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家長

第5章 見家長

戌時二刻,烏衣巷家家戶戶都已經熄燈就寢,唯有沈家書房的燭火還燃着。

猴兒蹲地上擲牛骨頭玩,不一會兒打了個哈欠,揉着眼睛向上看道:“先生,天色已經不早了,你快歇着吧,明日還要去學堂呢。”

老木書案上,簡牘如山,豆大的燭火來回跳躍,照亮了沈清河清俊專註的容顏,以及筆下一行行端正飄逸的字跡。

“我還不困,你先去睡吧。”

猴兒就知道先生會這樣說,懶洋洋站起來往外走道:“我真不懂你為什麼每天都要翻那麼多古籍,還要費勁吧啦的挑挑揀揀,最後只把上面一小句話收集下來,這根本就是在做無用功嘛,有那個時間去多睡會覺不好嗎?”

沈清河無奈地笑,娓娓道:“自從中原被蠻人統治,過往許多珍貴典籍,銷毀的銷毀,失蹤的失蹤,直到現在,連尚書都僅有一半得以保留。不少所謂的正統史書,連漢武帝的名字都能寫錯,若任由這般流傳下去,等到了後人手裏,將會得到怎樣一段面目全非的歷史?這是很荒唐的。”

話音落下久久沒有回應,抬頭一看,頑童早不知去向。

沈清河張開雙臂舒展了下雙臂,頭往後靠着,短暫地閉目養神。

清風自窗口吹來,帶來院中荷花香。

沈清河不知怎麼,腦海中一下子出現施三小姐的面容。

他立刻睜開眼睛,對自己頗有些懊惱地捏了捏眉心,坐直身子,提筆準備繼續。

就在這時,大門外傳來敲門聲,動作十分有力,似乎有要事上門。

同時,國公府中,施虎正在磨刀。

場面之粗獷,把秀才出身的管家老許嚇得夠嗆。

“我跟你說,”施虎一條膀子光在個外面,雙手扶着大刀吭哧吭哧在磨刀石上來回推,“只要那姓沈的來了,我就一刀照他天靈蓋兒劈上去,然後對外說他暴斃。百姓一看,哎呀這可不是人家國公府想喝兩家茶,是第一家他沒那個福氣嘛!撐不到那個時候!”

管家哆哆嗦嗦湊過去,伸着個腦袋貼心道:“主子,咱這叫殘害良民。按照大涼律法,得全家流放。”

施虎掄起刀往地上一摔:“誰敢流放老子!”

管家趕緊上前拍胸口:“唉呀!小的這不也是隨口一說嗎!這是在勸您,無論怎麼著,咱不能殺人不是!”

施虎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恨得鼻子噴氣兩眼亂瞟道:“教書的,臭教書的,肯定是那種四五老十一臉褶子,活了半輩子滿嘴狗屁道理又連個功名混不上,我何止想殺人,我簡直都想——”

話未說完,目光落到廳外一位風光霽月的年輕人身上。

沈清河早洗乾淨了臉,面上沒了白日的滿面油光,此刻清清爽爽,溫文爾雅站在那裏,宛若一朵出水小白蓮。

施虎眼前一亮,火氣不覺消下大半,直接繞過小廝走過去悠悠道:“不知這位是……”

“沈先生,烏衣巷的那個。”小廝提醒。

沈清河順勢行禮作揖:“在下沈澗,字清河,見過施國公。”

施虎過去一比,發現這小子低着頭都比自己高半頭,頓時眉開眼笑還順手把自己光着的膀子裝到袖子裏,咧嘴道:“客氣了客氣了,沈先生用過飯了嗎?喝酒不喝酒?”

沈清河愣了一下,禮貌笑道:“天色已晚,在下不飲酒,望國公見諒。”

“不喝酒好,不喝酒好。”施虎樂呵呵念叨着,扭頭朝外嚷了一嗓子,“備桌好菜!來壇好酒!”

沈清河:“……”

飯桌上,沈清河以茶代酒飲過三杯,看着外面的天色,主動道:“白日繡球還請國公莫要煩惱,沈某雖一介教書匠,卻也知繡球過界,不算因緣——”

哪知施虎立馬打斷,擺着手說:“哎,這個繡球不繡球的回頭再說,敢問沈先生家中人員幾口?”

沈清河不知這老人家到底是何用意,但也不好迴避,便仔細回答:“家父於我年少早亡,如今唯有老母侍奉,加上伴讀的小童和煮飯的婆姨,堪堪四口。”

施虎“嘶”了一聲氣:“這麼少?”

心中卻想:“四口好啊!人少!嫁過去不容易被欺負啊!”

