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遮青的聲音平靜淡然,聽在耳朵中,莫名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慕蒙轉頭看了他一眼,遮青大約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他聽了這些,心中大概是有數了。再說,她此前就判定出,他絕非是初出茅廬之輩,閱歷經驗比她要多得多,對於此事,也許會有什麼主意。
這麼想着,慕蒙對逢息雪低聲道:“若你不介意,不如將能說的信息告訴我們,說不定大家可以一起想出辦法。”
這種看見了渺茫希望的時候,逢息雪自然不會猶豫,他緩緩點頭:“好,只是……”
他音色浮現十分的沉痛與自責,“只是我當年少不更事,所知道的事情並不算多。”
遮青微微一笑:“沒關係,既然是逢公子如此上心想找之人,此中細節也只有你才最清楚。只要是你提供的,已經是最多的信息了。”
逢息雪默認,他靜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當年我與笙笙初識的時候……”
他才開了個頭,音色就有幾分顫抖,雖然極力忍耐,但慘白的臉色無法掩飾,任誰都瞧得出來他正在承受痛苦與煎熬。
慕蒙先小心地看了眼路照辛,見他眼觀鼻鼻觀心,對此並不多問多說,心中略略放下幾分;又去看了眼遮青,他更是風度沉穩,對於逢息雪的異常沒有表示出任何疑問。
畢竟逢息雪是這世間最後一位存在的魔族之人,還如此的活躍於人前,一旦真實身份被揭露,就算沒有生命危險,也總會扯出不少麻煩。
他們兩個人如此沉得住氣,她就放心多了。
慕蒙看逢息雪強撐脆弱的模樣,忍不住勸道:“撿重點的來說就好,能為如今尋人提供上幫助便是了,其他的細節不用多提的。”
逢息雪一手按在心臟上,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關節有些泛白,一看便用了極大的力氣,他重新說道,“當年我與笙笙初識的時候我剛剛成年不久,笙笙年歲也不大,按人族的規矩來算,應該是快要及笄。當時我受了重傷,昏迷在人界,是她救了我。”
“我睜開眼見陌生人自然警惕,第一件事就是探測她靈力幾何,”逢息雪一面說,一面緩緩的抬眼,輕輕搖了搖頭,“笙笙當時確實是毫無靈力的人族,這一點絕不會有差錯。但畢竟當時是初見,我並沒有深入檢查她的魂魄。”
遮青認真聽着,時不時垂眸思索。
路照辛也在思考,但似乎覺得信息太少了,等了許久,逢息雪還沒有再度開口,便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逢息雪深呼吸了兩次,嘴唇幾乎毫無血色,手改為握拳死死抵在心臟處,又繼續說下去,“後來……笙笙離世的時候,我試着……”
“抱歉,等一下,”路照辛有些不好意思地抬了下手,“能不能麻煩你說的詳細一些?上一句還是初識,下一句就直接跳躍到死別,中間的……難道沒有什麼細節了嗎?”
慕蒙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她比路照辛更了解逢息雪,所以沒好意思提。
但路照辛問完這句話后,逢息雪明顯的顫抖了下身軀,眼眶漸漸泛紅,啟唇半晌,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慕蒙看他這副狀態,生怕他回憶太多過往精神承受不住,沒準又要瘋癲自殘,剛想勸他慢慢來,就聽見遮青溫聲說道:
“沒關係,若是中間的事情,以及這位姑娘辭世的死因……都與靈力魂魄等等細節無關的話,逢公子可以略過不談。”
逢息雪略略頷首,嗓音低啞,“多謝。”
他平復了一下,略過了他們之間的過往,再次低聲訴說,“笙笙離世的時候,我試着挽回她的魂魄,那時與她的魂魄又有了一次接觸,而且比前一次細緻,可以確認的確沒有任何靈力。”
他停頓了一下,慢慢道,“但是不消三息她的魂魄便散去了,我沒有挽留住……不知這是不是比尋常人族要快上許多。”
路照辛點頭,“確實快。尋常人大概要半柱香魂魄才會徹底回歸鬼界,那你接下來可來了鬼界尋找?”
