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拋
周圍先是響起下意識的起鬨聲,起鬨聲完了,便是謎一般的寂靜,寂靜完了,便是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聲。
施家三姑娘的繡球拋出去了,砸中的不是天潢貴胄九皇子,是個窮酸且普通的教書先生,就離譜。
而沈清河還全然不知自己即將會面臨什麼,原本芝蘭玉樹一個人,經餛飩湯那麼一浸,再頂着滿面油光那麼一轉頭,恰好對上綉樓上那雙含淚美目。
此時剛剛雨過天晴,太陽嶄露頭角,光線刺破雲層,直直打在綉樓的琉璃站台上。
台上少女的髮絲發著光,隨風揚在臉龐上。一眼望去,烏髮雪膚,芙蓉泣露,滿頭珠翠未能掩蓋其半分嬌潤,一身華服未能蓋住其絲毫溫軟。猶如受細雨風吹的嬌小花苞,顫顫巍巍,我見猶憐。
沈清河一時恍惚,目光看着這女子,竟想到自己院中粉嫩菡萏。
他趕忙收回目光,從懷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狼藉,剋制住心裏的悸動,問猴兒:“吃完了嗎?”
猴兒早在沈清河被繡球砸中時便丟了魂魄,嘴裏的餛飩光含着忘了嚼,經此一問,渾身一震如夢初醒,把餛飩一吐跳下凳子,晃着沈清河的身子興奮道:“先生!你被繡球砸中了!你被繡球砸中了!”
沈清河:“啊?”
旁邊不知是誰把繡球撿來塞他懷中,看熱鬧不嫌事大,跟着不懷好意地起鬨道:“烏衣巷沈先生被施家繡球砸中啦!沈家要飛黃騰達啦!”
而在琉璃台上,施喬兒早“哇”一聲哭了出來。
“救命!這人怎麼長得那麼丑!”
施喬兒遭丫鬟扶着回到樓中,邊哭邊給四喜描述:“他臉白得像抹了麵粉一樣,還好多油,好多好多油,就像我今天吃的水晶福袋一樣油!我要死了!我胃裏好難受,我往後都不要見人了,我也再不要吃水晶福袋了!你們快去讓我爹過來,我要我爹把他嚇跑嗚嗚嗚!”
同時,鎮國公府中。
老國公急得在廳中來回踱步,時不時便往外吼上一句:“消息呢!人呢!”
守在門外的小廝便不得不抖着身子上前應聲:“回主君的話,時辰太早了,那邊消……消息還沒來呢……”
老國公臉紅脖子粗,想跺腳都跺不利索,強壓着脾氣一甩袖:“繼續盯着!”
雲姨娘在太師椅上嗑着瓜子,坐沒坐相翹個二郎腿,瞧着面前那獨眼瘸子,輕飄飄道:“急什麼呀,你看你這瘸腿瞎眼的,再晃悠晃悠,撞柱子上算了。”
老國公一聽,暴脾氣瞬間上來了,眼睛一瞪大嚷道:“瘸腿怎麼了!我這腿瘸是為陛下瘸的!一隻眼睛瞎也是為陛下瞎的!就算撞柱子上,老子樂意!”
說完差點真撞柱子上。
雲姨娘噗嗤一笑,拍拍手裏的瓜子殼,上前攙扶自己的老冤家,心平氣和道:“行了,着急有什麼用,你又不能親自過去。光天化日的,你要是真能腆着你這張老臉過去給閨女站場,齊王那個老東西能把自己的大牙笑掉,第二天皇城底下的耗子都能知曉。”
聽到自己老對頭的名號,施虎一下子精神了許多,氣兒都比剛才喘得順了。
掀起眼皮白了雲水煙一眼,哼了一聲道:“好意思說呢,閨女是我一個人的閨女?要我說你這個當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人過去都過去了,不等着繡球拋完,你這麼著急跑回來幹什麼?家裏頭有你的魂吶?”
雲水煙瞬間撒手,眉梢一挑叉腰道:“那可不是嗎,我不害怕我回來晚了,我那瞎眼瘸腿的魂撞柱子上嗎!再說我待在那兒幹嘛?我把她逼上琉璃台不就完事兒了嗎,我還得眼睜睜瞧着她把那破球丟給朱啟啊!”
施虎趕緊拿手捂住了雲水煙的嘴,眼睛警惕的掃了外面一圈,回過臉道:“我的娘哎!我看你是真不要命了!九皇子的名諱你都敢喊!你這女人到底是有多魯莽?你非要害死我你才甘心?你信不信我立刻就發賣了你!”
雲水煙把嘴上的手一扯,不由分說開口大嚷:“發賣?您老兒打算怎麼發賣我啊?您想清楚了,我可是良籍女子,是當初咱們家太太——大涼朝長公主、皇帝陛下的親妹子,親自上我家裏提親,親自帶我到衙門裏頭過了明路,三書六禮一樣不少,正兒八經把我抬到你施家來的!還你發賣我,你有本事讓太太發賣我去!你去你去!”
吵是吵不過,理也不佔理,老施息鼓偃旗,一點點往後退道:“你……你,好哇,我好男不跟女斗,我讓着你,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雲水煙輕哼一聲,小聲道:“嘁,還讓着,這些年你哪回吵過我了。”
可惜施國公眼雖瞎耳朵卻不聾,一聽立刻又來火:“哎!我勸你不要得寸進尺啊!”
