好歹出身行伍,是個行軍打仗的。十八歲從校尉一路坐到將帥之位,我若不會水,怎麼帶的兵過瀾滄江?”
商音:“……”
她似乎遲疑了下,意識到這其中卻有不通之處,兀自反思片刻,另給他換了個糗法。
“那你畏高好了,待我們哪日去南山觀景時,我從崖上摔下‘正巧’掛在枝頭,你怕高所以不敢拉我。”
隋策聽完眼角就抽了抽,由衷佩服:“你倒是對自己夠狠啊。”
末了又搖頭,“駐地將領巡邏山間,爬坡上坎是常有的事,如何能畏高?不行的。”
商音略覺難辦地抿唇良久,又說:“那……那你有什麼害怕的動物?老鼠,呃,或者蛇?黃鼠狼怕嗎?不能再大了……”
對面的青年已經拉了張燈掛椅,朝着靠背的方向沒規沒矩地坐下去,這次是連回也懶得回她,給了個眼神自己體會。
在外急行軍的時候缺糧少食,山裏的野物逮着什麼吃什麼。
別說蛇鼠了,蜥蜴蠍子大蜈蚣也拿火烤着下肚,雞肉口味。
那邊的姑娘明顯面露懊喪,皺着眉眼若有所思半天,“太寧公主是因為駙馬過於陰柔,缺乏男子氣概,才在皇太爺爺那兒順利討到聖旨。”
商音想了一陣,認真地詢問他:“你有什麼地方很娘娘腔嗎?”
隋策深吸了口氣好懸把自己的脾氣壓下去,掛起一副假笑不答反問:“你覺得娘娘腔能做大應的三品將軍嗎?”
這王朝多半也沒救了。
商音被駁得無言以對。
說來說去,橫豎只要他們兩人的喜好南轅北轍便可,她低下眼瞼盯着足尖,很快又有新的想法:“大不了反着來好了,我喜歡娘娘腔,但你是個猛漢子,所以我們不合適。”
言罷便期盼地望向他,“詩詞歌賦,哪樣你不會?作詩寫文章總該不擅長吧?”
隋策環抱着椅背,食指由下而上地擺了幾下:“我可是中了舉的,正兒八經的聖人門徒。四書五經,詩文史集若都不會,恐怕說不通吧。”
“什麼?”商音始料未及地怔愣,“你怎麼還進過學?”
她只當他是個滿腦子喊打喊殺,嗜血如命的莽夫。
“那自然。”前者腦袋一偏,語氣引以為傲得有些欠打,“我十六歲考取的京城鄉試第二名亞元,怎麼樣,厲害嗎?”
商音愁得一腦門兒官司,都來不及深想他這京城亞元的名頭是哪年的事情,鼓起一嘴的氣惱道:“這你也會那你也會,究竟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對方聞言,惆悵萬千地仰起頭感慨,“這世上除了生孩子,恐怕真沒什麼是我不會的。”
他還很驕傲!
她白眼翻上天,索性撂攤子,“那你說,現在怎麼辦嘛?”
出師不利,第一步就陷住,這後面的大戲要如何開場,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此刻一直在邊上戳着當擺設的今秋不聲不響地開了口:
“奴婢以為……”
商音目光放過來。
今秋笑道:“殿下既喜歡花,駙馬不妨就假作對花粉不服,若因此設局讓殿下遇險,而駙馬卻又不能趕去相救,也算是順理成章的理由。”
她聞之喃喃自語:“對花粉不服……”
“對啊。”商音神色再度清亮起來,唇邊隱有驚喜,“再過不久是冬至節,長明宮御花園裏金梅大開,若我去園中賞花,不小心掉進湖內,你被花粉擋住舉步不前,父皇肯定能看在眼裏——”
她說完雀躍地朝今秋比了個拇指讚許道,“還是你聰明!”
“又掉水裏……”隋策無奈,“你今日是和水過不去了嗎?”
商音正不服氣地對他抿抿唇,那邊就聽今秋輕咳一聲。
“殿下。”
她不着痕迹地提醒,“眼看要入冬了,這氣候的湖水凍殺人,涼得刺骨。真落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
比起隋策,她顯然更能聽進去今秋的話,猶豫地斟酌了一番,也認為大冬天的在池中喝冷水挺吃不消。若把命賠上豈不是白白便宜了隋某人。
自己死了,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娶新婦。
太虧了,這不行!
“嗯……”
旁邊的隋策自不知她所思所想,兩手抱臂,指尖隨着沉吟在胳膊上輕叩一陣,忽而道,“要麼用蜜蜂吧?”
