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死而復生
屋門打開,寒風裹挾着雪花直往屋裏鑽,郭老伯走進裏屋,床上的祖孫三人都坐了起來,老婦人雖然非常擔心、不舍,但為了兩個孩子能活下去,只好讓自己男人去冒這個險,“你們哥仨千萬小心,有啥不對的就趕緊回來。”
郭老伯點點頭,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臉,柔聲說道:“不用擔心,爺爺很快就回來了。”又對老婦人交代:“我們走後,你把門插好。”說完,快步走了出去。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揚州城外,躲在一個小土包後面觀察,除了被寒風吹得紛紛揚揚飄舞的雪花,整個世界彷彿都靜止了下來。從大開的城門望進去,看不到任何活物。三人看了一陣,白老伯對兩人說:“看起來這城裏確實是空了。”
梅老伯點點頭,“我看是的。”
“那我們進去看看吧,怎麼樣?”白老伯朝郭老伯說道。
郭老伯按了按頭上的破帽子,深吸了一口氣,“好,我們就進去,看能不能找到點吃的。不過說好,有什麼異常就趕緊跑,保命要緊!”
三人爬起身,貓着腰朝城門走去,手裏緊緊握着刀和棍子。走過弔橋,穿過門洞,只見街道兩側的房屋東倒西歪,原本熟悉的鱗次櫛比的店鋪全部成了殘垣斷壁,白雪下面到處都是黑洞洞的窟窿,彷彿是魔鬼張開的大嘴,隨時準備吞噬進來的一切。三人往裏走了一段,越往裏面,毀壞得越厲害,屋檐下、門檻邊,只要是沒被雪覆蓋的地方,到處都是屍體和散落的肢體。三人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死人和可怕的場景,背上被冰水澆了似的一陣陣發冷,僵在那再也不敢往前走半步。半晌,梅老伯突然喊一聲:“快回去吧!”他這一喊,把另外兩人驚醒了過來,三人連滾帶爬的往城外跑,一直跑到開始觀察的土包那才停住腳,一屁股坐到地上,都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郭老伯躺在地上,瘦癟的胸膛激烈起伏着,嘴裏喃喃不止:“我的媽呀,太嚇人了,太嚇人了!”
歇了好一陣,沮喪的白老伯有氣無力說:“哎,回吧!”
郭老伯身下的雪被他蹭掉了一大塊,他以手撐地,準備起身,突然他感覺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嚇得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旁邊的梅老伯一個激靈,就着斜坡往下滾,一直滾到一個凸起的雪包才停下來。白老伯雙手緊握着菜刀,望着臉色煞白的郭老伯,膽戰心驚地問:“怎麼啦?”
郭老伯定了定神,指着他剛躺過的地方,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下面有東西。”
“什麼東西?”白老伯看着地上,有些地方的雪沒有了,露出了黑色。
“不知道,毛毛的。”郭老伯擦了一把汗,乾咽了一口唾沫。
兩人盯着地上看了一陣,那裏沒有任何動靜,白老伯壯起膽子說道:“我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說完,慢慢走了過去,蹲下身子,用菜刀撥開積雪,仔細瞧了瞧,朝兩人說道:“是腿。”
“啊!”郭老伯和梅老伯驚叫起來,嚇得直往後退,“哦,不是人腿,好像是畜生的腿。”白老伯見把兩人嚇着了,趕緊補了一句,“你們過來看看。”
三人圍過來,把雪扒開,看清了這是一匹馬,但身上的肉都被剔掉了,只剩下一身骨頭和四個蹄子,旁邊還丟棄着馬鞍和馬鐙。白老伯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直起身子朝四周看了看,似乎有所發現,朝兩人說:“我看這馬肉是被北兵割掉吃了,既然這裏有馬,按道理就不止這一匹,說不定旁邊還有。”他這一說,郭老伯和梅老伯都覺得有道理,於是開始找凸起的雪包往下挖,這一挖,確實找到了幾匹馬,但和第一批一樣,肉都被剔得乾乾淨淨,看來北兵也是吃食緊張。幾人又累又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精打采,郭老伯擔心家裏,嘆息道:“哎,算了,回家煮點蘿蔔湯喝吧,捱一天算一天,回吧!”邊說邊往回走。
梅老伯憋了一肚子氣,手裏拿着棍子走在最後面,垂頭喪氣地邊走邊划拉着地上的雪。走出去沒多遠,他覺得剛路過的地上有些異樣,但又說不出來到底有什麼不同,他搖搖頭,繼續往前走,但心中的那個疑問卻讓他放不下,於是他乾脆轉身往回走,前面的白老伯趕緊叫他:“老梅,你去哪?趕緊回啊!”
