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
半個時辰后,逢息雪正色點頭:“好,我都記下了。”這個法陣雖然極其複雜,但對方講的通透,他亦悟性極高,說過一遍便深深刻在心裏。
遮青嗯了一聲,又叮囑道:“此法陣是追尋物品與主人之間那微弱的聯繫,時長不定,切莫着急。而且要記得法陣只能開啟一次,必要一氣呵成才好,萬萬不可中途打斷。”
“我曉得輕重。”
其實遮青也知道,逢息雪必定會把這件事看的比他的性命還重,只是多叮囑幾句,彷彿就能多拖延一會兒時間。
但到底是不成的,現下兩人相對無話,逢息雪再次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又問回最初的問題:“慕清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壓低了聲音,望着對面的男人——他的容貌與當日已有很大不同,不僅僅是因為臉上的傷疤,也因為他精心做了易容喬裝,除了那雙眼睛還能依稀辨別出曾經的風采,剩下的,幾乎沒有任何往日痕迹了。
遮青,也就是慕清衡,聽到逢息雪的問話后微微挪開目光:“此事說來話長,而且也沒什麼重要。”
他不願意說,逢息雪也沒強求,早在最初見面時,他便已經看到了慕清衡身體上的殘缺,想必談起來又是一次撕裂傷疤。再說,畢竟慕清衡曾經碎魂裂魄,能有今日,必定也付出了難以想像的代價。
總歸他已經活下來,用了什麼方法確實並不重要。
“其實那日北疆初見時,我便覺得你哪裏有一些熟悉,但是你身上的同族之氣已經幾不可查,所以我並未深想。”
逢息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注視那雙漆黑的眼眸,“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在我提出我有辦法幫助你的時候,你心中便幾乎可以確認我的身份了。”慕清衡語調緩慢地補完了他的話。
逢息雪側過頭,目光有些深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告訴我有辦法找到笙笙的,只有慕清衡,你也許可以瞞住慕蒙和路照辛,因為你來路不明深不可測,也許是什麼地方培養出的高手。但於我來說,除此之外,你身上還殘存了一絲極淺同族之氣,如果你不是慕清衡,那根本無從解釋。”
他說完后,復又仔細打量慕清衡兩眼,微微蹙眉,“你似乎早就知道我可以認出你的身份。”
慕清衡默默點頭。
他當然知道。逢息雪是何等聰慧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目光投過來便已經起了些許疑心,但大概認為此事太過天方夜譚,他並沒有深思。
但如果過了今天,他還未察覺端倪,還談什麼曾經風頭無兩的第一魔域使呢。
慕清衡道:“在天倉境相見確是偶遇,但我見你們追至那裏是為了思安花。”他一手撐着額頭,捏了捏眉心,“看你們的狀態,我大致猜出也許你要找尋的愛人情況不大好,大約是等不得剩下的一百年了。”
逢息雪訝然挑眉,怔愣了片刻,才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所以,你是看出了我的窘境,才特意走這一趟,只是為了提前告訴我找到笙笙的辦法?”
“是。”
“為什麼?”
慕清衡頗為奇怪地看了逢息雪一眼,隨即淺淺揚起唇角,但並非有任何譏諷之色,而是真正的溫和:“為什麼不?如果你心愛之人剩下的時間不多,撐不到你我約定的日期,最終你徒增遺憾,必然徇情,那又有什麼好?”
