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探知深山遠,疑曉苦寒來
“20多天的封閉式培訓已接近尾聲。我想,在離開這裏的那一刻,將面對的是一段很長的未知征程。恍惚間,對頹靡的生活已有悔意,時光卻不會因為懊悔而倒流。不知道此刻的警醒能夠維繫多久,不過還是要用“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來自省自警。雖然我幾乎都要忘記這是誰的至理名言,但他當時也定是有我一般的感慨。”嬴政趴在床上洋洋洒洒地寫着隨筆。或許是經歷了高考浩劫,嬴政漸漸養成了寫隨筆的習慣,心情好的時候、心情糟的時候,就會提筆梳理思緒。
“贏政,你趴在那幹啥呢?”被岳志高稱謂“半青”的李虎問,“你這名字起的,每次叫你,都有種大不敬的感覺。”
“那你還不給朕跪了。”
“你有沒有發現大家都好厲害。怪不得我考了那麼多次都沒考上,公務員隊伍還真不是一般人能進來的。”
“虎爺你這不也考進上了么?說明也沒想像中那麼厲害。”岳智強笑道。
“哎,岳智強同志,你這話說的我就不愛聽了,我怎麼了?我雖然沒有嬴政他們強,但也不比你差吧?”令人出乎意料,李虎竟直言回擊,絲毫沒有留情面。
“行,虎爺,你說的對。”岳智強識趣退下。
李虎見岳智強離開,小聲耳語:“這幾天晚上你知道易長溫去哪了么?”
嬴政說:“他不是說他回家了么?”
“對,是回家了。他嫌軍訓曬太陽,就可以在一旁乘涼。嫌宿舍沒空調,就可以想方設法請假回家住。400多人都在這裏受罪,為啥公務員局就給他自己開了後門?”李虎接著說,“你知道易長溫和岳智強的背景不?”
這問題引得嬴政好奇,但他卻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不知道,管這些幹啥!”心想,“此二人整日裏趾高氣昂,原來是家中有爹撐腰。”
“干咱這行,沒有人扶自己一把,全憑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的,少只有少。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沒有靠山,恐怕是走不遠的。即便沒有先天背景,也離不開後天人脈積累。”李虎頭頭是道的樣子。
“也不盡然,有家庭背景固然是好的,但是沒有家庭背景也不盡然就不能發展好,還是事在人為。”
“易長溫的老爹是市裡某局的副局長,岳智強的老爹是縣總工會的副主席,龍潭鎮那地方本來就是窮山惡水啊,鎮上不少領導勢利得很,你和他倆一起去,苦活累活八成都是你的了。”
“既來之,則安之。再說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只管做好咱自己就是了,顧不得人家那麼多,竟是將精力放在分析別人的好與壞,也改變不了自己的處境。”
李虎不敢苟同地搖頭,拍了拍嬴政的肩膀,“天真,政兄還是年輕啊,太可愛了。”
嬴政覺得李虎講的有些道理,也曉得社會定有自己的規則,但就是看不慣這種依仗老爺子裝腔作勢的行為,他心想,“沒必要把人想得太複雜,但也不能把人想得過於簡單。人情社會少不了這些俗事。很多事離不了人情,但也不儘是人情。人情佔得一些分量,但未必能起決定性作用。”
嬴政見李虎羨慕嫉妒恨的樣子,挑逗他說:“你也別光說人家搞特殊,你不也佯裝中暑回宿舍睡大覺了么?你倆誰也別說誰,半斤八兩。”
李虎知趣躲閃,“得,哥去找美女聊天了,你自個兒在這趴窩吧。”
李虎,1986年出生,綽號花褲衩,此人也是名噪一時,其行為舉止,不可等閑視之。其實,早在面試考場上,李虎就已經認識嬴政了。當時,他見嬴政手舞足蹈地各種胡侃,便識破了嬴政的計謀,主動上前搭訕。自那時起,他便想與嬴政交朋友,與其說話總透出一種謙恭和敬仰,不乏有溜須之嫌。他也是那天考場上認定嬴政可以逆襲成功的人之一。培訓報到當天,李虎身穿一老舊花褲衩,走路時屁股扭動妖嬈,風韻大顯,所見之人,無不作嘔。一日軍訓,大家齊裝列隊、整齊劃一,突有花褲衩現於綠營之中,此人便是李虎。教官怒不可擋,眾人皆捧腹大笑,自此揚名立萬。