商音愣了愣:“蜜蜂?”
“對,帶上點蜂蜜在懷,引它們到你身邊。”他抬起視線,語氣肯定,“至少比跳水跳崖來得平和些。”
這個計策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今秋卻仍覺不妥:“會不會傷着我們殿下啊……”
隋策道:“蜜蜂並非蛇蠍,尾后針連着性命,不主動攻擊,它們也不會隨意襲人。屆時你別伸手瞎揮就行。”
後半句話是向商音叮囑的,她這會兒情緒正濃,什麼都覺得有道理,神采炯炯地點頭,“那就這麼定了!”
隋策略一頷首:“蜜蜂我來準備吧。”
他路子廣人脈多,買這種小玩意不算麻煩。
“我去安排宮裏人。”商音興緻高昂,打了個勢在必得的響指,“爭取半年之內,順利和離。”
她伸出掌心。
那雙眼睛因為振奮無端變得明亮而靈動起來,倒是比她以往瞧着要無害許多。
隋策原本漫不經心地在桌邊支着頭,見狀也難得輕笑一聲,配合地舉起手與她擊掌:
“合作愉快啊。”
商音頭一回看他感覺沒那麼討厭了,把紙筆往桌上放去,趁着好心情不恥下問:
“你再瞧瞧,再瞧瞧可有需要調整修改之處……”
*
儘管許下了六個月之期的豪言壯語,同當年太寧公主的兩年相較,到底是短了些。為今之計,只能不放過任何一個可在鴻德帝面前露臉的機會,演多少是多少。
對於自己想辦成的事,商音素來滿懷十二分的信心,從不擔憂結果。
太寧公主與她的第一任駙馬起初不也是新婚燕爾,羨煞旁人么?
她同隋策先前“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裝的恩愛璧人照樣能夠貌合神離,分道揚鑣——不奇怪。
眼下行將到十一月,離得最近的大節慶便是冬至。
按照慣例鴻德帝會在和元殿受百官朝賀並賜宴群臣,宴席散后多半是到長明宮太玄池觀梅賞花,吟詩作賦。
商音是皇女,席位必然會離聖駕更近。
在宮裏好啊,宮中方便她動手腳。
雖然大冬天的,出現成群的蜜蜂略顯古怪,但北風呼嘯吹垮蜂窩,蹦出那麼幾十隻來也不是不能解釋。
隋策置辦的“兇器”很快便送到了,被她派人帶入皇城。
寅時初至,房中的燈燭幽微地亮起光。
今日要入朝參拜,隋策比商音醒得早,在屏風後由下人伺候着打水梳洗。
還不到章程里計劃的時間,他倆現在依然只能共處一室同房睡着。
御花園的酒宴實則是午後,女眷不必大早入宮,然而沒一會兒商音也招呼侍女起床更衣。
但凡回皇城,她必要花團錦簇光艷天下。
對此,隋策已經見怪不怪,有時覺得哪怕給她一整天她都能折騰過去,恐怕還嫌不夠。
商音剛把首飾挑選完畢,見他整理着袖口撞過珠簾就要往外走,出聲叫道:
“誒,你腰帶。”
說話間便去拿隋策擱在榻上的縉帶,甫一撈起一條青綠的絡子就垂了下來,活潑潑晃進眼中。
她眉梢登時揚了揚。
此物件的做工與色調,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
印象里,上回隋策着官袍進宮時還沒這東西。
“我說怎麼覺着少了點什麼。”
他朝身上一摸,並未覺察異樣,從商音手裏接了,利落地往腰際系好。
“走了啊。”
她看在眼底倒是不發一言,只意味深長地抿動唇角,半笑不笑地“嗯”了一聲。
隋夫人數年前便過世了,隋家大老爺那邊的幾個堂姐與他們走得也不深。
商音抱着几絲瞧熱鬧的心態暗想。
有點意思。
永平城的冬日不常見雪,但清晨時分的風還是透骨的涼,隋策入了宮門,從龍尾道上去,和元殿外已經圍了一幫揣手打哆嗦的大臣。
百官宴尚在籌備中,皇帝聖駕還未至,今日用不着早朝議事,無事可做的文武官員們索性搓手跺腳地扯起了閑篇。
說說話能夠轉移心神,也就沒那麼冷了。
隋策視線左右溜達了一圈。
他爹是光祿寺卿,管外廷御膳的,這種節令筵席便是由他負責,記得幼年時每逢大宴前後三日,隋日知都忙得夜不歸家。
等待他回府是隋策小時最期盼的事情,他能從下朝進門的父親懷裏接到一大盒裝滿絲窩虎眼糖、糟瓜茄、干豆豉的稀奇珍味。
還能從身後隨侍的手中得到一碗溫溫的冰糖燕窩粥,或是什錦海味雜燴和佛菠蘿蜜。
這是在外頭花錢也吃不到的美食。
向幾個同為武官的指揮使前輩打了招呼,周遭的官員三五成群,無非是聊聊今年各地的稅收、戶部下發的俸餉、一會兒的羊肉是否肥美云云。
“文睿!”
