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風遠
李逢歡這時才像剛看見我似的。他的神色閃過一絲窘迫,似是在糾結着什麼。
他喊:“清兒,對不起。”
我恍若未聞,卻也耐着性子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禮。
他為何對不起我,我才明白過來。
這江雲媛,懷孕了,只是月份小,不顯懷而已。
“妹妹,安生養胎吧。”我強顏歡笑,牽起她的手,體貼道。
這話竟也能從我的嘴縫裏蹦出來,匪夷所思。
李逢歡還想再說幾句話,我卻以身體不適為由打斷了。
三個人的戲,怎麼唱都覺得既尷尬又彆扭。
我不會去害江雲媛肚子裏的孩子,我還沒有那般歹毒的心腸。
相反,我祝福她和李逢歡,苦盡甘來。橫豎我抵不過他們情比金堅。
只是演戲是門苦差事。面具戴久了總會鑲進肉里,再取下來,免不了血肉模糊。
而我對李逢歡沒有感情嗎?一時理不清思緒,哀莫大於心死。
如果有機會,我是斷不會留在宮裏的。我渴望自由。
可江雲媛不覺得。
她主動來找我這件事,我還在心裏掂量了一下。
她說的好聽。李逢歡忙於政事,不能時常陪伴她。於是希望我能陪她在宮裏走動走動,權當解悶。
我就不能理解了。李逢歡不陪你,那是他的事,找我能得幾時好?心裏雖是這樣想的,但我還是陪她在後花園裏逛了一圈。
可這江雲媛想是早有預謀,一路轉到了假山池子處,又笑着牽住我的手,走走停停,最終停在了湖心小亭。
“姐姐,不會怨妹妹吧?”
江雲媛停下了扔魚食的動作,忽的轉過頭來看我。
她的動作太出人意料。我就這麼親眼看見她跳進寒潭,湖面的薄冰頃刻支離破碎。江雲媛掉進了水裏,掙扎着,神情痛苦。
“來人啊,快救救我!皇後娘娘,真是好狠的心腸!”
好一出大戲,反應過來后,看得我無話可說。
這江雲媛不惜搭上性命也要讓我身敗名裂,為的什麼?
幸而我還通水性,跳下去救她不成問題。
可這寒冬臘月的天氣,委實不饒人。湖水冰涼刺骨,寒氣直逼肺腑。我只跳進去那一霎,便覺腹部絞痛,可我還是游向了江雲媛,使出平生氣力將她拉上岸。
我可不能無辜背鍋,讓她扣個什麼屎盆子給我,而我還百口莫辯。
風寒料峭,活像刀子刮肉。我與江雲媛皆凍得渾身哆嗦。貂皮錦衣灌了水,像背了沉重的鉛塊,讓人動彈不得。
江雲媛的情況比我更糟糕,臉上血色褪盡,朱唇烏黑髮紫。衣裳上血跡斑斑,暈出一層漣漪。
“何苦為難我?”我嘴唇囈動,費力吐出幾個字。
“別怨我。逢歡哥哥捨不得動手,我就來替他除掉你。”
她笑得凄涼,狀似瘋魔。
我彷彿被夢魘住了,明明極力想睜眼,卻覺得眼皮沉重。恍惚中,似乎聽見了李逢歡低低地喚我的名字。
還是別了吧……跟催命似的。趕緊去催江雲媛吧。
話雖如此,夢裏的我,卻淚流滿面。
舊夢依稀,長亭更短亭,故園無此聲。
八歲時,我曾救了一個小乞丐。那時的他,瘦骨嶙峋,穿着破衣爛衫藏在我家后廚裝爛菜葉的籮筐里。
我去偷吃餡餅,恰好發現了他。他對着我做了個噓的動作,我哪能聽話?作勢要喊人逮住他。
小乞丐蹦了出來,一把捂住我的嘴。
“好妹妹,別出聲。別叫我被人抓住了。”他顫聲說。
忽然,一陣咕咕聲傳來,我垂眸看向他的肚子。
猶豫了半天,我才將我的吃食分給了他。問他的名字,他卻不答話。
“你是楚家的小姐?”他問,直直地望着我。
“是的,你放心待着,我肯定能養活你。”我拍拍胸脯擔保。
小乞丐笑了,眉目清秀,皓齒微啟:“楚家小姐,倒是嬌俏可人,可憐無比。”
裴遠行也是那時候才來的楚家。說來,他還與小乞丐有過一面之緣。
後來,我對小乞丐還挺好的。給他換新衣裳,分他吃食,與他玩樂。
我大概是太無聊了,無人陪玩,對這麼一個話少得可憐的小乞丐也能投其所好地搭話。
“懷清妹妹,等我回來娶你。”那是小乞丐走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想,定是無人待他好,我只小恩小惠一下,便哄得人要以身相許了。
這些事情,我本來應該記不清了,很少想起。可不知為何,夢裏的場景從未淡忘,掀開朦朧的幕遮,點滴都清晰可見。
睜開眼,雕欄玉砌,琉璃黛瓦。鑲金的硃砂帳,悠悠的鳳麝香。
李逢歡支起手肘,靜靜地端詳着我,似是有些出神。直到看見我眼睛瞪得像銅鈴。
“痛!”
“李逢歡,你壓到我的手了。”
“哦。”
他慌忙移開手肘。
我的頭還纏着繃帶,身上一陣一陣的疼。屋裏熏着暖爐,可我身上裹着的棉被竟不比冰窖好多少。
李逢歡也顯得憔悴不堪,鬍子拉碴。青黑的眼眶,比熊貓還討喜。
“我睡了幾天?”
李逢歡的嗓子有些嘶,“三天。”
“你和江雲媛的孩子,都沒保住。”
我冷笑了一聲,將頭轉向內側。
“她沒有誣陷我吧?”
李逢歡不答話,答案或是否定。
“我相信你。”
“你有身孕,為什麼不告訴我?”
“本來就沒打算留下這個孩子,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固執又彆扭,唯恐落了下風。
“都說了不能當真,何必在乎。”
“你去照顧江雲媛吧,她更難過,更需要你。”
“不必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我知道,這些話句句戳中李逢歡的怒點。就算這些不是我的真心話又如何?
“很好!”
李逢歡氣得摔門而出。
“皇后失德,禁足半月!”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一會兒放聲大笑,一會兒又泣不成聲。
誰也沒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對李逢歡,李逢歡對我。明明知道結局如何,還得維持表象的和平。
他下不去手,我還得心存感激嗎?
我難受,難受得要死了。可李逢歡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