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草莽忠義
張穆看了看滿臉淚水的老馬,心裏也是五味雜陳,接過殷白盛的話頭說道:“沒想到陳家兄弟身世如此曲折。不過,老馬為什麼不告訴他們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殷白盛嘆了口氣,將煙鍋在船幫上磕了磕,把煙灰倒掉,“這就是老馬,他不願意破壞孩子心中的關於原來那個家庭、親人的記憶。再說了,說出來孩子也不一定會相信,反而會認為老馬是想抬高自己,與其這樣,不如就讓這個秘密一直保存下去。”
聽到這裏,張穆對老馬不禁刮目相看。這時,老馬站了起來,抹了一把臉,對殷白盛道:“老大,我去給你們弄些吃的。”張穆連忙說道:“我去給你幫忙。”
“不用!”老馬手一揮。
張穆有些尷尬,站在那手足無措,殷白盛微笑道:“就讓他一個人去吧,不會有事的,我了解他。”
老馬生起爐子,煮了一大鍋魚,肥美的江魚在鍋里翻滾,香氣四溢,而他卻總是發獃,腦中一幕幕閃過兄弟倆從小到大的樣子,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滴落到掉出爐子的柴火上,“嗞”的一聲。老馬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怨恨地瞥着船艙里的人,心裏罵道:“我們本來在這江上活得好好地,就是因為你們,把我兩個兒子都毀了,讓我馬家絕了后。你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喝了這魚湯,去江里餵魚吧!”他從身上摸出一個紙包打開,裏面是些粉末,趁沒人注意自己,他抬起手,準備將粉末一股腦倒進魚湯。他想好了:把這些人迷暈后,將他們丟到江里去給兩個兒子殉葬,自己也不活了,就到孩子母親墳旁邊挖個坑,然後把自己埋了,生的時候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到地底下去陪伴那位為了自己而早早香消玉殞的女子!
就在這時,船艙里突然傳來急切的喊聲:“彤兒、彤兒!”接着是孩子的哭叫聲和大人的啜泣聲。老馬一驚,他看了看手裏的紙包,心想先去看下怎麼回事再說,於是將紙包重新折起,放進衣服里,走進船艙一看,見所有人都圍在楊丹彤身邊,神色悲戚,連殷白盛也是眼圈紅紅的。他很詫異,看來這位年輕女子來頭不小。於是,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殷白盛身旁,低聲問道:“老大,這個女子是什麼人?”
殷白盛不願讓人看到他的表情,側過臉去抹了抹眼睛,回過頭告訴老馬:“這女子是楊江平將軍唯一的孩子,現在卻......”他說不下去了。
“她是楊將軍的孩子?”老馬頭大吃一驚,“那怎麼會這樣?”
“在揚州城裏,被奸人所害。”殷白盛簡要地楊丹彤如何受傷、張岳他們如何遭人暗算、最後又是如何殺出重圍的經過說了個大概,順帶把陳偉兄弟倆如何英勇殺敵、最後戰死交代清楚,“陳偉、陳軍哥倆真不愧是我大杭水軍,沒有給我們水軍丟臉。老哥,你養了兩個好兒子!這些賬,我們要去找北夏人算,讓他們血債血償!”
老馬心裏既欣慰又難受,兩個兒子一去不返,這比割他的肉還痛苦,好在兒子都是戰死沙場,作為軍人,也是死得其所。眼前這些年輕人,明知揚州不可守而守之,隨時準備死;那楊江平將軍,和千千萬萬的兵士一樣,葬身大江,家散了、人沒了,這些人,不都是為了大杭?想到這些,他心裏平和了很多,也暗暗責備自己竟然生出那樣可怕的想法,他為自己的魯莽、惡念感到羞愧。他悄悄地出艙,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掏出身上的紙包,準備扔到江里,想了想,又放回了身上。
整個晚上,徐坤一直抱着楊丹彤,一動不動。第二天,他拒絕了任何人幫忙,一個人用刀在江邊挖了一個深坑,小心地將楊丹彤放進去,自己坐在旁邊,直直地盯着看,從白天到晚上,一動不動,無論誰勸都不聽,一直不肯覆土。天空飄起了雪花,天地間一片朦朧。徐葭輕輕地來到弟弟身邊,柔聲地說:“坤兒,下雪了,雪落到彤兒身上,她會冷的,蓋土吧!我想,彤兒也必然希望你好好活着,她如果知道你這樣,會不安的。”
徐坤沒有說話,淚水卻在眼眶裏打轉。徐葭挨着弟弟坐下,悠悠說道:“彤兒接受了母親留下的金釵,也就是我們徐家人了,就讓我們姐弟倆一起陪陪她吧!”