這時外面小廝跑來高呼:“砸中了!砸中了!三姑娘的繡球砸中了!”
兩人立刻消停下來,一個回去繼續嗑沒嗑完的瓜子,一個高興了有一個眨眼的時候,接着在房中踱起了步。
施虎抓耳撓腮:“唉呀,這皇家媳婦可不是那麼好當的喲,偏偏這婆婆還是燕貴妃,閨女以後有罪受了,愁,真是愁。”
說著看到小廝躬着腰一臉支支吾吾,便道:“你話帶到了你就下去啊,杵在這兒幹嘛呢,還滿臉欲言又止的,賞錢今晚才發呢,先下去歇着。”
哪料小廝雙膝一抖跪了下去,一臉死了老娘的表情,哆哆嗦嗦道:“您聽小的把話說完——三姑娘的繡球是砸中了,但是砸中的,不……不是九皇子啊!”
雲水煙一口茶噴出來,施虎一個趔趄跪了下去。
“砸……砸中誰了?”
倒霉老國公顫顫巍巍問。
“一……一個教書的……”
施虎打了下雲水煙想要攙扶的手:“你等等,我感覺後邊還有消息讓我想跪。”
“九皇子現在在哪?”
“在門外,正好要求見您呢。”
施虎一巴掌打到了自己額頭上,老臉儘是滄桑。
在等九皇子來的時間裏,老施還在掰着手指頭安慰雲水煙:“別慌慌,其實咱這個事兒也挺好解決,畢竟……畢竟她那個繡球她砸到圈外去了啊,這根本就不作數啊你說是不是,這多簡單一個事兒。只要咱給九皇子解釋清楚了,再塞給那臭教書的一筆錢,讓他把嘴給閉嚴實,然後再拋上一回繡球,砸中九皇子,一切就都順理成章,堪稱完美。”
雲水煙盯着老頭子盯了片刻,眨了下眼道:“你的老臉能丟第二次,閨女的行嗎?”
很好,施虎被問住了。
堂堂國公府三小姐,在那麼多百姓面前露了臉,露一次不算完再露一次,施虎都害怕列祖列宗半夜找他談話。
“從一開始就不該答應給她拋繡球,”施虎的巴掌再次落到額頭上,痛心疾首道,“慣的,都是慣的。”
雲水煙:“誰慣的?”
“你慣的。”
“再說一遍。”
“我慣的。”
說話間,九皇子已到。
施虎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強撐出一副笑臉作揖道:“老夫恭迎九皇子大駕。”
雲水煙行完禮自覺退下,臨走拍了拍老國公的后肩以做安慰。
朱啟步伐生風,大步進門卻並未攙扶,只客氣道:“姑父客氣了,你我之間何需多禮。”
這年輕人依舊俊美非凡如往昔,只是眼中有些濃到化不開的郁色,連咬字都比平日重了幾分。
來到,直接坐上主座:“祥鴛樓的事情想必姑父也已經聽說了,侄兒也就開門見山——”
朱啟抬眼,眼神銳利如冰刃:“三妹這繡球,需得重拋一次。”
施虎並未落座,一直以行禮的姿勢站着。
聽完朱啟的話,漸漸沉下臉,思考良久,給了乾脆利落的一個字:“難。”
朱啟眉頭略縮,嘴角勾起抹冷笑:“姑父何出此言?”
施虎沉下心道:“有道是好女不喝兩家茶。同樣,世上哪位清白女兒家能拋兩回繡球?喬兒今年不過十六,我實在是不想她,成為京城中每戶人家的笑話。還望九皇子見諒。”
“難道今日我就不是京城中人的笑話嗎!”
朱啟一時怒極,揮手將滿案茶具橫掃在地。
接着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控,閉眼調整了下吐息道:“今日風大,我能理解三妹的苦衷,也相信那絕非她本意。所以我願意去求我母妃,給她,也再給我一次機會。”
說完睜眼,目光直直刺向施虎:“姑父不會讓侄兒等太久的,對嗎?”
說完,未等施虎回應,起身大步離開。
施虎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直到外面天色都開始有些發暗了,方滿面愁容轉身走到檐下,抬手招來小廝問道:“那個人呢?”
小廝:“回主君,九皇子早已回宮去了。”
施虎兩眼一閉嘆了口重氣,睜開眼扶着柱子對着小廝踹了好幾腳,氣得直咬牙:“九皇子!就知道九皇子!我沒問他!我問的是那個臭教書的!聽懂了嗎!”
小廝嗷嗷求饒:“聽懂了!聽懂了!小的聽懂了!”
施虎收腳:“去,把那個人給我帶來。”
小廝撓着頭一臉為難:“可是……那姓沈的已經回家去了。”
施虎先是心不在焉“哦”了一聲,隨後反應過來,不可置信瞪眼道:“你說什麼?回家?那臭教書的,接了我國公府小姐的繡球,然後,沒事兒人似的……回家去了?”
小廝顫顫點頭。
施虎表情凝固片刻,接着照人耳朵來了記虎嘯:“那就去他家裏!把他給我!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