“我看看,沒事。”梅老伯揮揮手,走到一處有些下陷的地方,只見這裏積雪比旁邊要矮一些,雪上有個小洞,黑漆漆的洞在這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醒目,這也是低頭走路的梅老伯能一眼發現的原因。梅老伯左看右看,覺得有些奇怪,就用棍子把小洞周圍的雪扒拉開,下面隱約露出一張人臉來,梅老伯大叫一聲,嚇得連退幾步,白老伯趕緊過來,一把抓住梅老伯的胳膊問:“怎麼回事?”
“人,是個人!”梅老伯手指前面,口喘粗氣。
白老伯過去看了看,積雪下確實是個人仰面躺着,心情沉重地說:“這裏剛打過仗,這雪下還不知道埋了多少死人呢,等雪化了,就全出來了。哎!”邊說邊搖頭嘆息。
這時,郭老伯也過來了,他看看地形,有些不解地問老梅:“梅老弟,這雪蓋着,你是怎麼發現這雪下有個人的?”他這一問,老白也跟着尋思起來,“是啊,你怎麼知道的?我看你本來走過去了,但又回頭,是不是因為發現這下有人?”
見兩人發問,梅老伯連忙說道:“是這樣,打這過的時候,我看到這雪上有個黑洞,我就覺得奇怪,哪哪都是雪,怎麼這裏會有個洞呢,是不是兔子啥的進出,所以就轉回來看看。”
“哦,是這樣。”白老伯點點頭,“趕緊回吧,免得家裏人擔心。”
“也是,回。”梅老伯說著,和白老伯就準備往回走,卻見郭老伯卻沒有走的意思,低頭想着什麼,於是問:“老哥,尋思啥呢?”
郭老伯眼睛一直盯着雪下面的人,話卻是朝梅老伯說的:“梅老弟,你看哈,你發現的洞正好是在這個人的面部,怎麼身上其它地方都沒有,偏偏這頭邊會有個洞呢?”
梅老伯沒想那麼多,實打實地回答:“不知道啊,不過是有點奇怪啊!”
白老伯腦子轉得比較快,馬上明白了郭老伯話里的意思:“老哥,你是不是說這洞是這個人呼吸造成的?”
郭老伯點點頭,梅老伯一驚,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縮,緊張地說:“你們的意思是,這人還活着?”
白老伯馬上接話:“現在是不是活的不知道,這天寒地凍的,但開始應該是活的。”
郭老伯說道:“倆老弟,不管怎樣,我們都去看下,萬一還有氣呢?”說著就走了過去,白老伯馬上跟了過去,梅老伯見兩個人都去了,攥緊了手裏的木棍,也跟在後面。
郭老伯蹲下身子,伸手在那人鼻子那裏仔細探了探,“怎麼樣?”白老伯問。
郭老伯換了個手又試了試,有些驚奇地說:“好像真還有氣,要不你也來試下。”
白老伯馬上伸手,肯定地說:“是有氣,來,快把雪扒開。”說完就動手刨雪。
梅老伯馬上伸手制止,“慢慢慢,你知道這是什麼人,萬一是北兵呢?”
