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三十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董衛國的性格,怎麼能在家呆得住?趙麗穎怎麼勸都沒用,沒等胳膊和手指頭好利索,董衛國就上班了。

現在他已經是“董大”了,名副其實的採油廠中層幹部,在採油廠的工作中舉足輕重。整個採油廠廠長以下,最有實權的人物,就是幾個採油大隊的大隊長,別人把四個採油大隊大隊長戲稱為“四大金剛”。每年通過一個大隊長簽字確認付給乙方的生產費用,接近1個億,所以廠長每次給採油隊、作業隊、注氣隊等大隊長開會的時候,專門點名採油隊:“成本,成本,控制成本!市場經濟時代了,不能再當‘油大頭’了!要學着省錢,準備勒緊褲腰帶過緊日子!局裏已經開始人員分流,不是核心層的,一層一層慢慢剝離,脫離主體,有能耐自個生存,沒能耐就下崗回家,這是毫不客氣的,找誰也不好使,局領導下了決心的。為啥?就為了主體能活下去!原油從國外運進來,加上運費、關稅,都比我們自己開採的便宜,那些走私偷運進來的,價格更低,煉油廠、石化企業人家都去買進口油了,便宜啊!我們怎麼辦?磕頭機一動就賠錢,大慶都關停了幾百口井,我聽榆樹坨採油廠的廠長說,他們也準備關一些低產高耗能的井,咱們呢?照這樣下去也得關。國家開始打擊走私原油,海關方面也抓了一批人,就是要穩定國內的原油市場,保咱們自己的油田,但我們自己也得想辦法降成本,不要覺得反正採油廠是主體、核心層,就高枕無憂!採油成本太高,沒有利潤,一樣扣你們採油隊的獎金、工資!局裏通知已經來了,從這個月開始,油田職工每月只發基本工資的75%,每季度獎金髮50%,到年底算總賬,盈利單位工資獎金都補上,虧損單位年底一毛錢沒有,只能看着別人數鈔票。”

董衛國回到大隊,給小隊長們開會,傳達廠里會議精神。這些小隊長都比董衛國資歷老,之前和董衛國都是一樣的小隊長,一場井噴之後,董衛國成了他們的頂頭上司,心裏都有些不服。董衛國知道他們的心思,也不在乎他們腦袋裏想啥,自己就是以工作論工作,在他眼中,不存在誰管誰,而是工作管人、事管着人,在什麼位置,就要完成什麼工作,對工作負責,而不是對上頭那個人負責。

董衛國把廠里的精神傳達完,開始談自己的想法:“咱們這些當個小頭頭的,啥叫把工作干好?我覺得就兩條,一個是把廠里交代的工作保質保量地完成,一個是讓手下人把錢掙家去。以現在的形勢,想把這兩件條幹好,一個字,嚴!按着條條框框,嚴格執行!嚴就得惹人!別怕惹人!你現在怕惹人管得松他覺得舒服,當然喜歡你,大家一團和氣;到了年底,那個25%拿不回去,不光採油工罵你,他家裏人也罵你,到那時才叫惹人呢!”幾個小隊長都笑了,有的說“現在這幫玩意可真難管”,有的說“管?咋管?咱們還能搬個凳子整天坐那看着他們?”

董衛國點點頭:“大家說的沒錯,是不好管,所以咱們在一起核計咋辦呢?”看看幾個小隊長都瞅着他不吭聲,就接著說:“我有點兒想法,你們也都動動腦筋。頭些天我看報紙上有一篇報道,是一個家電企業,忘了是海爾還是長虹了,人家搞成本管理,用倒逼的方法,成本倒逼。比如說咱們採油隊吧,先是根據同類條件下開採一噸原油利潤大概多少,再往前推,要保證這個利潤,我得注多少方的汽,修幾次井,用多少化學試劑,等等,這麼一算,到需要注汽、上化學試劑的時候,你就得算了,怎麼用,用多少。現在咱們怎麼乾的?拍腦門,想注多少方汽就注多少方汽,想往井裏灌多少噸化學藥劑就灌多少。我還聽說了,裝着化學試劑的罐車把一車試劑灌完了,出去轉悠一圈,從水溝里灌了半車水,回來把水灌井裏,咱們值班的,抽人家兩盒煙,也給人家簽字確認注入兩車化學試劑。照這麼敗家,啥家底也得敗沒了。”

董衛國屬於雷厲風行的性格,說了,就做。他也知道,這些小隊長都是老油條,表面上哼哼哈哈,實際上根本不會給他出啥點子。趙麗穎現在已經是財務科副科長了,在成本核算與管理方面,從會計的角度給他提了不少意見。他把自己的思路歸納一下,寫成一個比較規範的採油大隊成本核算與管理辦法,送給廠長看,廠長很高興:“大國,我大會說小會講,這些人一個個口頭上表態表的好,到現在,沒一個拿出行動來的,只有你,給我拿出點兒東西來。好!我支持你!這套辦法,先拿你們大隊做試驗,到了年底見真章!如果效果好,全廠推廣!”