徐坤轉過頭看着姐姐,痛苦地抽泣:“姐,我心裏難受。”
“我知道坤兒心裏苦,姐姐心裏也痛!”徐葭撫摸着弟弟冰冷的面龐,熱淚滾滾。
徐坤抓住姐姐的手,在他印象里,姐姐的手溫潤如玉、柔似無骨,而此刻卻冰冷僵硬,他抬起頭,看到綿密的雪花飄落在姐姐的頭髮上,滿含淚水的眼裏充滿擔憂和心疼。他心裏一痛,自責自己不該讓姐姐為自己擔心,於是一把擦乾眼淚,強裝歡顏道:“姐,我沒事了。”說完站了起來,扶着徐葭起身,然後小心下到坑裏,拔刀割下自己的一綹頭髮,放在楊丹彤的耳邊,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蓋在楊丹彤身上,俯下身子,在她的額頭深深一吻,深情說:“彤兒,等着我,等打完北兵,我就回來陪你。”說罷,捧起一抔凍得硬邦邦的土,用力揉得粉碎,和着滴落的淚珠,輕輕撒在楊丹彤身上,生怕弄疼了心愛的人。
木亢堂弟子前赴後繼,保護着中間的金恩南拚死前突,無所畏懼,就算戰死也要拉幾個北兵墊背。多處負傷、血染戰袍的羅毅在金恩南身邊左衝右突,焦急萬分,不停地催促:“總堂主快走!”金恩南眼見兄弟們越來越少,不忍心自己離開,眼睛血紅地大吼:“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羅毅急得大喊:“你在,木亢堂就在,其他兄弟們還等着你帶領他們殺北兵。不能讓兄弟們白死啊!”
跟在金恩南後面的林長老鬍鬚上都沾滿了血跡,他了解金恩南對堂內弟子的感情和行事風格,知道這種情況下金恩南是絕對不會丟下兄弟自己走的,正因為對其人品的欽佩,他雖然比金恩南年長,在堂內資歷比金恩南深得多,卻全心全意輔助金恩南,毫無二意。金恩南是木亢堂的旗幟,只要他在,分佈在各地的弟子還會聚到他的身邊,繼續和侵佔自己家園的北夏人戰鬥下去。此時,絕對不能再糾纏下去,否則真的要全軍覆沒了。他拿定主意,一劍拍到金恩南坐騎的屁股上,戰馬吃痛,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抬起,縱身一躍,直接踩在前面堵截的北兵身上,連續幾跳,衝到了包圍圈之外,風馳電掣而去。林長老見狀,舒了一口氣,長劍一抖,高呼道:“兄弟們,總堂主衝出去了,今天我們就殺他個痛快!”
聽說總堂主已突圍,弟子們放下心來,這下可以放手一搏了,於是豪情萬丈地回應道:“好,殺個痛快!”一時間,喊殺聲、身體撞在一起的嘭嘭聲、戰馬的嘶叫聲、刀劍刺入身體的噗噗聲交織在一起,讓人心悸。
城裏衝天的烈焰映紅了城外的戰場,衛隊長見有人逃出包圍圈,急着命人去追,華拖看了看遠去的一人一騎和包圍圈中越來越弱的抵抗,擺了擺手道:“算了,由他去吧,留些人把這裏解決了,我們進城!”