“接下來……”逢息雪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直線,“我沒有立刻尋找她的轉世,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漸漸開始尋找,但那時便發現,根本就找不到任何線索。”
慕蒙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她倒是明白,魔族人並非生來就會愛人,他們的匪石心生肉並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虞笙姑娘辭世時,逢息雪心中初生情意,但他並沒有意識到,直到過了很久,他的肉心漸漸趨於完美,才會開始千方百計的尋找消失的愛人。
不過這件事她知道,路照辛……也許也有幾分猜測吧,可是遮青卻未必知道。對於逢息雪沒有立刻尋找愛人轉世,而是隔了一段時間后才去尋這事,他居然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她望向遮青,見他眼眸低垂,長卷的睫羽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像是思索入神的樣子。
果然夠沉得住氣,慕蒙轉過這個念頭,又開始思索逢息雪剛才的那番話——怪不得他會這般痛悔自責,算上之前他提供的虞笙姑娘世世早亡的事情,與今天的全部加在一起,果然信息並不太多。
她和路照辛一時間都沒有說話,但遮青似乎有些思路了,沉聲道:“原來如此,這樣說來,逢公子要找尋的是自己的心愛之人。在下斗膽問一句,您已經尋找了多長時間?”
逢息雪靜靜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骨生的高,眼眸極其深邃,這樣不經意的一眼,似乎帶了些探尋的味道。
不過很快,他就輕聲道:“兩千多年。”
“兩千多年?!”路照辛驚嘆一聲,甚至向前傾了傾身子。
他沉着有度這樣久,忽然這麼驚訝,而且還因為這樣一件事——對,兩千多年是夠久的,但路照辛也不至於呀?慕蒙有些奇怪的看他,“你幹嘛這麼大聲?”
路照辛眨眨眼:“我……”
“鬼王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麼?”遮青沉穩冷靜的聲音傳來,他從容不迫地看着路照辛,似乎下一刻他嘴裏說出什麼他都不會驚訝。
路照辛倒沒注意遮青的神色,而是若有所思的緩緩摩挲下巴,輕輕“嘶”了一聲,嘴裏念念有詞:“兩千多年,兩千多年……”
忽然,他重重的一拍大腿:“這事兒很奇怪呀,因為……哦,你們不是鬼界的,可能不太清楚——人族的魂魄與其他各族有很大的區別,如果是不曾修仙的普通人,身上沒有任何靈力的話,那他的魂魄是很脆弱的。”
“若按剛才我們說的,虞笙姑娘遭人毒手,身上被種下了那般歹毒的詛咒,但凡她真的是人族,身負如此陰毒殘酷的東西,她的魂魄,怎麼說都不可能支撐兩千多年的,最多幾百年就會無……”
“咳咳咳——”慕蒙適時以手掩唇咳嗽了幾聲,作為提醒。
也許最多幾百年就會魂飛魄散,再無蹤影了吧。不過這個話可得斟酌些說,逢息雪得知虞笙身上的詛咒已經是煎熬,又親口訴說了一些回憶,現在只怕已經在強撐精神。
若是再大大咧咧的往他心上捅刀子,只怕不妥。
路照辛立刻反應過來,有些尷尬的清了清嗓子,立刻把語言改得婉轉了些,“對,就是……我想說的是,如果逢公子已經尋找了兩千多年,卻仍然能感覺到虞笙姑娘魂魄未散的話,那麼,她大抵不會是人族。”
他抬頭望着天花板,抱着雙臂略略想了一下,最後斬釘截鐵的說:“沒錯,她絕對不是人族。”
鬼王掌管着人鬼兩界的事物,對於人族魂魄之事是最有權威的,他既然這麼肯定,此事必定不容置疑。
慕蒙順着他的思路往下捋:“虞笙姑娘不是人族,可是逢息雪與她相遇之時,確實沒有探測到她身上的靈力,那麼有兩種可能……要麼然她是來歷劫的,要不然犯了什麼過錯,而被貶下人界。”
歷劫,犯錯,雖然只有兩種可能,但如果單憑這兩條線去尋找,可能性也實在太多。
果然,路照辛雙手一攤:“不錯,話是這麼說,可是拋開人族,還有那麼多宗族,歷劫的神君妖君一抓一大把,犯錯的那就更多了,只怕各界各宗各族,每天都得打發出去兩三個,這也是大海撈針啊。”
“其實倒也不難。”
忽然,角落中一道略微低啞的嗓音輕輕響起。
“若虞笙姑娘不是人族,那就好辦了,”路照辛那邊話音剛落,遮青便微笑接口,他面上浮現一層隱隱的欣慰之色,連連點頭,“六界之內,只要排除人族,我倒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到些許線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遮青。
慕蒙雖然也望過去,但不知怎麼分出了一份心神,思索起別的事——
今天……是不是也太順利了?
