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衛國聽到他爸吼出“滾”的時候,就知道,沒拿到學位證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家人的傷害程度,自己當初還是低估了。

好端端的研究院進不了,姐姐既搭了人情,還丟了面子。白銀帶採油廠去不去?董衛國幾乎在腦子裏只盤算了一秒鐘,就決定必須去、一定去!工作肯定得干吧?不能在家裏呆一年等着再分配吧?退一萬步說,以他姐那點關係,不存在畢業一年不服從分配待業在家、明年人家還能正常分配你的情況。與其讓姐姐為難、更避免在父母面前晃來晃去的討人嫌,不如去白銀帶,遠着點兒走,眼不見心不煩!

姐姐也沒了主意,董衛國既然決定去白銀帶,也只好由着他。壓根沒想到大國要去龍興區外工作,家裏啥也沒準備,董衛國的媽和姐兩個女人急急忙忙給他收拾行李,他媽一邊收拾一邊嘟囔,他爸在另一個屋子裏,把門關得緊登登的,姐姐倒是從這屋到那屋,跑來跑去地給他收拾東西。姐夫是供水公司的技術員,從公司找來一輛“五十鈴”客貨,送董衛國報到。從油田總部到白銀帶,路又遠又不好走,一天只有一趟油田的班車來回跑。

“哎呀,姐,別收拾那麼多東西,我又不是不回來。”董衛國看着客廳地上已經堆了好幾個包,“你看看,冬天的衣服都給我收拾了!”

姐姐停住手,有點兒詫異地看着董衛國:“你不早說,我剛才看你和爸生氣的勁兒,以為你一年都不回來呢。”

姐夫在一旁背着手:“看你,連自己老爹和弟弟的脾氣都摸不透,多大點兒事?過去了就拉倒了。這傢伙,整的好像大國要分家另過了似的。”

“去去去!瞧你那德行,背着手站一邊啥也不幹,竟說風涼話。”姐姐一邊呵斥着老公,一邊把最後一個包裹繫緊了。“好容易求了台車,能帶多帶點兒,以後可就沒這方便條件了。”

姐夫晃晃腦袋:“這可說不好。表面上說,大國去了白銀帶,下了採油隊,一個大學生沒坐辦公室,好像沒面子、還遭罪。要我看,沒準壞事變好事。你看啊,整個白銀帶採油廠有幾個大國這樣的大學生?採油隊裏能有一個沒有?大國到採油隊,那就是香餑餑!幹個三年五載,不要說干大了,就是當個小隊長,車啊輛啊的那還不是隨便用?沒看見咱家對門的老萬,從小李庄油田哪個禮拜不回家一趟?隊裏的五十鈴跟他家自己的一樣,隨便用。”

姐姐點頭:“你這倒說句人話,我看老萬有時候還坐桑塔納呢,也不知道哪個單位的車。你看老萬媳婦那個神氣勁兒,昨天晚上我下班碰到她,還和我一個勁兒顯擺說,她家馬上就換房了,換成大三代戶。我就不明白了,房子都是各個二級單位自個分配,論資排輩,大傢伙都大眼不錯地盯着,老萬他家上哪整大三代去?”

姐夫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知道啥?路子硬的人有的是招。就說大國這事,咱要有個得力人,啥學位證不學位證的,就是啥證也沒有,局機關都照樣能進去!哪年局機關不進兩個炮校畢業的中專生!”

姐姐嘆口氣,看看董衛國:“大國呀,你呢,第一到下面好好乾,咱不論干長干短,別把人緣給整壞了。第二呢,挺一年,等明年把學位證拿到手,姐再舍舍臉,再求求人,咱想法子調回龍興區來,就是進不了研究院,像你倆同學那樣進鑽采院也行啊。”轉過臉瞪了丈夫一眼,“啥也指不上你呀!”