白老伯一愣,趕緊停手,“也是。”但馬上又說道:“那,那怎麼辦?埋在這雪下面,很快就會凍死的。”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郭老伯想了會兒,把那人頭上、身上的雪扒開了一些,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後緩緩說道:“你們看這頭巾、衣裳,北兵不是這樣的,這人應該是個大杭人。”
白老伯覺得郭老伯說得有理,“我看也是大杭人,乾脆把人弄出來再說,就算是北兵,這半死不活的,我們哥仨還怕他不成?來!”說著,就動手刨雪,郭老伯和梅老伯也一起幫忙,很快將積雪刨開,也看清了地形:這是一條淺溝,一個青年男子躺在溝里,一動不動,身上耷拉蓋着一些長在溝邊的雜草,撥開雜草,只見其身材健碩,頭髮和眉毛上結滿了冰碴,從上到下滿身的斑斑血跡都已凍成冰塊,讓人觸目驚心,如果不是還有一點遊絲般的氣息,與死人無異。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互相看了看,最後還是白老伯說話了:“先把他扶起來吧!來,搭把手。”
“這人傷得很重,要輕點。”郭老伯和白老伯跪在兩邊,將人慢慢扶起,梅老伯趕緊繞道其身後,當他跪下時,發現下面有點軟,不過救人要緊,他不管那麼多,趕緊用胸膛頂住其後背。男子耷拉着腦袋,雙眼緊閉,郭老伯和白老伯用雪不停地搓着他凍得發紫的手。兩人一邊搓,一邊觀察這男子的變化,累得直冒汗,過了好一陣,漸漸地,男子臉上、手上慢慢地有了些血色,頭頂冒起了微微的白氣,三人十分高興,梅老伯對年紀最長的郭老伯說:“老哥,你歇會兒,你來扶着他,我來搓。”
氣喘吁吁的郭老伯擦了把汗,也不客氣答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也好,梅老弟你來。”說著兩人就換了位置。突然,男子喘了口氣,迷糊着說了句話,三人一驚,面面相覷,幾乎同時問了句:“他說啥了?”又幾乎同時回答:“沒聽清。”梅老伯皺着眉頭,仔細回味了一會兒后自言自語道:“好像說什麼‘殺北兵’”。
聽他這麼說,白老伯也說道:“我覺得好像是。”
“那這麼說,這後生是和北兵打仗受的傷?”郭老伯從男子身後伸出頭。
“我看也是。”梅老伯點頭。
“那我們救對了。”白老伯高興起來,轉念一想,又發起愁來:“這後生傷得太重了,在這裏可不行,太冷了,他會受不住的。”
梅老伯用力地給後生搓着手,這個人是他發現的,因而他心裏很得勁,聽白老伯這麼說,馬上接話道:“確實,這天寒地凍的,正常人都扛不了多久,更別說受了傷,這後生能挺到現在,一定是有神靈保佑,他是個好人,老天爺不讓他死。”
白老伯說道:“梅老弟說得對,他被這麼厚的雪蓋住,卻讓我們碰到了,這是老天的安排,我們得救。”
郭老伯努力伸直身子,吃力地說:“是得救,但是怎麼救?這荒郊野外的,啥都沒有。”兩人都不說話了,只有粗重的喘息聲。過了一會兒,梅老伯遲疑地說道:“要不,要不背回家去照顧?”
他話剛說完,郭老伯馬上說:“老弟,這後生是和北兵打仗的,現在這裏都被北兵佔領了,把他弄回家,一旦被北兵發現了,那可是要殺頭的!”
郭老伯說的是實情,北兵為了對付大杭人的反抗,對那些為抗擊北兵的大杭人提供糧食、救助的老百姓,一律格殺。所以他的話讓梅老伯和白老伯都心頭一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是得好好想想,”白老伯自顧自地說,“得想個法子,既能救這個後生,又能不被北兵發現。”他環顧四周,當看到揚州城時,琢磨了一會兒后,試探着說道:“現在城裏是空的,你們說在城裏找個地兒,把他安置在那裏,怎麼樣?”