他們這一人一句的,不到半個時辰,連找到線索的辦法都有了。雖然這很值得高興,但順利過頭,總覺得哪裏有點怪怪的。
慕蒙目光中帶了些疑惑,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垂下來,轉了兩轉,最終搖搖頭——害,自己也想太多了吧。
在場的都是她極信任之人——逢息雪自不必說,這本就是他的事情,他看的比生命還要重的多;路照辛已經為此事費心許久;遮青的性格人品更是非同凡俗。
嗯,難道一切順順利利還不好嗎?大家能力不俗,聚在一起,三言兩語分析出關鍵來,總歸這是件好事。
遮青對上逢息雪滿是期冀的目光,正色道:“逢公子,既然虞笙姑娘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心愛之人,不知你身上可有留下她的什麼物件?”
此問題一出,慕蒙都能回答上來,自然有,逢息雪有一個比他生命還要寶貴的銀釵,犯病的時候,還要拿着往自己身上戳七八十個窟窿。
正想着,便看見逢息雪從懷中取出視若珍寶的銀釵,“有,在這裏。是什麼方法?在下洗耳恭聽。”
他一面說,一面緩緩抬眼,徑直的盯着遮青。
遮青對上他的目光,抬手輕輕摸了摸鼻尖,“據我所知,這世上有一個上古法陣,可以根據物品來追溯主人的起源,”他解釋道,“除人族外,六界各族皆有靈力傍身,身上生來便帶着本族的標識。比如天族的天骨,鬼族的魂氣,魔族的匪石心,妖族的妖丹,這些與生俱來亘古不變的標記,無論是歷經了轉世輪迴,或是遭受天劫都不會消失。只要用虞笙姑娘遺留的物品開啟這個法陣,便能從中推測出她究竟來自何族,這樣也大大減少了尋找的難度。”
此言一出,逢息雪的眼角眉梢立刻染上了些許歡喜,唇角止不住的彎起,連聲道:“好,好,公子博聞強識,在下自愧不如,不知如何開啟此法陣,還請賜教。”
遮青遲疑了一下,沉吟片刻,緩緩道:“逢公子,方才在下看你一往情深,提及往事便已有痛苦之色,所以不得不提醒一句,此法陣是用你心愛之人所遺物品開啟,身處其中,大約會與她有些通感。再者,這法陣並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目的,短則三五日,長則一二月,需要一直在內不得離身,若是你心傷已久,並不太適合親自啟用這個法陣。”
慕蒙一聽,立刻知道此中厲害,逢息雪的撕心之痛已經那麼嚴重,平常只是稍加思念,或是喚一聲人家的名字都有可能複發,如果逢息雪親自持陣,再與當年的虞笙姑娘產生通感,還不得要了他半條命。
她覺得不妥,不由得提議道:“不如讓我來吧,我沒關係。”
“不必了,多謝你,”遮青還沒有說話,逢息雪卻不答應,他緩緩搖了搖頭,目光執拗卻也溫柔,“這本就是該我來承擔的,若能與笙笙通感……”
他慘笑了下,“即便再痛,我亦甘之如飴。”
如此,遮青便沒有再多說什麼,點了點頭:“那好,自然要尊重你的意願。”
逢息雪頷首,隨即慢慢抬頭,他背後是一盞明亮的鬼火,照亮了他銀白色的長發,卻顯得他面容有些晦暗模糊,不知為何,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許古怪。
遮青與他的眼神在空氣中交匯,而後率先挪開目光。