董衛國心裏也不舒服,臉上還裝成沒事人似的:“沒事,你倆都別擔心了。姐,你也別老抱怨我姐夫,這不給我找台車嗎?誰都有多大能耐呀。”

臨上車,媽和姐還叮囑這叮囑那,姐夫要跟車一塊去,董衛國堅決不同意:“你千萬別去!我這次給爸媽傷着了,特別是咱爸,老董在油田一輩子,誰見面不得喊一聲老鑽,挑大拇指佩服!這回左鄰右舍的,見面不知道該說啥了,所以我能理解爸,他罵我我也不生氣。你要送我到白銀帶,那疙瘩你那一幫師兄弟呢,不可能誰也碰不着,見了面你的臉上也無光。行啦,就可着我一個人禍禍吧。”一邊說一邊把姐夫往車下推。

這話說到姐夫心裏去了,他壓根沒想去,這時候正好借坡下驢:“那行,到白銀帶安頓好了打電話,有誰欺負你,跟我吱個聲,我找那幫子師兄弟。”

董衛國一笑:“欺負我?我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姐姐皺了皺眉:“我可聽說了,採油隊的人可野了,小姑娘都野着呢!”

董衛國擺擺手:“得得得,看看你們兩口子,在市區里人都呆嬌氣了。”轉過頭和司機說:“師傅,咱們走吧。”

姐夫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出兩包“紅梅”,從窗戶外扔進來:“你和師傅一人一盒,路上抽。”

司機按了下喇叭,給腳油門,“五十鈴”一溜煙兒地走了。

姐姐望着車影,輕輕嘆了口氣,又忽然想起什麼:“哎,你從哪弄兩盒紅梅?你這還藏着私房呢!”

白銀帶採油廠厂部坐落在遼西縣。遼西縣不屬於營北市,出了營北市的轄區,還得有四、五十里路。營北市藉著寧江油田的光,鄉級公路即使沒鋪上瀝青,也是砂石路面。等出了營北市地界路就不行了,遼西是個農業縣,根本沒財力修路,農村的鄉級公路,都是坑坑窪窪的沙土路,“五十鈴”這樣的客貨還能跑,桑塔納的話就得刮底盤。

採油廠廠區基本都建在村屯外的荒地上,油井更是打在沒人煙的地方。油田職工到井場幹活,都是從採油廠廠區坐班車出發,幹完活再回來,盡量減少和地方老百姓的接觸。採油廠廠區,就是個“小社會”,商店、旅店、飯店、學校、幼兒園、醫院、派出所乃至法院什麼的,應有盡有,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油田人足不出廠區,一般需求都能滿足。遇到廠里解決不了的大事,可以到總部去辦。按照寧江石油勘探局的“一切以寧江油田發展為中心、一切以油田職工利益為中心”的工作思路,只要涉及到油田的道路,無論地方管還是油田礦區專用路,好歹得修修,鋪不了瀝青也得上砂石或者煤渣。大野地里通往各個井場的礦區專用路都鋪上煤渣,每年因為井場和這些專用路,都得給地方補償不少錢,即便給錢,理順複雜的油地關係也很困難。至於像這樣連接營北市和遼西縣的鄉級公路,不屬於營北市管轄的路段,寧江石油勘探局是不可能掏錢來修的。

出了營北市,剩下的四十多里路,“五十鈴”足足跑了一個多小時,董衛國和司機一起罵這該死的破路,好在有兩包“紅梅”頂着,“煙酒不分家”,董衛國又能神侃,和司機嘮得熱火朝天,一個多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董衛國下車時,把剩下的一包“紅梅”也給了司機。