有了廠長撐腰,董衛國更放開手腳了。管理辦法不僅僅針對採油工,他作為大隊長首先帶頭降成本,他把廠里給他配的專車退回車隊,整個採油二大隊,只能生產用車,嚴禁公車私用,各小隊生產用車需要提前報用車計劃,填寫用車單,用車單寫明用車目的、大概里程、時間等,用車單由主管副大隊長審批,並交大隊部備案。僅此一項,就把生產成本降下一大塊。不等廠里推廣,各大採油隊、作業隊、注氣隊直至廠機關,都學着採油二大隊,用車報計劃填用車單。廠長見到董衛國假裝責怪他:“大國,你這是逼着我都不敢用專車了。”車隊隊長見了他也使勁掐他的手假裝罵他:“好你個大國,你這是砸我們車隊飯碗!你們成本都省下來了,我們司機的獎金向誰要去?”

董衛國倒沒怎麼在意別人怎麼評價,他心裏清楚,別看大家現在都在誇他,等到了年底,如果採油二大隊的25%工資拿不回來、獎金不比別的大隊高,現在誇他有多好,將來就罵他有多狠。

何況,在採油成本里,用車費用畢竟只佔個小頭,大頭還是付給採油工藝、油田服務方面的費用。董衛國要求各個小隊長,決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堅決剎住採油工暗地裏得好處隨便簽單子的現象。“你們多往站上跑跑,查查單子,看看你們井裏用了那麼多化學藥劑沒?用的抽油泵提高了多少採收率?沒達到效果的,一分錢也不給他們付!‘窮廟富和尚’的事決不能在二大隊發生!”

董衛國有了時間,就仔細查看各個油井採油和服務成本費用報表,看看有沒有虛高的費用發生。他向趙麗穎學的這些招,已經不止一次讓他從報表中發現“貓膩”了。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董衛國抬頭一看,一個中年男人面帶笑容站在門口,手裏拎着皮包,很客氣地說:“董大你好啊。”董衛國覺得來人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就問:“你有事?”

來人走進屋,邊走邊向董衛國伸出右手:“董大隊長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是---”董衛國看着他走路扭扭捏捏的樣子,腦袋裏忽然閃出一個人來:“你是朱---”“朱三丫頭,哈哈哈,董大終於想起我來了。”朱三丫頭毫不忌諱說著自己的外號,董衛國只好站起身,和朱三丫頭握了一下手。

兩人又坐下,朱三丫頭環顧了一下辦公室,笑着說:“咱倆當初僅僅見過一面,當時我就看出董大是個人才,看看,制噴英雄,採油大隊長,董大,我看人的眼光夠准吧?”董衛國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朱經理,你現在還整油?”他把“偷”換成“整”,朱三丫頭擺擺手:“早就不幹了。現在國家把小煉油廠都取締了,我那個廠子早就讓我關了,響應國家號召,保護環境嘛,我這個人沒啥文化,但大方向我還懂,咱得聽國家的,對不董大?”董衛國笑笑,去拿煙,朱三丫頭早就起身過來,拿出煙給董衛國點上。董衛國見他不抽,就問:“你不抽煙?”朱三丫頭搖頭擺手:“沒董大的口福,我抽煙不行。兜里揣包煙,做幌子的。”說著自己也笑了:“我喝酒還湊合。上次請董大喝酒,你沒賞兄弟面子,當時我真有點兒生氣,說的話也不中聽。後來我自己琢磨琢磨,覺得還是董大你說的對!不瞞董大,頭些年我也是想賺錢,有時候打點兒擦邊球,小打小鬧的,弄幾個酒錢。我還好,手下有的兄弟不懂事,做的事出格些,象和董大的事,還是我知道了攔下的。我察覺到這幫小子胡搞,就慢慢和他們疏遠了。也多虧我早早抽身,這些人現在不是被崩了,就是在號子裏蹲着。咱是正經生意人,就得踏踏實實做買賣,董大我說的對吧?”董衛國點點頭,朱三丫頭從皮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董衛國:“董大,這是我的片子。”董衛國接過名片一看,上面印的是“營北市鑫隆石油服務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朱石和”。