他搖一搖頭,嘆息道,“你我是真正的同族,我明白你那顆心中真正所想。如果我真的渾然不知也罷了,既然看出,如何能緘默不言,反倒害了你們二人的性命。”
逢息雪一時沉默不語。
良久,他才苦笑一般的喟嘆:“魔族的心也當真可笑。”
他只譏諷了一句,便目光寂寂沒有再說什麼,但慕清衡完全聽得懂他的意思:
魔族的心,彷彿是上蒼對他們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最開始堅硬無比,連心愛之人都能狠下心腸去傷害;
初動心后,雖然將心中所愛奉為心尖至寶,但依舊視天下為草芥;
可到最後,心中情愛漸深,竟完全化作一片慈悲心腸,不僅越發懂得摯愛與珍惜,甚至對世間萬物都忍不住去心軟垂憐。
然而,身為魔族之子,只得承受這份不公平的無可奈何,逢息雪面色黯然:“真想不到……你的心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冒着被我認出真實身份的風險,也要想辦法將追尋的線索告訴我。”
“慕清衡,心腸越軟,撕心之痛越甚啊。”
慕清衡並未因逢息雪的勸諫而變了神色,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麼。再者你我又有何分別,當年在荒邊冢初見蒙蒙,你也曾為我說過話。所以你也不必覺得虧欠,今天,就當是我還了當日的美言之恩。”
“慕清衡,你我之間,就不必像對雲久琰或盛元霆那般推脫恩情了,”逢息雪目光有些許鋒利,他微勾唇角,緩慢的搖搖頭,道,“這幾次偶遇,你分明不想讓慕蒙知道你的真實身份,若你還想隱瞞下去,你就不該輕易出手幫我。你可知,今日你這般行事,已經十分危險——”
他抿着唇,負手來回踱了兩步,“慕蒙格外聰慧機敏,雖然她與我掌握的信息差了點,不能直接認出你,但是以她的反應,想必已經察覺有些不對勁了。紙包不住火,即便她不可能直接聯想到你就是慕清衡,但若起了疑心,必定會神不知鬼不覺的自己去查,也許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拆穿你的身份。”
逢息雪的聲音很低,在大殿中甚至沒有激起任何迴響,但是就是這樣低醇磁性的嗓音,語氣平靜而淡然,卻在空氣中凝結了一股緊張之意。
殿中明亮的燈火照映在慕清衡臉上,將他臉上的疤痕稍稍晃得淡了些,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眸愈發奪目,“我知道。”
他說著,忍不住輕輕翹起唇角,目光凝滿了溫柔,越發顯得清雋風發,眉目清朗,“蒙蒙長大了。”
她不是那個柔弱天真,只會依賴着兄長的小姑娘了。
如今,她這般好,勇敢沉穩光彩奪目,彷彿被打磨過的明珠,更像是天邊明月——不必站的太近,便能看見她身上的光。
只是可惜,他的靈魂臟污不堪,身軀更是殘破朽敗,早已沒有任何資格站在蒙蒙身邊。
但是,只要可以在泥濘掙扎中抬頭仰望她的光輝,於他來說,已經足慰平生。
逢息雪看慕清衡這副神色,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等了一會兒才提醒道:“你既然知道慕蒙遲早察覺,你預計要如何應對?”