“是!”衛隊長得令,立刻下達了命令:“衛隊保衛宰相入城!”自己寸步不離地緊隨在華拖身邊,警惕地關注着周圍的動態。今晚被不明身份的人偷襲,若不是城裏的大隊伍及時回援,後果不堪設想,華拖有個閃失,他這個衛隊長和整個衛隊都將只有死路一條。城裏的大杭人對北兵極端仇視,雖然破城時華拖就下了屠城的命令,攻進城的北兵正在屠殺城裏的軍民,但揚州畢竟是座大城,裏面必定藏龍卧虎,說不定哪個角落裏就會擲出一把飛刀、哪個屋頂上就會射出一支暗箭,他不得不防。
揚州城裏已經成為了人間地獄,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首,地上的鮮血在迅速凝結,人和馬踩在上面吧嗒吧嗒響,男人的怒罵、婦女痛苦而無助的哭泣、孩童驚恐的喊叫,伴隨着北兵追殺的歡呼和房屋燒毀倒塌的咔嚓聲。華拖興緻勃勃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衝天的火光映紅了他得勝的面龐。當走到武稅軍大營時,裏面還在激烈的戰鬥,華拖眉頭一皺,對身旁的傳令兵下達了命令:“傳我的令:各路軍加快進攻,今晚必須全部解決,大杭人一個不留!”
天亮了,揚州所有的城門大開,一隊隊的北兵搬運着搜來的物資往外撤,出城后都往南而去,根據華拖的命令,大軍不許在城裏逗留,必須立刻過江,他要搶在阿術前面攻進臨安,鞏固自己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兩天後,整個城都被搬空了,帶不走的都消失在大火之中,化為灰燼。
雪一直下個不停,整個大地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一片素凈、安寧,偌大的揚州城和城外的世界一樣,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只剩下了高大的城牆和寬闊的街道,訴說著繁華的過往和曾經的輝煌。
郭老伯透過門縫往外瞅,確認門外沒有異常,才輕輕地打開門,一股寒風湧進來,吹得他打了一個寒顫。他走出屋,朝揚州的方向凝望了好一會兒,轉身進了屋,插好門。躺在一堆破爛被子裏的老婦人擔心地問:“怎麼樣啊?”
郭老伯在床沿邊坐下,嘆息着搖了搖頭,“都沒了,連煙都熄了。”
老婦人揪心起來,“前些日子進城的那幾個後生也不知道怎樣了。”
郭老伯又嘆息一聲,“恐怕凶多吉少啊,唉,多好的後生啊!”
老婦人聽到郭老伯這麼說,嚅囁道:“這世道,怎麼好人都沒有好報......”她話還沒說完,郭老伯趕緊低聲呵斥道:“你可千萬別說這種話。”
老婦人卻不管那麼多,繼續說道:“都這樣了,怕什麼?”
郭老伯無奈地嘆息,“我們兩把老骨頭是沒什麼,可還有倆孩子啊!為了他們,我們不能死,得活着。”
聽到老頭這麼說,老婦人不再說話了,被窩裏,兩個小女孩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眨巴着眼睛看着兩位老人。老婦人給她們掖了掖被子,微笑着安慰道:“沒事,有爺爺奶奶在,沒事。”
就在兩人說話間,傳來了敲門聲,他們趕緊閉口,郭老伯起身,悄悄地走到門后,這時,屋外有人說話了:“郭老伯,是我,老白。”
郭老伯打開門,只見白老伯和梅老伯站在屋外,冷的瑟瑟發抖,他趕緊讓老哥倆進屋。
兩人坐定,白老伯看了看郭老伯,猶豫了下,扭頭對梅老伯說道:
“你和他說吧!”
梅老伯擺擺手,“還是你說吧!”
郭老伯被兩人搞糊塗了,“你們這神神秘秘的,是幹啥,有話快說!”
白老伯沉吟了下,一拍大腿,“好,那我就說了。”他對老郭說道:“你家裏還有吃的嗎?”
