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採油工藝實驗室,簡稱實驗室,在工藝大樓的三樓。這棟5層大樓,二樓是綜合工藝所,三樓是採油工藝所,四樓是防砂工藝所。一樓是庫房,五樓是機房。一樓靠東的四十幾平的大屋子,歸實驗室用,實驗室在這間大屋子裏建立了一套三維物理模擬系統。這套系統的主體是屋子中間的一個二十個立方的圓形鐵罐,鐵罐里填滿砂子,再分層注入水、石油,模擬地下油層的原始狀態。罐子上連接着各式各樣的手指頭粗細的管線。當鐵罐封閉后,有的管線模擬產油井,有的管線模擬注入井,通過管線向鐵罐中的目標砂層注入水、蒸汽或者石油。這些管線都連着傳感器,傳感器收集的實驗數據通過導線實時傳送到操控系統,由操控系統中的主機完成自動採集。現在整套模擬實驗系統剛剛搭建起來,還沒有開始操作。這都是實驗室室主任楊彪上任以來,從局裏爭取來的經費搭建的,放眼整個寧江油田,也算比較先進的採油工藝模擬實驗裝備了,比研究院工藝所的都高級。屋子的一角,地上擺着一排瓶瓶罐罐,裏面裝着各種化學試劑,實驗室有幾個人是搞化工的,正在研究通過化學試劑提高石油採收率。搞化工最關鍵的是配方,配方屬於高級機密,也是化工人的命根子,只不過實驗室還沒有搞出自己的化學試劑配方,沒法象化工所的那些人一樣到採油廠賣配方掙錢。這幾個人總和楊彪念叨:主任,我們幾個搞化工的,也得有個單獨的化工實驗室,不能老和工藝模擬的擠在一個屋子裏,瓶瓶罐罐都扔在地上,連個實驗台都沒有,咋能研究出好配方來?
沒有那麼多屋子!這是採油所所長反覆對楊彪說的話,一樓最大的屋子給了你們實驗室,就已經很給你們實驗室和楊彪面子了!想想看,這棟大樓,三個所,每個所下面都有七八個室,誰不想多要房間?都想開展各種採油工藝研究,多少房間才夠分?現在咱們鑽采院最能給院裏掙錢的,是防砂工藝所,人家需不需要做井下防砂模擬實驗?人家需不需要房間?不也是沒有嘛!院長說了,等邊上那棟樓蓋好了,防砂所整個搬過去,到時候一樓全給咱們採油所,我保證再給你們實驗室一個房間,專門做化學試劑實驗。
楊彪二十七、八歲,一米八的大個子,又黑又胖,小眼睛,滿臉疙瘩,說話還有點兒小結巴,不怎麼笑,冷眼一看怪嚇人的,在肖國梁的眼中,就是放大版的董衛國。實驗室十多號人,室主任楊彪單獨一個小辦公室,其他人都在一個三十多平的大屋子裏辦公,辦公桌貼着牆擺了一圈,人人都“面壁思過”似的面牆而坐。實驗室人員男女各佔一半,倆大姐年齡四十多了,負責化學實驗的衛大猛三十五六歲,剩下的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下,最新加入兩人,一個是肖國梁,一個是李宇文提到的那個女同學,華北理工熱力專業的賀冬梅。
賀冬梅長得嬌小玲瓏,圓圓的臉,帶着小眼鏡,一說話就笑,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說話有點兒嗲聲嗲氣。肖國梁以為她是江南女子,後來才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家是吉林白城的。
楊彪長得凶,說話也直接,別看年齡不大,室里沒人敢和他開玩笑。也就是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兩個大姐外加上衛大猛,仗着年紀大資格老,能和楊彪講講笑話什麼的。
油田新人入職按慣例要拜師傅、師徒倆結對子。賀冬梅拜了一個大姐為師,至於肖國梁,找誰當師傅呢?楊彪小眼睛在屋子裏掃了一圈,最後決定,自己當他師傅!