很少聽見有人喊他的表字。
隋策尋聲回眸,紅漆抱柱下的付臨野穿着那身青綠的七品官服,甩着袖子和腦袋上的兩隻帽翅,大么蛾子似的沖他跑來。
“這天兒真冷啊,總算出了點太陽可以暖暖。”
年輕的言官往掌心呵氣,隨口搭話,“咱叔還在膳房忙呢?誒,你說今年會有什麼好吃的?我早起可是餓着肚子來的,就等這頓宴了。”
隋策不甚在意輕笑一聲,“能有什麼?左不過就是那些滷肉、羊肉湯、年糕赤豆羹、驢打滾啊,黑糖油糕什麼的。哦,最後再一碗餛飩。”
付臨野聽得直咂舌頭,接着又覺不太過癮,“嘖,沒酒啊。”
他把玩着腰上的絡子斜眼睃他:“朝里賜大宴頂多是甜酒,你就別想了。”
“那多沒滋味——要麼,回頭咱哥倆上‘杯莫停’吃兩盅?”
隋策挑眉推拒:“今天我可不行,午後得陪她赴宮宴,下次吧。”
付臨野聽見這個曖昧不清的“她”字,一臉不正經地眉飛色舞,“喲喲,聽這語氣,是和公主殿下冰釋前嫌了啊?”
“我就說吧,好好兒的駙馬之位誰不喜歡,你呀你呀……”
“喂——”
隋策抬手打斷他,界限劃得涇渭分明,“別誤會我,我與她現下是同盟關係而非夫妻,大家各司其職,乾淨得很。”
付臨野不知所謂:“什麼‘同盟’?”
這嘴碎子是自己的發小,隋策對他一向很放心,胳膊一伸把姓付的脖頸勾住,拉他到僻靜之地講起此中的來龍去脈。
“你倆膽子夠大的啊。”付臨野聽完不得不佩服,“鄙人見識淺薄,從來只知道為了在一起無所不用其極的苦命鴛鴦,是沒見過你們這種上趕着給自個兒潑髒水的……公主瞧不上你也就罷了,怎麼你也這麼樂意嗎?”
“那有何不可?”
他臂膀還搭在付大嘴的肩上,目光卻一派期待地看向遠方,憧憬道,“和離后,我就能娶個溫柔又賢惠的姑娘當媳婦了。”
“宇文笙別的話我不作評價,可就這一句,她說得不錯。”
隋策十分贊同地頷首,“還是柔順溫和些的女人好啊。”
付臨野費解地歪頭打量他,“我就不明白了,自從你年紀漸長,怎麼對找個賢良淑德的媳婦那麼執着?”
“不明白?”隋策居高臨下地一瞥,言語頗賤,“不明白正好,你也不用明白。”
說完鬆開手,順勢把他往前一攘,推回百官的人叢內。
趁周遭同僚不多,付臨野壓着嗓子好一通罵罵咧咧,指責隋某人色令智昏,等入了朝臣的隊伍,他立刻又人模狗樣地端起笑臉,拱手四處逢源。
此時初升的朝陽恰自層雲后傾瀉而下,潑在青石勾闌上,漾漾大片金光。
那清癯儒雅的文官們正簇擁着一個年輕人,七嘴八舌爭相言語,十分的熱情。
因得他們這幫人數量最為稠密,隋策路過時難免被吸引着多看了兩眼。
這青年約莫與自己同歲,生得很俊秀,五官眉眼間透出難掩的書卷氣息,不驕不躁,文質彬彬。連笑意都帶了天然的謙和。
是尋常人第一眼見了,會覺得極好相處的一類。
“哦,那個是方靈均。”
付臨野發現他好奇,探了個頭解釋,“首輔大臣方大人的公子。”
隋策想起什麼:“是他啊,現在都長這麼大了,一時沒認出來。”
“那可不,鴻德十八年的狀元郎,熱乎着呢,前不久才從徐州試守回京,皇上器重,他老子在士子中名望又高,多得是人上趕着巴結。風頭不比你小。”
正說著,傳信的小黃門從殿後碎步跑來。
皇上聖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