朱三丫頭說道:“成立個小公司,還得倚仗油田這些朋友,才能有口飯吃。”董衛國也不接茬,在那翻看剛才的報表。朱三丫頭倒不在意,繼續說:“我這個公司雖然不大,但油田服務方面的活,象各種工藝啊、助劑啊、防砂啊都能幹,只要有活,立馬能拉來隊伍。董大,你這有啥活,別忘了兄弟我這啊。”董衛國放下報表,看着朱三丫頭說:“朱經理,現在油田都是市場准入制了。”朱三丫頭立馬說:“這個證我早辦了。”說著,在皮包里翻了幾下,把“油田市場准入證”拿給董衛國。董衛國也沒看,他知道以朱三丫頭的能量,拿到一張小小的准入證不成問題。朱三丫頭身子往前探着,湊近董衛國,小聲說道:“董大,二大隊的活,都在你一句話,交給我,保證不給你掉鏈子,我朱三丫頭的為人你肯定也聽說過,絕對不能讓兄弟吃虧!”董衛國笑了:“朱經理,你也聽說我正在減成本搞試點吧?我是能砍的費用盡量砍,不必要的服務都要砍下去,即使有活,也得先給油田自己的三產單位。油田三產自己都吃不飽,還能把活讓你們外面單位干?再說了,用誰干,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朱三丫頭輕聲笑着:“董大你說的都對,油田降成本的事我也知道。不過,一年過你手的費用上億,手縫裏拉拉點兒下來,就夠我這個小廠活一年的了。”

董衛國眼睛還在報表上,朱三丫頭見狀,站起身:“董大太忙,我就不多打擾了。正好別人給我從南方帶了兩條煙,我又不抽煙,我看你煙癮挺大,給你抽吧。”說著,從皮包里拿出兩條“黃山”,放在辦公桌上。董衛國連忙站起身,把煙往朱三丫頭手裏塞:“煙我不能要,你給別人抽吧。”朱三丫頭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兩條煙算個啥,你抽吧,覺得好抽我再讓朋友寄過來,咱這邊“黃山”都是假的。”說著就出了屋,董衛國也沒法使勁追,只好把煙收了。

晚上下班回家,吃完晚飯,和趙麗穎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董衛國和她說起下午朱三丫頭來他辦公室的事,“臨走給我扔下兩條煙就跑了。”“那你把煙收了?”董衛國站起身,從門口的公文包里拿出那兩條“黃山”:“你看看,這可不是煙。”說著把一條煙的一邊拆開:“我當時掂量着就覺得不對勁兒,我這老抽煙的一條煙多沉我可知道,你看看這是啥?”趙麗穎拿過來一看,大驚失色:“都是錢!”董衛國把兩條煙往沙發上一扔:“我沒掏出來數,但估計每條煙里塞了十萬,兩條一共二十萬。”趙麗穎問:“你把錢拿家裏來,想咋的?你想收下呀?”董衛國點上一根煙抽了兩口:“你覺得呢?”“堅決不能收!別說錢,連一頓飯都不能吃他的!朱三丫頭這人,咱惹不起!”“惹不起?”董衛國噴了口煙笑了:“我當技術員時都敢掄着管鉗跟他干仗,現在還怕他?”趙麗穎急着說:“不是這個咱惹不起,而是朱三丫頭這人太滑、太壞!原來偷油,現在搞服務,人家順着風向轉的快,啥掙錢快乾啥,當面笑眯眯的,背後下狠手。我聽別人說,朱三丫頭到領導屋裏說話,口袋裏都揣著錄音機!誰要是被他揪住小辮子,不死也得扒層皮。你呀,明天一早就把錢給他送回去!”董衛國慢慢抽着煙,冷不丁從沙發上站起身:“不用明天早晨,現在我就給他打電話!”

董衛國找出朱三丫頭的名片,按着上面的手機號撥過去,鈴聲響了幾下,朱三丫頭就接電話了,一聽是董衛國,聲音馬上提高了八度:“哎呀,董大呀,我朋友帶的黃山,好不好抽啊?”董衛國說道:“朱經理,你的黃山我可抽不起,我給你打電話,就是讓你把煙拿回去。”電話那頭朱三丫頭還是不緊不慢:“董大,幾盒煙算啥,你就留着抽吧。”董衛國也不客氣了:“朱經理,我就等你一個小時,咱們在厂部大樓門口見面。如果你不到,我就不客氣了,直接把煙送黨委書記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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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國企工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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