慕清衡微笑道:“我猜到今日行事不好輕易糊弄過去,所以才會把你單獨叫來,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請說。”逢息雪雖然答應的痛快,但心中隱隱明白,慕清衡要求的事情,大概又是一個損及自身的辦法,他忍不住坦言道,“雖然身為同族,我了解你的想法,但不得不相勸一句,事到如今,為自己做一點點打算,並不過分。”
“逢息雪,我與你不一樣。雖然你也傷害過你心愛之人,但是她已輪迴轉世。等你找到她時,她忘卻前塵,算是把曾經的傷害一筆勾銷,以你此刻深情,必定可以與她再續前緣。可是我不同。”
慕清衡很輕地嘆了口氣,低聲重複道,“我不同。蒙蒙不會要我的,我也早就配不上她了。若非造化弄人,我根本不想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她面前,我很怕有一天她會拆穿我的偽裝,認出我的身份,那個時候,我此身如何倒無所謂,但是看見我還活着她會動氣難過,那可真是百死莫贖啊……”
他說著,彷彿已經看見那個畫面一般,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冷顫。
逢息雪皺眉,不由得道:“慕清衡,你有沒有想過——”
“不可能的,即便魔族人一往情深,至死熱愛不熄,幻想不滅,可是我……我心中早就沒有任何幻想了。你也看看我現在這副樣子——沒了半條腿,失了兩根手指,這張臉更是面目全非,這樣的我,難道還能忝顏幻想站在蒙蒙身邊么。”
慕清衡神色很平靜,語氣更是平淡無波,“再說,也沒有必要。我曾經碎魂裂魄,如今不過是勉強拼湊魂魄的行屍走肉罷了,既時日無多,何必讓蒙蒙知道我回來過,徒增她的煩惱。我不會主動出現在她面前,只等辦好我的事,殺了該殺之人,再悄無聲息的離開……這便是最好的結局了。”
他說的斬釘截鐵,沒給自己留任何餘地,逢息雪聽得很清楚,他心志已堅,決不更改。
靜默了一會兒后,逢息雪終於點頭:
“你說吧,我該如何幫你。”
……
逢息雪是一個人返回鬼王大殿的。
慕蒙和路照辛已經在這裏等了他們快一個時辰,路照辛倒是有事忙,拿着自己的輪迴盤,一直在對人鬼兩界魂魄的帳,慕蒙無所事事,只能隨意捧了一本書來看。
只是眼睛盯着書,卻還時不時往門口瞟一眼。
所以她是第一個見到逢息雪走進來的,慕蒙還向他身後張望了下:“咦……怎麼就你一個人?”
逢息雪點點頭:“是,他走了。”
又、又走了?
三次了!!
慕蒙“騰”的一下站起身來,向來處變不驚的臉上已經隱隱掛了一層微怒,也不顧還有其他兩人在場,似笑非笑的沉聲道:“好好好,他可是我見過最會跑路的人了!”
逢息雪望着她,忽然微微眯了下眼睛:“他走了,你很不高興?”
“我為什麼要高興?!他看着謙卑恭遜,實則眼高於頂!竟然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打,這樣的事他幹了多少次?!別再讓我看見他!如果再讓我見到他一次,我保證把——”
慕蒙怒氣沖沖說到一半,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言辭好像有些激烈,她清了清嗓子,勉強找回一絲矜持。
隨手整了整衣襟,再次端坐回去,慕蒙頗有氣勢地歪坐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的發出一個單音節:“呵。”
這次別說是逢息雪,連路照辛都感覺很奇怪,他皺着一張臉,“你幹嘛這麼激動?”
“我激動么?”慕蒙反問道,隨即更正,“這叫憤怒,難道我不該憤怒嗎?”
第一次是初識,他走了就走了,她心中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第二次是再遇,他誆了自己一把,說好會乖乖等她第二天早上為他療傷,居然放了鴿子。
第三次,大家已經互認為朋友,他們深深交談過,又一路結伴而行,他更是解決了她眼下燃眉之急,原以為已經是交心之友,不成想他竟然還幹得出不聲不響跑路的事情?
怎麼多見她一面,就讓他這麼不願意么?