接着又問:“令尊過去於何處高就?烏衣巷地段雖遠,價可不低。”

沈清河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道:“家父年輕時,乃一普通商販。”

施虎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又抿了口酒。

如果當爹的是商販後來又家道中落,那這年輕人有大宅而無餘糧,有才華而不謀科舉,便都能說得通了。

沈清河品着鎮國公的神色,微微垂眸:“國公放心,沈某自知身份卑微,故而從開始便未存攀附之心,還請國公為三小姐另擇一良婿,往後舉案齊眉、莫負韶華。”

施虎立馬皺眉,頂着張喝得通紅的老臉道:“卑微?哪裏卑微了?我以前還是給蠻人養馬的呢,要不是去參軍,估計早餓死在馬棚里了。”

沈清河抬眼,眼中有些惶恐:“國公,您醉了。”

施虎打了個酒嗝,頭往沈清河歪了歪道:“醉不醉的反正人活着就行,我也正好藉著醉勁兒和小沈你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打我三閨女落地起,我就沒想過要她去謀什麼大富大貴。女子,不是往高處嫁就一定好,嫁的再好,人家家裏頭不把你當人看,使喚你跟使喚個丫鬟似的,有什麼用?爹娘把你養這麼大,把你送過去,是要你受罪的?”

“我家三姐兒,是我最後一個娃娃了。她性子乖軟,又嬌氣,需得是永遠被人疼的那個。不能受委屈,不能受氣,得找個知冷熱又品行端正的如意郎君,揣手心裏好好的護着,一生不經風雨,如此這般,才算是圓了我的心愿。”

沈清河隱約有些聽懂了施虎的意思,但不敢相信,便拱手:“在下愚笨,未能解其意,望國公明示。”

施虎摔下酒杯,一把攥住沈清河的手,瞪大了自己的獨眼道:“好!話說到這個份上,老子今天就抗上掉腦袋的風險問你一句,你小子,願不願意娶我家三姑娘!”

只要願意,只要肯點頭,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都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旁人奮鬥一生方能一隻腳邁進去的青雲路,他沈清河可以直接在終點出現。

美嬌娘、青驄馬,凡夫俗子的一生所求,皆可在一夜獲得。

而面對此等誘惑,沈清河卻抽回手,起身對着施虎正正經經揖了一禮,沉聲道:“沈某恕難從命。”

……

“我才不要嫁!”

施喬兒破天荒砸了回東西。

琉璃盞四分五裂攤在地上,堅強的閃耀着流光,彷彿在表示——雖然我碎了,但是我很貴。

雲姨娘也不慣着,拍了下桌子猛地起身:“那你想怎麼著?九皇子不嫁,這教書的你也不嫁,你是想讓我和你爹都去死你才甘心是嗎!”

施喬兒的淚嘩啦一下子就落下來了,抽抽道:“我錯了娘……我……我就是覺得,那個人實在太丑了,你要我整天面對着那樣一張滿面油光的臉,我會吃不下飯的。”

雲姨娘大吼一聲:“那就餓着!節食!”

施喬兒哭得更厲害了。

“哭哭哭!哭有什麼用!”雲姨娘愁得滿頭疙瘩,在房裏走來走去道,“九皇子本來就不是你的良配,又出了這樁子事,即便你二人真能在一起,他日後會怎麼看你?燕貴妃又會怎麼看你?滿城權貴又怎麼看待你兩位姐姐?這一樁樁一件件,你捋過嗎你!”

施喬兒真沒捋過。

她這十六年過得有些太過順當了,乃至於做決定只憑自己喜樂,根本不會去想後面的曲曲繞繞。

九皇子對她說,只要她敢拋那個繡球,他就能娶她,所以她求母親,求父親,只為嫁給他。

因為他是她長這麼大,除了父親兄長,接觸過的唯一一名男子,除了嫁給他,她想不到自己還能嫁給誰。

現在突然一下子什麼都變了,施喬兒很慌,又慌又怕,既怕夢中的場景重現,又怕嫁給那個滿面油光的教書的。

可兩全相害取其輕,時間不等人。

“娘……我嫁,你不要生氣了。”施喬兒過去抱住雲姨娘,豆大的淚滴一顆顆往下落,“我願意嫁給那個教書的,你彆氣。”

雲姨娘也一下子落淚,一把將施喬兒摟入懷中,哭道:“我苦命的閨女,怎麼最後就落到了這樣的境地里了。你的兩個姐姐,一個嫁齊王府,一個嫁將軍府,輪到咱們,居然攤上一個教書的……我苦命的閨女啊,娘可拿你該怎麼辦吶。”

母女倆抱頭痛哭,場面異常悲痛,連丫鬟們也忍不住跟着抹淚。

而在前院廳堂外,施虎拖着只跛腳,在下人的攙扶下,沿着風華池一瘸一拐猛追沈清河。

“哎!沈先生你答不答應的咱可以回頭再說,你跑什麼呀你!我家三姑娘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你怕什麼啊!”施虎嚷嚷着。

沈清河心跳如雷,從未像今夜這般緊張過,既想要趕緊離開此地,又怕失了禮數,便邊跑邊賠禮:“三姑娘沉魚落雁,誰能娶到她是誰的福氣,但沈某如今……如今一心整理撰寫典籍!婚姻大事從未考慮過,若是迎娶三姑娘過門卻又怠慢了她,沈某良心難安!”

施虎“唉呀”一聲,恨不能跺腳道:“我只是讓你好好待她!又不是讓你當祖宗供着她!你別跑,有話好好說,你再跑你信不信我,信不信我——”

後面的狠話沒放出來,施虎腳底一滑高呼一聲,膝蓋朝地磕了下去。

沈清河停下轉頭一看,心臟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只見大涼朝的開國六功之一,堂堂鎮國公、駙馬爺,竟在朝自己——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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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他其貌不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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