2010年隆城公務員初任培訓,除了完成軍訓、公務員基礎知識教學這些規定動作外,還搞了籃球比賽、演講比賽、文藝晚會等自選動作,自選動作的積极參与者因此也獲得了優先擇偶權。俊俏的姑娘總是稀缺的,荷爾蒙上腦的小伙趨之若鶩,優先擇偶權的重要性顯而易見,祖濤就是這批野狼中獲得第一優先權的人。
公務員培訓結束后沒多久,嬴政帶着一張蓋了大紅戳子的通關文牒,便要走馬上任了,此一去還不知要多少年的光景。
從隆城至百雲縣需高速疾馳近1個小時,穿越縣城需要再沿着年久失修的省道南行40公里,林蔭大道兩旁楊樹直插雲霄,農田圍着山丘,綿延數十公里,山村景緻令人心曠神怡,奈何酷暑艷陽着實難忍。
進了龍潭鎮地界,從一條羊腸山路穿行而上,山路迴轉至下,穿過幽暗隧道,眼前豁然開朗,仿有時空穿越之感,石屋林立,裊裊炊煙,十餘里內遍是山村景象。徐行三里地,一座三層小土樓映入眼帘,宛若一賴蛤蟆趴在田野中。一看便知,此樓已是飽經歲月滄桑,少說也有三十餘載,這便是龍潭鎮黨委政府機關駐地。
此時太陽偏西二三十度,燥熱無比,知了撕裂了嗓子吶喊着。大院柳陰下,兩人乘涼。定睛一看,原是小胖兒和岳智強。小胖兒叼着煙在鎮政府大院等候,大汗淋漓,胖嘟嘟的,遠看像個大碩鼠。岳智強站在他對面,滿臉鬍子拉碴,衣衫襤褸,一副歲月蹉跎。
嬴政下車后,一邊朝他們走去一邊擺手示意。“你們怎麼不進去涼快啊,這天要熱死人了。”
岳智強不明所以地笑。
小胖兒滿臉無奈地說:“裏面還沒這涼快呢。”
“啊?真的假的,逗我呢,屋裏沒有空調么?”
三人但笑不語。
岳智強說:“我倆在這等你,走吧。先去二樓黨政辦,我去給鎮領導彙報下。”
“政政,咱倆以後可就跟強哥混了,強哥龍潭地頭蛇,老家是這的,還在這幹了兩屆三支一扶,元老級別的存在。”小胖兒樂呵呵地套近乎。
“好傢夥,那以後強哥可得罩着我們啊。”嬴政說。
“什麼地頭蛇,俺就一個鄉巴佬而已,你們都是大城市來的,比不得。你們在這也就是鍍鍍金,呆不了多久,和俺可不一樣。”
嬴政環視周圍,一路未見人影,問道:“如此安靜,人都去哪了啊?”
岳智強說:“喝酒的喝酒去了,回家的回家了,睡覺的睡覺,這點回不來,再說了,下午鎮上也沒幾個人。”
嬴政好奇,繼續問:“喝酒?大中午頭喝酒么?”
“對啊,上面來考察調研,到中午頭了,咱就得管飯啊,這點都還沒散席呢。還有一些同事家就是鎮上的,中午就回家休息了,這點還沒回來。”
嬴政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手錶,此時已經下午兩點半了。
小胖兒問:“強哥,你也是關係掛在村裡,人在鎮上工作?”
岳智強滿臉得意,說:“恩,那肯定是啊,一直在黨政辦跑腿打雜。”
嬴政問:“黨政辦?這是幹啥的,聽着很牛的樣子。”
小胖兒說:“政政,你不懂。黨政辦是服務鎮領導的。強哥可是領導身邊的大紅人啊!”
岳智強連忙擺手,“哪裏是什麼紅人,跑腿的而已。”
小胖兒又問:“那你知道我們會被分到哪么?黨政辦?還是其他地方?”
岳智強嘆氣道:“聽領導安排吧。”
小胖兒接著說:“你肯定還在黨政辦吧?估計咱們三個會被瓜分吧,應該不會弄到一個科室里。”
嬴政在一旁聽着兩人熟套聊着工作,全然不知所云,心中略感失落。
外觀酷似癩蛤蟆的辦公樓,內部亦是簡陋得很,水泥的地面坑窪不平,牆面裂縫不計其數,樓梯扶手更是銹跡斑斑。轉過角上了二樓,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擺着四張上世紀的辦公桌,兩張一對,還有一排爺爺輩的老連椅,懸空一個大吊扇,悠閑地轉着。
小胖兒對嬴政說:“知道為啥不在屋裏等你了吧,這別外面也涼快不了哪去。”
嬴政難以置信地看着這樸素的辦公場所,放佛穿越了。
岳智強招呼二人坐下,轉身不知所蹤。這時,飄進來一個小夥子,弱不禁風之感,嘴裏還叼着煙,眼神木然。岳智強從其身後冒出,問道:“就三個紙杯了,道哥,開水呢?”原來岳智強這是在盡地主之誼。
“沒有開水啊。”道哥指着地上一大桶礦泉水,“平時咱不就喝這個么?”