慕蒙抱着胳膊,小口小口的深呼吸,其實她也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必要生氣,她是天族的公主殿下,向來只有別人上趕着求見,而她都不一定有時間,像遮青這樣的,她真早就該給他一記老拳,讓他愛見見,不願意見就滾遠點。
想着想着,慕蒙心頭又火起,不過這次倒沒有怒氣沖沖說什麼,只一個人坐在那裏,一邊托着下巴,一邊時不時冷笑一聲。
路照辛也學慕蒙的樣子托着下巴,他明亮有神的眼睛盯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抿了抿嘴唇,漫不經心的將頭轉到一邊。
他垂着眼睛,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自己衣服上流蘇的穗子。
殿中一時無話,逢息雪問完剛才那個問題后,便一聲也沒有出,默默站在旁邊,等着慕蒙自己平復。
終於,慕蒙長長呼出一口氣,神色已經恢復成以往的模樣:“算了,不管他了。照辛,我們在你這裏叨擾了這麼久,也該告辭了。”
她看了眼逢息雪,沖他示意般輕輕點點頭——逢息雪好不容易才得到尋找虞笙的線索,雖然面上不顯,但暗中必然心急如焚,想早一點開啟法陣。
但遮青剛才也提過,法陣不是一蹴而就的,總不能在人家鬼界的地方開啟,須要回到崑崙境再說。
路照辛甩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沖她揚起一個笑:“好啊,去吧。”
看着慕蒙步伐遠去的背影,他又笑吟吟的道:“下月初三你過生辰,我會去給你捧場的。”
“好啊,等着你。”慕蒙回頭一笑,揮了揮手,而後幾步邁出大殿,轉過身不見了身影。
……
回到崑崙境,慕蒙已經平復多了,她將心中最後一點不滿的情緒壓實,看逢息雪要在入境口與她分道揚鑣,連忙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逢息雪停住腳步,投給她一個略顯疑問的目光。
“你要開啟法陣不是小事,而且又算不準多久,別回你的住處了,去我閉關的石室,我還能在外邊為你護法。”
逢息雪眉目舒展,正要拒絕,慕蒙看的分明搶先擺擺手:“你別推辭了,這事這般重要,可不能出差錯。你也為我護了這多年的法,我回報一次實屬正常。”
她說的不容拒絕,逢息雪也不是扭捏之人,點點頭微笑道:“好吧,那便多謝你了。”
“好說別客氣。”
慕蒙並不在意,兩人一起往境內走去。
走了一半,她瞥逢息雪一眼,想了會兒,終於忍不住道:“逢息雪,雖然今天事事順利,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不過你覺不覺得哪裏有些怪怪的?”
來了。
逢息雪臉色未變,一派沉穩:“你想說什麼?”
跟他也沒什麼好兜圈子的,慕蒙便直接道:“我怎麼覺得,遮青像是特意來幫助我們的,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說是跟我同路,實際上目的很明確,就是想幫我們解決眼下的危急。”
逢息雪點頭道:“不錯,他的確是特意來的。”
“嗯?你怎麼知道?”慕蒙倒是沒想到,逢息雪立刻就承認了。
“因為我也有此懷疑,所以方才遮青公子傳授法陣之後,我便詢問了他,”逢息雪解釋道,“他見識富足,博文廣記,當時在天倉境便認出我們要奪回的物什是思安花,所以心中暗暗猜測也許我們遇到了什麼麻煩。”
說到這裏,逢息雪微微彎了下唇角,“但以他的性格,直接開口詢問我們需要何種幫助是不可能的,加上他也不知具體事情,不確認自己能做什麼,所以才一路隱忍不言,沒有將相助之心表現出來。”
是這樣啊,也對,慕蒙暗暗點頭,這確實是遮青能幹出來的事。
原來這又是一次他的好意,只是他向來不喜歡邀功,所以來也裝作不經意,去也一如既往的悄然。
“他這個人,真是沒法不讓人憐惜……”慕蒙一邊想着,一邊喃喃搖頭。
逢息雪一頓,靜靜反問道:“何出此言?”
慕蒙嘆道:“誰知他是怎麼養成的這副脾性。”真是讓人又氣又憐,總免不了些許心疼。
不過後面這一句,她就沒有說出來了。
逢息雪不着痕迹的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他們又往前走了數十步,眼看着快到石室,慕蒙又開口問道:“嗯……還有一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雖然我知道你心性坦誠,用人不疑,雖然遮青的人品我們都信得過,雖然連路照辛都笑我太過多思,但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她一連說了好幾個雖然,側過頭,微微挑起一邊的長眉:“你對遮青有種莫名的信任,逢息雪,你們以前曾是舊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