“這個好!”衛大猛笑嘻嘻地,“咱主任是全院的採油工藝大拿,小肖,你跟着主任進步得老快了!”
楊彪小眼睛一翻:“歇歇吧大猛!我不當他師傅咋整?他是華西石油大學學計算機的,你們誰能當他的師傅?誰?”
“對對對”,衛大猛弓着腰,右手在耳朵邊比劃一下給楊彪敬個禮,“主任說的對,我們這幾個年齡大的,連計算機摸都沒摸過,要和小肖結對子,那還不得他當我們師傅啊!”
肖國梁連忙擺手:“別別別,計算機我也懂得不多,石油這一塊,我更是一無所知,咱們室的人,都有資格當我師傅。”
楊彪點點頭:“這話倒沒錯。你,到我屋裏來一下。”用手點點肖國梁。
肖國梁和屋子裏的人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跟着楊彪到了隔壁的小辦公室。
楊彪辦公室面積不大,一張辦公桌,一把皮椅子,門后靠牆立着一個大書櫃,一直頂到天花板,書櫃裏上面兩層滿滿登登擺着書,下面兩層塞着一卷一卷的資料。辦公桌上鋪着綠色毛氈,毛氈上壓着一大塊磨邊玻璃板。這是楊彪辦公桌與眾不同的地方,隔壁屋子裏十多張辦公桌,只有劉姐和衛大猛的辦公桌上壓塊玻璃板,但沒有毛氈。
屋裏還有放着兩把小椅子,楊彪一進屋,示意肖國梁把門關上。
“你,隨便坐。”楊彪說話小結巴這個勁兒,讓肖國梁差點兒笑出來,連忙忍住,假裝低頭搬椅子,掩飾一下。
等肖國梁坐好,楊彪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才開口:“剛才,我跟他們說的話,我覺得沒說錯。”
肖國梁明白楊彪的意思,是指那些人當不了他師傅的事,但楊彪說得太直接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說的太直了,不給他們面子?”楊彪似乎猜到肖國梁的心思。“我還真不敢高看他們!都啥畢業?寧江石油專科學校,都中專生!這學校你以前聽說過沒?炮校!從炮校出來的,能啥水平!”
“炮校?”肖國梁聽不明白,也不敢搖頭。
楊彪一笑:“你慢慢就知道了。現在,算上你和賀冬梅,咱們室一共十二個人,除你倆外,我是華西石油88屆畢業生,剩下九員大將,都是炮校畢業的。”說完,楊彪自己都忍不住咧嘴笑了,“這,就是咱實驗室的家底。”
肖國梁聽得稀里糊塗,但也忍不住被楊彪的神情逗樂了。他覺得,這個師傅,私底下還挺有趣的,起碼不像長得那麼凶。
“主任,你是華東88級的?那你是我師兄啊。”
楊彪往椅子背上一靠:“那當然。不過,以後咱們師徒結對子,你也別叫我師兄,也別叫我主任,就叫我師傅。我和你說,在咱們油田,這個師徒關係,很重要,很重要!”楊彪說第二個“很重要”時,用手指頭在辦公桌上重重點了三下。
“咱都是從華西石油出來的,大學學的那些玩意,我都知道,到工作中用得不多,或者說,書本上學的和實際工作中需要用的,差得遠呢!別說你是石油院校學計算機的,就是學採油、鑽井專業的,到了一線,還是兩眼一抹黑!”