他話剛說完,梅老伯馬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否定了:“那不行!現在城裏全是死人,想想都瘮得慌,再說誰敢去給他送吃的?我是不敢再去了。”
郭老伯也跟着說道:“放城裏確實不行,說不定哪天又來北兵了,一下就發現了,不行不行。”
“那怎麼辦?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還把他丟在這裏挨凍?”白老伯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到雪地里,也不給後生搓手了。
梅老伯轉過頭,只見郭老伯眉頭緊縮,顯然也沒什麼主意。過了一會兒,梅老伯長吸一口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這樣,這後生是我發現的,說明我與他有緣,我必須救他,我把他背回家去藏起來,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兩位哥哥搭把手,這就走。”他說得斬釘截鐵,人已經蹲到後生身前,準備將人背起來。
白老伯想了想,將梅老伯往旁邊一推,自己蹲了下來,“還是去我家吧,你們都有家室,不像我孤身一人,實在真有啥事,也就我一個,不會連累其他人。來吧!”
看來也只能如此了。郭老伯和梅老伯沒有再說什麼,一起用力,將身高臂長的後生扶到白老伯背上,郭老伯剛一用力,腳下卻一軟,差點把後生從白老伯背上拉下來了。“這下面是啥?”他嘀咕着,撥開壓壞的雜草,發現下面是動物皮毛,把雜草清理乾淨后,只見一匹死馬躺在溝里,身下的血早已成了凝結。“快看,這有匹馬。”他叫起來。
“我去看看,老哥你等下。”梅老伯鬆開扶着後生的手,走過來一看,驚喜得很,“還真是,肉還在,應該是北兵沒有發現。”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幾乎同時叫起來:“砍些肉回去!”說干就干,郭老伯和梅老伯一個用柴刀,一個用菜刀,很快就砍了幾塊肉下來,裝滿了三個袋子。白老伯躬下身子,讓後生的腿撐在地上,稍微減輕一點重量。這匹馬很大,身上還有大部分的肉,白老伯輕聲道:“把馬蓋好,別被人發現了,回頭再來砍。”
“對對對!”郭老伯和梅老伯非常興奮,迅速恢復好現場,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四野依然空無一人。三人迅速往家趕,飛舞的雪花很快就覆蓋了他們的腳印。
一起將後生送到白老伯家,將他安置在柴房裏,把身上清洗乾淨,白老伯拿出平日裏積攢的草藥搗成糊糊,敷到傷口上,換上自己的舊衣服。安頓好后,郭老伯和梅老伯各自背着一袋馬肉悄悄回家,兩座茅草房裏立刻傳來驚呼,隨着裊裊炊煙升起,肉香溢滿屋子,兩家飢腸轆轆的人終於吃飽了一次,而且還是肉!白老伯仔細關好門窗,生火煮了一碗肉湯,給後生餵了一些,然後用柴草將後生遮得嚴嚴實實,把剩下的馬肉埋到屋后菜地的雪裏。回到屋裏后,他又到柴房檢查了一通,想了想,用個破瓦盆將灶堂里的碳盛出來,放到柴房裏,讓屋子稍微暖和一點,自己搬張椅子坐在瓦盆旁邊,端起後生沒有吃完的肉湯,慢慢喝起來,細細品味着這難得的美味。
飽餐一頓后,郭老伯和梅老伯又偷偷來到城外,扒開積雪,把剩下的馬肉剔得乾乾淨淨,連同能吃的內臟一起背回去,一分為三,各自藏起來,慢慢食用。
大江之上,張岳一行人一直呆在船里。江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種水產,加上殷白盛原本在船上儲藏了不少糧食,因而每天都能吃飽,比在揚州城裏好多了,大傢伙的體力都得到了恢復。得益於張岳隨身攜帶的金瘡葯神奇的功效,幾個人身上的傷基本都痊癒了。該考慮下一步的打算了。對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作為領頭人,張岳必須儘早拿定主意,並儘可能統一大家的意見,最好是一起行動,揚州軍中的幾個人好辦,都會聽他的,所以主要是了解殷白盛和孫大林、妙音、妙樂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