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三人分頭行動,董衛國去研究院報到,劉力和肖國梁去鑽采院。董衛國邊過馬路邊回頭,手在耳朵邊比劃着:“定了單位給我打電話。”

劉力和肖國梁擺了擺手,看着董衛國進了研究院大門,才順着於副部長指的路往南走。

說是路,還沒有農村的土路光溜,煤渣路,被車壓得坑坑包包,有的地方窄得都過不去兩台車。路邊根本沒有行人路,隔老遠才立着一棵楊樹,應該是種了沒幾年,比劉力高不了多少,稀稀的沒幾片樹葉,七月的毒太陽,狠狠地把陽光灑在兩人身上。走了不到一百米,路就越發難走了,路外面有很寬的排水溝,溝里溝外都長滿了雜草,溝底的水綠汪汪的,水面長了一層綠苔,遠遠能聞到臭味。溝外是一望無邊的稻田地。從總部大樓到這,短短百十米的路程,兩人好像一下子從城市來到了農村。

營北市1987年才被國務院批准成為地級市,這還得感謝寧江油田。營北市原來叫營北縣,地處寧江平原西南部,解放前是一片沼澤地蘆葦灘,南臨李庄河入海口,老百姓主要靠種水稻和打魚為生。60年代初,這個跑着傻狍子和灰狼的蘆葦盪、水下滿是黑魚棒子和“楞波頭”的遼金省有名的貧困縣,地底下發現了石油,一下子成了風水寶地,石油部從各大油田調集人馬,開展寧江油田大會戰。董衛國的老爸,就是那時從玉門油田過來的第一代鑽井工人。據董衛國說,他老爸在玉門油田時,和“鐵人”王進喜在一個鑽井隊呆過,只不過他爸從來不提這茬。用董衛國的話說,人家王進喜名頭和官位干到那麼大,他老爸還是一個普通工人,別人見面不是喊他“董老鑽”就是“老董”,他爸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曾經和“鐵人”一起抬過鑽桿?

寧江油田經過二十幾年的開發,到80年代中期,年產原油已經突破1500萬噸,一躍成為排在大慶、勝利之後的全國第三大油田,油田職工加上家屬,總人數已經接近二十萬。地下湧出的石油和在當地老百姓眼中“富得流油”的石油工人,成了營北縣的“香餑餑”。老百姓習慣把寧江油田的職工和家屬叫“油田人”,把“油田人”之外統統歸為“地方人”。“油田”和“地方”在營北這片土地上,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莊稼女長得漂亮點兒的,想着法子嫁給油田作業隊的作業工。別看作業工整天一身油一身汗,但人家掙得多,一個人的收入頂得上兩個採油工,女孩嫁過去就在家帶孩子,根本不用出去上班養家,吃香喝辣穿漂亮的,那才叫享福呢。採油工看不上農家女,自己覺得比作業工的工作體面,即便不在油田內部找對象,找個地方女孩也要求有城市戶口。住在縣城裏條件好的地方女孩,眼睛只在油田總部那些坐辦公室的小夥子身上打轉轉。“在油田上班結婚就給分房子”,這個誘惑對於城裏漂亮小姑娘來說,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實惠。

除了“找油田對象”,營北人當然還發掘出更多藉著油田快速改善生活的路子。原來靠水吃水,現在靠上了石油,“油比水可香多了”!女人和孩子,從家裏拿來自家地里長出的青菜、土豆,水裏捉的黑魚棒子、“愣波頭”,到油田家屬區外,擺在地上,等穿着油乎乎的工人們下班,“油大哥”、“油大叔”地喊着,看着他們翻開口袋拽出幾張鈔票送到自己手中,然後不挑不撿、隨隨便便地把菜摟上一把走了。油田人工資高,買東西不問價,營北人背地裏都喊他們“油大頭”。男人們膽子大,可不稀罕小打小鬧賣幾根菜葉子掙點兒小錢,他們到井場附近轉悠,油田人眼中那些“破爛”,在他們眼中,都是一張張鈔票。他們和油田工人交朋友,手裏拎着竹筐,把竹筐上面的手帕掀開,象變戲法一樣,拿出香腸、白酒、黃瓜,當然更不能少了香煙。“油大哥”抽着“地方老弟”孝敬的煙捲,喝完白酒,剔着牙縫的肉末,到板房裏找個地方眯一覺。“地方老弟”還陪着笑臉跟在屁股後頭,“油大哥”不耐煩地擺擺手:“那些破爛你都撿走吧。告訴你啊,有用的東西不能拿,拿了以後你就別再想進來了。把埋汰地方都給我收拾乾淨了。”

“地方老弟”答應一聲,樂顛顛地在井場上轉悠,油管上卸下來的管箍、短管,泵呀閥呀有的磕破了有點兒缺口不能用的,都是好鋼好鐵,到廢品站能賣上好價錢。最值錢的是廢舊電纜,把外面膠皮撕開,裏面都是一股一股黃銅絲纏在一起的銅線包。一會兒功夫,麻袋就滿了。騎上小摩托走之前,還不能忘了問“油田大哥”:“哥,明天你想吃點兒啥?我給你收拾立整的拿過來。”