“啊?”郭老伯沒想到白老伯說的是這事,哭笑不得,“這你還不知道,這家裏除了一點白菜、蘿蔔,早就沒有其它吃的了,就是這些菜,也吃不了多久了。可憐倆娃了。”
“是啊,家裏娃兒餓的直哭。”梅老伯愁眉苦臉。
白老伯點頭說道:“都一樣,我雖然光棍一條,家裏也快揭不開鍋了,你們家裏人多,只會更困難。我和梅老伯來,就是找你商量這事。”
郭老伯覺得詫異,這年月大家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能淘住條命就不錯了,忍不住問道:“商量啥?”
白老伯將身子湊近郭老伯,壓低聲音說道:“是這樣,前幾天北兵和官軍打仗,現在北兵都走了,我和梅老伯尋思着去城裏找找,看看能不能找些吃的東西回來。”
郭老伯吃了一驚,他想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北兵就害怕,“你是瘋了,這要是被北兵發現了,命都沒了。”
梅老伯接話道:“他今天早上去了城外,發現北兵都撤走了。”
“真的都走了?”郭老伯看着白老伯問。
“我躲在城外林子裏看了半天,只見弔橋都放下了,城門大開,沒有看到一個人進出,城裏也看不到人,我想北兵應該是都走了。”白老伯一五一十地說道。
郭老伯聽明白了,問道:“這麼說,你並沒有進城去啦?”
“進倒確實是沒進去。”白老伯聲音不像剛才那麼有勁了。
梅老伯見狀,低聲說道:“我聽說北兵每攻陷一座城,都會屠城,把裏面的大杭人全部殺光,把東西搶光,然後再去攻別的從城。”他的話讓郭老伯心驚肉跳,叫起來:“我也聽說過,所以才不敢去。”
梅老伯砸吧了下嘴巴,訕笑道:“老哥,你聽岔了我的話,我的意思是北兵把揚州打下來了,按照他們的慣例,不會總留在這裏,現在應該走了。老白看到的情況,揚州現在可能已經是空城了。”
“撤走了又怎樣?那些北兵指定會把所有東西都帶走,哪還會留東西給我們去撿,老白你這想法不靠譜,不靠譜。”郭老伯連連搖頭。
被郭老伯一陣搶白,白老伯有些沮喪,不過他並沒有放棄,繼續說:“老哥,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我還是想去碰下運氣。再說,現在也沒吃的了,餓也會餓死,如果都要死,不如去城裏看下,碰到北兵就死個痛快。”頓了頓,他繼續說道:“你們家裏都有娃兒,我反正孤老一個,就我先去探個究竟,如果安全我再回來通知你們,怎麼樣?”
三個人是從小一塊長大的老夥計,感情很深,對於白老伯的提議,梅老伯首先不同意,“我不贊同老郭你這想法,既然有危險,就不能讓你一個人去,這樣,我和你一起去,老哥你就在家裏聽信,我老婆子比大嫂子小几歲,帶一個娃也好些。”
“也好,就這麼辦。”白老伯說完,就站起身來準備走。
郭老伯看看裏屋,那裏是他在這個世上最後的三個親人,自從兒子、兒媳慘死,這三個人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他也明白兩位老兄弟不是被逼到沒有退路,也不會打這個主意。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朝準備開門出去的兩人道:“等下,我們一起去。”
白老伯看了梅老伯一眼,轉身對郭老伯說:“老哥,我想了想,你還是別去了,老嫂子和倆娃......”
他話還沒說完,裏屋傳來老婦人的聲音:“倆叔,就讓娃他爺爺和你們一起去吧,也好有個照應。”
郭老伯站起身,朝兩人招招手,低聲說道:“來,我們好好合計合計。”三人商量了一陣,各自帶上一個麻袋,郭老伯拿過一把柴刀掂了掂,放在麻袋裏,白老伯和梅老伯見了,分別拿起一把菜刀和一根棍子,如果碰上北兵,他們就只能憑藉這些東西和敵人拚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