他微微轉過身,望向慕蒙和路照辛,“蒙蒙,鬼王,此陣法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學,但在下身負門規,也不可大肆傳播,故此要與逢公子換個地方傳授,希望二位不要介意。”
路照辛立刻大手一揮,“不介意不介意,這都理解。後邊的偏殿無人,你們去那裏說就好。”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也笑吟吟的點頭,“你們去吧,我們二人就在這裏等着。”
至此,他們兩個起身告辭,說來也怪,他們二人對視一眼,一起並肩出去,看上去好像還有那麼點說不出道不明的默契。
等遮青和逢息雪的身影都消失不見了,慕蒙還盯着門口,摸着下巴思索道:“路照辛,你覺不覺得遮青和逢息雪他們,似乎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
“不知道啊,沒注意。”
他大大咧咧的,慕蒙真心覺得沒法跟他談正事,當下也不問了,自己往椅背上一靠,望着頂梁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說蒙蒙,這位尊貴的公主殿下,”路照辛看她沉默了很久,忍不住瞅了她一眼,不由得笑道,“你每天要想的事情是不是也太多了?這有什麼,還不許人家兩個人投契,一見如故成為好朋友嗎?”
路照辛切了一聲:“要我說,他們兩個都有點怪怪的,怪的人和怪的人成為朋友,也沒什麼新鮮的。”
他說的也挺有道理,遮青和逢息雪他們兩個有些地方確實有那麼點相似,比如說骨子裏那點執拗,以及對自己過於的嚴苛。
可人家逢息雪是因為深愛和魔族的本能,遮青是為了什麼?
慕蒙重新坐好,稍微湊近路照辛一些,“可是你不了解逢息雪,他那個人整顆心都被另一個人塞得滿滿的,別人——是一丁點縫隙都沒有。”
她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點誇張的縫隙,那縫隙果然很小,“逢息雪這樣的性子,不太像會突然和別人走的近的樣子哎。”
“哎呀,你可真是煩人,”路照辛頭疼一樣的揉着太陽穴,“蒙蒙,心細是一件好事,但也沒有你這樣的呀。這很難解釋嗎?人家遮青,把祖傳的獨門陣法貢獻出來,讓逢息雪去找人,逢息雪表現的感激一二,有什麼奇怪的?”
哦……也是,好像是她太吹毛求疵了。
慕蒙重新靠在椅背上:“好啦,你別數落我了,你說的……也對,我承認我想多了,就在這等他們回來吧。”
雖然這麼說著,慕蒙卻垂下眼眸,慢慢的舔了下嘴唇,秀氣的長眉微微蹙着,似乎仍在思索什麼事情。
……
遮青和逢息雪一前一後走進偏殿,逢息雪在前,遮青在後。進去之後,他動作從容的將門慢慢關好。
逢息雪立於偏殿中央,他慢慢的環視四周,一雙鷹隼般的深邃眼眸探尋過一遍,最終垂下來,眼底一片平靜。
遮青一步一步地走上前。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等到遮青走到自己身側站定時,逢息雪沒有轉頭,他一動不動,低聲問出這句話。
遮青沉默了一下,長卷的睫毛如鴉翼般在眼底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我們還是說法陣的事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