當然,還有膽子更大的,偷偷在油田的輸氣管線上接上閥門,閥門一擰開,油田的天然氣就進自家門了。做飯、冬天燒炕,比灶坑燒柴火好了不知道有多少倍!又暖和又乾淨,熱的快還省力氣。但這麼干有風險,一是被油田稽查隊逮着了要罰錢,弄不好要蹲小號;如果用電焊的技術不過關,割開輸氣管線時控制不好明火,天然氣從管線竄出來發生爆炸,那就是大事故,管線崩飛了,人非死即傷,每年油田附近的農村裡都有這樣被崩死崩傷的。

這些還都是“小盜”,真正有本事的是那些“大盜”:用罐車從油田往外偷油,偷來的油賣給煉油廠,公家的、個人的大大小小的煉油廠在油田礦區的四周到處都是。這些“大盜”才真正算得上“靠油吃油”。敢開着罐車去偷油的,都是地方上一些“棍棒”,油田職工也不敢輕易招惹,油田稽查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強龍難壓地頭蛇嘛。

地方政府當然是油田開發的支持者,也是油田發展的最大受益者。營北縣國營的化工、煉化、運輸、存儲,第三產業的飯店、酒店、市場,都經營得紅紅火火。改善最多的就是交通,油田車多,井場分散,不得不成立專門的築路公司到處修路,營北縣的黑色路面比周邊的縣、市要多出許多。

寧江油田的產量節節拔高,營北縣的經濟總量也跟着水漲船高,國務院不失時機地決定:將營北縣升格成為地級市!寧江石油勘探局的局長,也當仁不讓地成為了營北市首任市長。

營北縣縣政府建在寧江江北的雙興區,寧江南岸,除了稻田就是爛葦塘,零零星星地幾個小村子,當地人連名字都懶得起,把江南這一片統一叫成“江南”。當寧江油田決定在“江南”落腳並建立油田總部后,破爛不堪的“江南”在幾年之內,就修起了一橫一豎兩條寬大的柏油馬路,同時總部辦公大樓、機關家屬樓拔地而起,寧江油田幹部職工和家屬都湧入了“江南”,一下子把這片爛葦塘搞得人煙鼎盛,地方的人也開始往“江南”聚攏。不到幾年,“江南”的人口數量和道路、樓群、環境,已經隱隱地超過了江北的營北縣。當國務院決定營北縣改縣為市后,市委、市政府自然而然地建在了“江南”,營北市因油而生,將來還要因油而興,市中心不挨着油田總部怎麼行?也不能再叫“河南”了,市政府所在地命名為“龍興區”,橫着的這條橫貫龍興區的大馬路,東連油田總部大樓,西達市政府。貫通南北的大馬路,正好將龍興區一分為二,東邊主要是油田單位和家屬區,西邊是地方機關和居民區。

營北市成立5年多了,市政建設沒有當初政府期盼那麼大的變化,還是一東一西兩棟高樓並峙,分別是市政府和油田總部機關,再沒有6層以上的建築。油田東部這一塊,家屬區大都是5層以下的樓房。西邊的地方老百姓,大都還住在平房裏。

油田不愛往市政建設上投錢,用局長的話說:寧江油田還在發展建設當中,下面的八大採油廠,無論在生產上還是職工生活上,還需要很大的財力去建設。因此,鑽采院在三年前開始籌建、如今已經建成快一年了,這條連着局機關和鑽采院的唯一道路,還是當初地方生產隊的土路,因為鑽采院職工的反映上下班走路、騎車太費力,院裏好歹在土路上鋪了一層砂石和煤渣。

走了二百來米,煤渣路斷了,前面橫着一條深溝,應該是水田的上水線。溝上一座窄窄的小石橋。劉力站在橋頭,用手指了指溝南:“那個,就是鑽采院吧?”

肖國梁早就看到了,溝南不遠處,幾棟樓拔地而起,在四周空曠的稻田地和更遠處隱約可見的平房映襯下,顯得格外高大威風。其中一棟六層高的明顯是主樓,樓頂焊接着一排紅色金屬大字:寧江油田鑽采工藝研究院。

劉力被分配到鑽采院的綜合工藝所計算機室。劉力是被綜合工藝所的書記“搶走的”。

“這大個,還是系籃球隊的主力,必須來我們綜合工藝所”。書記姓李,五短身材,四十歲出頭,頭髮有些自來卷,一邊說,一邊抓住劉力的手不放,象是逮着了金元寶。

“你這是幹嘛?咋還搶上了?”人事科趙科長瞪着李書記。兩人年紀相仿,都是院裏的中層幹部。“都知道咱倆關係鐵,但公是公私是私,這倆人剛報到,怎麼分配,我還沒和院長書記彙報呢。”

李書記一擺手:“你少和我耍官腔,我還不知道你人事科是咋分人的?再說了,上一波大學生報到的時候,我們綜合工藝最後一個挑的,院機關、別的所挑剩下的才輪到我們,為這事我們所長好一頓埋怨我。他現在外地出差,我負責這事,挑不到好人,等所長回來我咋腆着臉見他?反正院長和書記答應我了,院裏再來人,可着我們綜合工藝先挑!”說著抖了抖劉力的手,“這大個,歸我了!”