“不是有個燒水壺么?”
“壞了,苗主任光說買,一個月了還沒買來。”
嬴政見狀,連忙說:“別忙了,不用倒水,忙完了去買點就行。”
岳智強把紙杯放在地上,抱起水桶就往裏倒,酷似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那就湊合喝點吧,有總比沒有強。”
“強哥,這是?”小胖兒示意岳智強介紹一下這位道哥。
“嗨,忘介紹了。這是張主任,張重陽,咱們黨政辦副主任。”然後又只看向小胖兒,“這是和我一起來的公務員,易長溫、嬴政。”
“幸會,幸會。歡迎,歡迎。”道哥熱情握手,手指乾癟如柴。“別聽強哥的,我可不是什麼副主任。”
岳智強恭維道:“黨政辦除了田主任就是你了,你怎麼不是副主任。”
道哥尷尬地笑着,說:“你要是說著算就好了。你們可別聽他的。”
小胖兒疑惑不解地問:“張主任,名叫重陽,為啥你稱呼他道哥呢?”
“重陽真人啊。”岳智強自得其樂,小胖兒和嬴政不知有何樂處,尷尬附和而笑。道哥倒是不作計較,回應道:“貧道道號而已。”
岳智強又說:“你們三個都是隆城的,可以結伴而行了。”
張重陽甚是欣喜,叢褲兜里掏出一盒褶皺的隆喜牌香煙,抽出兩隻遞來。小胖兒也緊跟着從褲兜里掏出了一盒中華煙:“來,抽我的吧,別客氣了。”
岳智強欣羨不知自何處而起,說:“你這煙,鎮上都沒賣的。”
張重陽愣了半晌,說:“這……還是抽你的,抽你的,你的好。”
嬴政擺手拒絕,表示不會抽煙。小胖兒和道哥忙上前相互遞火,打了好幾圈太極拳。
道哥招呼大家坐下:“你們稍等一會兒,我去和領導說一聲。”剛要起身離開,又一骨瘦如柴的老大哥飄了進來,穿着一身當兵時發褲子襯衣,不知經歷多少風霜,一看便知是軍轉幹部。他操着一口地道的百雲縣口音:“重陽,還有煙么?鬧一棵!”
沒等張重陽摸出煙盒,小胖兒已將煙掛在了老大哥嘴角上,嫻熟地遞火,一股煙圈頂上發梢上。老大哥只覺得此煙不比尋常,仔細瞅了瞅煙把上的牌子,樂呵呵道:“好煙,好煙啊。”
“苗主任,他們是新來的公務員,易常溫、嬴政。”張重陽介紹道:“這是咱黨政辦主任,苗主任。”
“我叫易長溫,以後您多多關照!”
“我叫嬴政,您多關照!”
“哈,和秦始皇重名,大家還都好奇你啥樣呢,不錯不錯,俊俏帥氣,鎮上那群婆娘又要熱鬧起來了。”苗主任忽然感覺自己有些不矜持,又端坐起來,說:“重陽,你先去和書記知會一聲。”
通過交談,嬴政得知,苗主任干黨政辦主任已經有些年頭了,也算鎮上頂樑柱。年齡四十五六,中等身高,身體看似枯瘦但很有力量,嗜好喝小酒。他待城裏來的年輕人,那就像自家人一般,工作中亦是有商有量,絲毫沒有領導架子。
至於張重陽,1983年生人,隆城人,曾與嬴政就讀於同一所初中。其道哥的稱號,也有一個演進的過程,從重陽哥到重陽真人,再到重陽老道,最後就成了現在的道哥,這都是拜岳智強所賜。張重陽絕對的好脾氣,性格似水,做人做事皆有四兩學問,瘦弱體格下還蠻有內涵。
大家聊得很投機,破舊的天花板似乎撐不住幾人說笑,不停地抖動着。別看黨政辦條件簡陋,那也是鎮上有些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因為這裏是鎮黨委政府的核心科室,直接在領導眼皮子底下活動,領導肚子裏的“蛔蟲”多數都在這。它對內是指揮部,對外則是窗口。不過嬴政倒也有另一番見解:有的平台雖好,但也要有駕馭能力。若不能遊刃有餘,不但不得其利,還易反受其累。
片刻左右,道哥就回來了,說:“咱們先去會議室吧,一會兒羅立書記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