肖國梁不住點頭,插不上話。
楊彪繼續往下講:“咱們院,成立一年多,在這之前,局裏已經醞釀成立工藝院很長時間了。為什麼在研究院外還要成立工藝院?就是因為咱們寧江油田生產需要!需要研究新的採油工藝、鑽井工藝、防砂工藝,等等等等。沒有新工藝,產量穩不住了!咱們採油工藝所,又是全院採油工藝的核心單位,咱們實驗室呢,我覺得啊,是核心的核心!這我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說到這,楊彪從椅子上挺直了腰,眼睛直盯着肖國梁,“採油所下面八個室,一共百十來號人,忙忙乎乎的,至今也沒出啥成果,也沒見到啥新工藝用到了井裏提高採收率,工具所那幫玩機械的笑話咱,覺得工藝所的都是白吃飽。生氣?生氣頂個屁?得拿出東西來,人家才服氣!當然,咱實驗室也沒啥成果,但很快我就讓他出成果!我現在也是憋着這口氣呢。剛才,大猛不帶你到一樓實驗室看了一圈嗎?”
肖國梁點點頭:“大猛哥帶我看了,還詳細介紹一遍,我感覺咱們室的設備不錯。”
楊彪搖搖頭:“啥不錯,還差得遠呢。我現在是咱華西石大北京研究生院的在職研究生,北京研究生院的採油模擬實驗室,那設備才叫先進呢。當然,咱不能跟那比,但我想快點把咱的實驗室建起來、用起來、出成果。”
楊彪掰着手指頭:“衛大猛搞點化學助采試劑,還行吧,起碼十來年工作經驗了,那幾個男的在實驗室,能做啥?干點力氣活吧,往大罐里填砂子、緊緊閥門擺擺管線啥的,女的盯盯儀錶也沒問題。那個賀冬梅還不錯,華北理工學熱力的,咱們實驗室將來模擬井下熱采能用到她,可惜是個女的!男的被工具所搶走了!”
“我一個宿舍的李宇文,好像是他,他和賀冬梅是同班同學。”
“對!”楊彪一拍辦公桌,“這他媽成啥了,院人事科屁毛不幹,誰能搶人就歸誰,咱所的所領導----,不提了,有人沒人都得干!小肖,你雖然是學計算機的,但必須儘快熟悉採油工藝理論。”說著,起身走到書櫃前,拉開櫃門,在裏面翻找一通,拿出兩本書,扔到桌上。“這兩本書,最基礎的,限你兩個月給我啃完。”
肖國梁把書拿過來,一本是《油藏工程原理》,一本是《採油工藝基礎》。兩本書都有五百多頁,拿在手裏沉甸甸的。
“書得快看,油田得儘快熟悉。當然,你的專業特長,還得發揮。我給你的定位,是採油工藝計算機模擬,這是你的工作重心,起碼我在實驗室,你的工作重點就是這個。五樓,是三個所的機房,有一個屋是咱們室的。”
肖國梁一聽計算機就眼睛放光:“大猛哥沒帶我上五樓。”
楊彪笑笑:“五樓他一般不敢上去。咱們那個機房,我有鑰匙,待會你到所辦把鑰匙再配一把,機房就咱倆能進去。五樓的機房可是重地,計算機是所里的寶貝,年初剛進了一批386,以前都是286,現在咱們室兩台286,一台新分的386,都配了針式打印機。屋裏還有空調,你得知道,整個鑽采院院,除了機房,只有院長和黨委書記屋裏才有空調!咱們室的機房,現在開始就歸你管,你一邊熟悉計算機,一邊準備採油工藝的計算機模擬,相關理論《採油工藝基礎》裏提到一些,我將來慢慢找資料給你。”
肖國梁接過鑰匙,心中陡然湧起幹事的衝動:“師傅放心,我努力管好機房。”
楊彪點點頭:“我看出來了,你是個認真的人。機房可以你一個人管,但計算機模擬採油工藝,至少得配置兩個人,你還得帶個人,教會他用計算機。等我想想派誰跟你。”
單身食堂緊挨着宿舍樓。肖國梁一邊吃飯,一邊聽身邊的李宇文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話。劉力從窗口打了飯,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沖肖國梁使個眼色,然後走到角落裏的桌邊坐下。
肖國梁站起身,端着餐盤,走到劉力身邊,和他並排坐下。
“啥事?神神秘秘的。”
劉力四下望望,確定沒人能聽到他們說話,才開口:“你知道董衛國啥樣了?”