看看趙科長沒鬆口,李書記又嬉皮笑臉哀求:“科長哥,你就答應吧!就昨天,我們綜合所籃球隊已經三連敗了,小劉來了正好救駕!你點個頭,趕明個所長回來我們全所領導班子請你喝酒!”

趙科長一臉苦笑:“我可服了你了,你都欠我三頓酒了!”

李書記沒等話音落地,拽着劉力就往門外走:“這回說話算話,三頓並成一頓,保證把你喝桌子底下去!”

趙科長望着兩人的背影,苦笑着搖搖頭,回過頭來看看肖國梁:“你的檔案我看了,在校學習成績不錯,是尖子生。”

肖國梁靦腆地笑笑,點點頭。

“這樣,你去採油工藝所吧,工藝所的採油實驗室正缺人呢,特別想要計算機專業的,他們所長還有室主任都和我提過,好像他們最近要開展什麼採油工藝模擬,需要通過計算機軟件模擬採油工藝過程。我不大懂,但你這樣的計算機高手,到那肯定受重用。”說到這頓了頓,“你別看你同學被搶走,綜合工藝還趕不上採油工藝呢。現在院裏打比賽,也不是什麼專業籃球隊,這回得個冠軍又能咋樣!打完比賽不還得靠科研能力出頭啊?你們剛才說,你們仨一塊分到寧江油田,一個去了研究院,別羨慕他!我的感覺,咱們鑽采院將來肯定超過研究院,很快!現在咱院的規模快接近五百人了,今年到目前為止已經接收了51個本科生、9個大專生,寧江石油技校畢業的中專生還不算。兩三年後,全院就能達到千人的規模,科研也會很快出成果。等着瞧好吧,五年之後,看看研究院還是鑽采院,誰才是寧江油田的中科院!”

不用趙科長的鼓勵,肖國梁心中都暗暗滿意了,他也根本沒在乎綜合所的李書記“搶”劉力的事。現在的鑽采院,除了院辦公大樓外,已經有三座五層的科研辦公樓,裏面入住了七八個所級單位,還有兩棟辦公樓在建。別看院外還是煤渣路,院內的道路都鋪上了瀝青,樓間還修了花壇,鋪着青磚的甬路,環境簡直比大學還好。

等兩人拎着行李走進宿舍樓的時候,肖國梁更滿意了。宿舍樓也叫單身樓,完全是給他們這些新來的大學生準備的。宿舍樓共三層,一二樓住男生,三樓住女生,只要是單身,不管家在外地還是在龍興區,都能分個床位。一個房間兩張床,嶄新的木板床,牆上剛刮好的大白,地磚乾淨得似乎還沒人上去踩過。房間裏有兩個小柜子、兩把椅子和一張小辦公桌,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又恰到好處。

“哎,劉力,就這條件,比咱大學研究生住宿條件都好!”肖國梁一邊鋪床一邊說。

“那還用說!不說別的,就看洗漱間的水,一擰開水龍頭嘩嘩的!大學四年,咱們宿舍樓啥時候痛痛快快讓咱們用過水!從一樓到五樓,十個洗漱間找不出五個水龍頭能出水,還都滴滴答答的沒有撒尿痛快!”劉力一提起大學宿舍就來氣。

“可不是咋的,我跟你說,有時候一天我都不洗飯盒。廁所,坑裏總有屎沒沖,夏天能把人熏死!”

兩人正說著,門外進來了白白凈凈的小伙,帶副黑邊眼鏡,還沒開口說話臉上先堆着笑:“你們---都是這宿舍的?”邊說,邊看看劉力和肖國梁。

劉力連忙站起身:“不不不,我是隔壁宿舍的。”

那小伙笑着說道:“我以為自己走錯屋呢。”說著向劉力伸出手:“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宇文,華北理工大學畢業,學熱力的,剛分到工具所,住這個宿舍。”

劉力伸手和李宇文象徵性地握了一下:“我叫劉力,華西石油大學,學計算機的,分在了綜合工藝所,住你隔壁。他----”用下巴頦指指忙着鋪床的肖國梁:“我同班同學,肖國梁,分到了採油工藝。”

李宇文把行李放在了空床上:“你們哥倆分得不錯啊。我們班一下子分來5個,好像賀冬梅分到了採油所。”問肖國梁:“你見過沒?”

肖國梁站起身,搖搖頭說道:“所里分來的新畢業生,我還沒認全呢。”

劉力擺擺手:“都不用着急,幾天就熟了,咱剛進大學時,不也這樣。”又和李宇文打個招呼:“你倆忙着,我也得把床弄弄,收拾利索了咱再嘮。”

李宇文客客氣氣往外送:“對對對,往後這宿舍樓,就是咱們新來的六十多人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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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國企工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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