一個採油小隊,就有一百來號人,管理着方圓十幾平方公里範圍內大大小小二百來口油氣井,還有幾個計量間、中轉站。油田現場的工作根據工種不同而差別很大,從油田勘探到最終開採出原油的過程來說,第一步是勘探,地質隊是油田的先頭部隊,通過“地震”等方式,測試地下是否有油層。然後是鑽井,在確認好的地段先打探井,通過探井取到目標地層的岩芯。石油在地層里不是咱們在地面看到的流動的液態,而是沁在地表下幾百米到幾千米深岩層的堅硬岩石的孔隙里。把岩芯拿到手,油田的油藏和地質人員,通過實驗室來測試岩芯里的含油量,以此來推斷整個地層的含油量,值不值得開採,現有的技術能力能不能採得出來。這些基礎工作做完了,就開始打正式的採油井,採油管下到目標油層,將那個層段的油管通過射孔彈“射”出孔洞,這樣沁在岩石孔隙里的石油和水,會因為地下十幾個兆帕的壓力,被強行“擠”出來,通過油管的孔洞,流到約有一個大氣壓的油管中(因為油管和地面連通,所以油管中的大氣壓與地面接近)。如果油層的壓力足夠大,就能將油水直接舉升到地面,形成所謂的“自噴”。如果地下壓力不夠,就得通過抽油泵來抽。或者因為油的粘度太高,流動性不夠,還得通過各種採油方式改善油的流動性,把油抽到油管中來。

勘探、鑽、采、維修、管理、運輸、儲存等等一整套的工作流程,各個環節都有自己的艱難,所以油田工人編了不少順口溜:“鑽井苦,採油累,又苦又累作業隊”;“遠看像要飯的,近看是搞勘探的”;鑽井是“上提下放”,作業是“旋轉打壓”,採油是“量油測氣”。採油隊的工作,主要是監測採油機的正常運行,按時提取開採出的油樣、送到後方實驗室化驗,以便確定採收率等技術指標;巡查管線、計量間、儲油罐等設備,保證采、輸、存安全運行。

別看一個採油隊百十來號人,可要管好幾百口井,不是個輕巧活,採油機不能停,人就得一直盯着,三班倒,男女搭配,女的也得倒班。男採油工都不願意和女的一同上晚班,一個小井站管十多口井,井分散在大野地里,每個班尋井兩次,同時取油樣。天黑了,女的不敢出門,要男採油工陪着,這樣一來,說是兩人值班,其實是男採油工一個人尋井取油樣。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男女採油工搭配在一個組,如果兩人關係不好,這活兒就沒法干;關係好,兩個人一直搭檔值夜班,容易出“別的事”。最穩妥的解決辦法,就是建大井站,每個班人多,再把井場間的路修好,騎着小摩托或者自行車,尋井取樣方便許多。但遇到地處偏遠的“孤井”,大井站鞭長莫及,還得靠小採油站管理。

董衛國現在的身份,是白銀帶採油廠採油二大隊第三小隊的技術員。三小隊原來有個男技術員,四十來歲,寧江石油技校的老畢業生,現場工作經驗豐富,就是不愛說話,用小隊長姜新的話說,“八棒子打不出個屁來”。董衛國能分到三小隊,姜新樂壞了:啥時候採油小隊能有正牌本科大學生啊?啥學位證不學位證的,咱不懂!反正你大國肯定比炮校畢業生強一萬倍!學計算機的沒幹過採油?沒事,採油有啥難的?兩天半功夫這點兒業務就摸熟了。你沒看作業隊裏那些作業工,油田子弟不愛干,差不多一半人都是農民輪換工呢。有的農民輪換工都當上小組長了,也就是因為身份不行,要不然我看當個小隊長都沒問題!小隊長的熱情,讓董衛國稍稍動蕩的心,安靜了許多。

姜新自來熟,說話大嗓門:“大國,我就這麼叫你了。你人還沒到地兒呢,你姐夫電話就過來了,他惦着你,還找到咱們副大隊長。其實你姐夫是過慮了!我跟你說,咱一線工人特別好相處,都是直性子。你們這些文化人可能覺得我們說話太粗、太沖,你在井站上呆上一個月,你也變成這樣。這幫採油工,你跟他細聲細語地,誰他媽屌你呀!”