“他啥樣了?不是分研究院了嗎?具體到哪個所室還是分到院機關了不知道。我還核計呢,他比咱倆安頓的早,這都快一周了,既沒打電話,也沒見他過來看咱倆。”
劉力鼻子裏哼了一聲:“他還來看?他現在人都沒在龍興區!”
“沒在龍興區?那他去哪了?”肖國梁停下了筷子,有些驚訝。
劉力眼睛斜了肖國梁一下:“這小子慘了!被研究院給拒收了,局裏重新把他分配到白銀帶採油廠!”
“啥?白銀帶?”肖國梁忍不住喊出了聲,引得邊上的人都扭過頭來望向他倆。
劉力不動聲色,等周圍人都回過頭該吃飯吃飯、該嘮嗑嘮嗑,才小聲對肖國梁說:“這小子覺得沒臉了,所以一直沒給咱倆打電話。今天上午,可能是難受勁兒過去了,這小子上學時不就是這樣嗎?混不吝的勁兒,不把這些當回事了,才給我打了電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到研究院報到,研究院人事科也象咱倆到鑽采院報到時一樣,要查看你的畢業證和學位證的。他拿不出學位證。人事科的人就問咋回事,他只好實話實說,有兩科考試不及格,得一年之後補考過了,學校才給發學位證。研究院人事科的人可一點兒沒跟他客氣,人家說啥?我們研究院是寧江油田重點科研單位,不能接受一個沒有學位證的大學畢業生。二話沒有,直接打回局組織部重新分配。”說到這劉力把頭又向肖國梁湊了湊:“要說你和董衛國一個宿舍上下鋪住了四年,號稱二國,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他跟你也沒說實話!他為啥能分到研究院?那是他姐,通過關係找到局組織部,組織部的人睜一眼閉一眼,沒學位證也放過去了,沒想到研究院人事科的人,沒給他姐面子。”
“那咋最後分到白銀帶採油廠呢?我可聽說了,白銀帶名字好聽,其實是八大採油廠里離總部最遠、條件最差的!”
劉力往嘴裏扒拉幾口飯,一邊嚼一邊說:“華西石油大學畢業生沒有學位證,不光研究院看不上,採油廠都瞧不起你!咋整?只好去最沒人願意去的白銀帶!組織部硬往下安排,白銀帶也不得不收。人倒是收了,但連廠工藝科都沒進去,直接分到了採油隊!”
“採油隊?”肖國梁小聲嘀咕,“那不是成了採油工了?”
劉力還是自顧自往下講:“董衛國沒有學位證的事,他和他姐說了,沒敢和他爸他媽說。研究院不收,他姐也沒轍了,就想讓他爸出面,找找從玉門油田一起過來的老領導。用董衛國的話說,他爸平常一天都不說一句話,聽他姐把來龍去脈說完,對着董衛國就說了一個字:滾!”
肖國梁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劉力:“我怎麼聽你的口氣,好像幸災樂禍似的?”
劉力把筷子往餐盤上用力一拍:“咋說話呢?咱仨是不是親同學?早上大國打你所里電話,你不在。”
肖國梁點頭:“我聽到所辦的人喊我說有電話,但我們室正開會呢,我就沒出來接電話。”
劉力白了他一眼:“看看,大國還是跟你最好,打電話也是先找你,其實我覺得咱們仨一樣親。他找不到你,又着急要把這點事抖落乾淨了心裏痛快點兒,就又給我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說了,採油隊就採油隊,他小學、中學同學大多數不是干作業就是干採油,也沒啥,在隊裏起碼還是技術員。我看他狀態還行,電話里說,等大家工作都完全適應了,他再回來看咱們。”說著從褲兜里掏出個紙條,“這是他隊裏的電話號碼,下面那個號是他單身宿舍一樓門衛的,有空你就給他掛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