董衛國連聲感謝:“謝謝姜隊長關照。我從小在鑽井隊家屬院長大,咱油田這套東西我也知道差不多,就是沒真正干過,以後還得請您多指教。您放心,我既然來了,就鐵了心在一線好好乾。這麼說吧,就是明年把學位證拿到手了,也繼續在您手底下干!”

“好好好,這話我愛聽!”姜新哈哈大笑,“只是以後再別您您的,在隊裏可以叫我隊長,私下裏就叫我姜哥。採油隊你就呆吧,都是哥們姐們,感情老鐵了,酒一塊喝,煙一塊抽,打架一起上!沒有這份情,誰能在白銀帶這兔子不拉屎的大野地里呆得住啊。你抽煙不?”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抽出兩棵,沖董衛國比劃。

董衛國連忙掏褲子口袋,臨來時姐夫給的那包“紅梅”給了司機,自己平常抽的“大前門”,煙盒在牛仔褲口袋裏皺皺巴巴快壓扁了,還剩下三根。等他把煙掏出一半,姜新的“紅塔山”都遞到他鼻子底下了。

董衛國一笑:“姜哥,我的煙不好,抽你的。”一邊接過煙,一邊拿出打火機“啪”地一下給姜新點上。

“抽吧,啥好煙賴煙的,我這灶坑最好燒,啥柴火都能點着。”

煙一抽上,兩人的關係似乎又拉近一層。

“抽煙啊,這玩意,”姜新彈彈煙灰,“你家是油田的應該知道,是咱們現場的大忌,井站上絕不能抽,咱們這規定是:在井場上抽煙被發現,第一次罰50,第二次罰一百,第三次再被逮着,直接捲鋪蓋回家。在厂部里,規定也不讓抽煙,但管的沒那麼嚴。你看看咱這小隊部,牆上,都貼着呢。”說著,用手在屋裏四周一比劃。

董衛國四下看看,隊部里的四面牆上,除了掛兩個錦旗,上面綉着什麼“1989年採油先進小隊”、“1990年白銀帶安全生產優勝隊”,剩下的牆面掛滿了各種規章制度,有的鑲在玻璃框裏,有的直接貼在牆上。

姜新接著說:“你注意點兒就行了,這些我都不擔心。主要是得管住這幫小子,我心裏清楚,他們在站上都抽煙,白天不敢在井場裏抽,都是尋井什麼的時候在野地里抽。到了晚上值班的時候,都在計量間啊泵房啊里抽,我晚上巡夜時都逮住過。你來了呢,直接就是技術員,不用值班,白天到各井場轉轉,看看有啥生產上的問題解決解決。咱小隊現在還沒配副隊長,等你干半年以上,我就到大隊去爭取,讓你當副隊長。無論是技術員還是副隊長,都得監督和管理採油工,讓他們不偷懶不耍滑,別在井場上抽煙什麼的。反正無論當多小的官,別怕得罪人,該管就得管!”

董衛國態度很誠懇:“姜哥,我想我就別特殊了,來到採油隊,就從最基礎的干起,就跟着大夥一起倒班。這樣我熟悉業務還快,也容易和大夥儘快熟悉。”

姜新想了想:“也行,倒班就倒班,這也算你實習了,你們大學生不都講實習嘛。我看,你不用跟着三班倒,你就一個禮拜倒一次,和站長一個待遇,你可以不固定在哪個井站,這個隨你便,咋樣?”

“行行行,都聽姜哥您的!”

剛上班,就遇到這麼好的頂頭上司,董衛國也很滿意。從龍興區一路顛簸過來的兩個來小時,董衛國一直琢磨着到採油隊咋干?咋跟工人們相處?那些大學同學坐在窗明几淨的辦公樓里當“小白領”,就讓他們當去!我董衛國從今天起就是個採油工!老爸一輩子不就是個老鑽嗎?現在的條件,比他當年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知足!知足常樂!在一線錘鍊錘鍊,我不信一線不出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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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國企工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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