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會向瑤台月下逢
秋暖。
清煮酒。
紅日映月勾。
此時,月下鎮城牆正門,熙熙攘攘,人流似春光,香車如馬龍,在這青石所砌的大道上自由來往。
這大道之上,大概分兩種人。
一種是錦衣玉裘,車蓋如華的富甲商流。
一種是青衫白衣,長發如舞的江湖俠客。
可曾想,那滑如膚的青石上緩緩走來一老一少,一瘦馬。
老頭一個字“破”,衣不裹體,肉懸於空。
少年一個字“臭”,汗乳如煙,污穢環身。
那馬一個字“瘦”,影如草芥,皮骨錐現。
城門厚重,紅漆斑斕。
大概七八個守衛將士,手持長柄大刀,分立於兩側。
世家大族過時,低頭示意,江湖草莽過時,則視之無物。
大概是當兵的瞧不起走江湖的,走江湖的也不屑於當兵的。
偶有從馬車上扔下些細碎銀兩,便呲嘴咧牙,眉開肉笑,不忘輕喊一聲:
“公子,夫人,好生走着。”
喊得太輕,深怕車上之人聽不着,喊得稍重,又怕人流投來鄙夷之神。
做人如此,夫復所求,又為刀俎。
那少年心思稍神,怔怔望着那城牆上懸挂着金色牌匾,上書三個醒目大字“月下鎮。”
狂草不草,流光似水。
在劍修行家老頭眼裏,字勁如劍韻之流,看似輕描淡寫,卻滿藏威懾之力,仿若要將這世間的妖魔邪祟絕於牆外。
“衣冠不整,恕不放行。”
為首的將領生得巍巍巍峨峨,濃眉斜眼,八字須貫穿全臉,鐵甲束身,大刀橫於胸,擋住這老少的去路,一臉正義道。
“這月下鎮容不得窮人?”少年也不發怒,字正腔圓盤問道。
“月下鎮乃九州第一大鎮,登記在冊共計三萬餘戶,人口不下十萬人。”那將領滿臉得意道:“何時曾出過窮人?你也不瞧瞧自身德性,如若放你二人入城,恐怕要折煞這風水寶地,如此罪名,我可擔待不起。”
“你二人如諾識相,速速離去,動起手來,我怕惹身晦氣。”那將領譏諷繼續說道,一雙斜眼抽搐不停。
好事之人,不分貴賤。
達官貴人,商甲富流,江湖豪客,滯足停留,觀看這場鬧劇。
天生好秀氣,只可惜為這“窮“字所毀。
人群中,馬車上,一陣貴婦嘆氣之聲。
“如我想入這城,汝能奈我何。”
少年淡然道,眼神不含一絲殺意,卻乾淨得像個瓷娃娃。
有老頭這個大魔頭在,誰能傷他半毛,剛才那一戰,少年已然堅信爛番薯是個分文不假的絕世高手。他有狂傲的資本,十六年來,第一次覺得做人是如此有趣味,百態百味嘗得太多,今後他只嘗這一味“縱橫江湖,玩世不恭”。
“人小,口氣卻不小。”那將領怒吼一聲道:“還愣着幹什麼,將這二人攆出月下,別鬧出人命,即可。”
如熊般的將領也有這惻隱之心,本性倒是不壞,只是有些忘本。年少,他也曾是個窮光蛋,但老天賞飯吃,生得一副壯如磐石的皮囊,加之生性刻苦好練,習得一身剛硬之功,當上了小小的看門頭領,算是手握些許權勢。他自詡為登堂入室,看住了上流社會的大門,見到些窮民野夫竟心生厭惡,或許他只是憎惡那個一去不復返的窮困少年。
七八個守衛挺刀上前,作威脅之勢。
少年退身輕喝一聲:“干”。
只見老頭不拔劍,而是一掌揮出,一道虹光以掩耳不及之勢瞬間斬斷士兵手裏的大刀。
刀斷落地,如發離身,濺出陣陣耳鳴聲。
那道光最後化成兩道黑影,分別打在將領左右臉上。
紅斑顯現,刺骨難耐。那將領幾欲暈闕,呆立在地,魂喪於此。
群人見狀,寒蟬若噤,驚為天人,速速奔走而去。
唯獨那些稍有武韻的俠客仍在回味那一掌之力,如何造就這劍光之影,靈性索然。
“看門惡夫。”
少年怒罵一句,大搖大擺吹着口哨進了那城。
那瘦馬也頗為應景,在大門前粗水長流。
老頭髮現,不知何時,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娃娃了。
進了城,少年才相信這月下鎮果然沒有窮人,倒是這身穿着,有煞如此風景。
只見街寬八仗,用的是青州一等一的玄武石鋪就,石上刻有精美的青花與鯉魚。這街長長,掛在花燈之中,似乎沒有盡頭。街道兩旁則是紅磚綠瓦,樓閣金碧琉璃,鱗次節比,好比那天上仙宮,光影所至,靈氣長繞。
最令人驚奇的是,初秋中綻放的桃花,花瓣落滿地,滿城皆在花舞之中。
踩在行人的腳下,發出“呲呲呲”的清脆花香。
如此靈性之地,恐怕要得益於身處通往劍域的傳送要口。
這老少也相當默契,停在“天下錦衣盡歸出”的裁縫鋪前,互挑眉,大步踏入,把那花香一併帶進。
那蜀州不知何時多了個蘇姓大族和那行走江湖的主僕。
看人先看衣,這老少深諳此理,此時令牌加身,必當從容不迫,錦衣玉裘,雕佩古玩,一樣不能少。
畢竟欲做那攪動風雲之事,首先看起來就得像那類人。
一位肥頭大耳,油光滿面的中年掌柜迎了過來,屋內並無打雜的下手。
“先生、公子,需要些啥,隨便看。”掌柜倒也不嫌生,笑眯眯道。
這中年掌柜眼力十足,一眼看出老頭是個練家子,至於那少年,眉目雖好,根骨卻不入流。
做了幾十年服裝買賣的掌柜,他慎知,取人以衣,必為所害之理。
少年也不啰嗦,取出懸玉令牌,往掌柜手裏一扔。
只見那掌柜定睛一看,怔怔中雙膝不覺落地叫道:“少主,請隨我來。”
少年也不怪,自知這塊令牌對這月下意味着什麼,只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叫自己少主,不覺神清氣爽,頭頂生煙。
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處古樸寬敞的大廳。
只見那大廳中懸挂着上百種顏色各異的上等錦衣布料,長短厚薄,一一鋪張開來。白色如秋露,透明婉轉。紅色如波光,歡喜醒目。藍色如水紋,靜謐安神...凡此種種,皆不可數。
中年掌柜喚來老僕,為這老少分別量了尺寸。
少年甚是滿意點點頭道:“不愧號稱天下錦衣盡歸處”。
“少主見笑。”掌柜說道:“請稍坐片刻,用些茶,半柱香時間,將這世間帝王錦衣取來,為少主定做些華美之服。”
少年也不多講究,落入主座,老頭和掌柜坐於兩側。
“看茶。”
一對秀氣的丫鬟中規中矩將泡好的茶端上來,心若洪鐘,目不敢視。
猜不透這粗布爛衣的少年竟如此尊貴。掌柜口中的少主究竟是怎樣的人物,不敢深想,退在兩旁,聽候差遣。
“掌柜客氣。”少年老成道:“問些不打緊之事。”
“少主,請講。”
“這月下鎮的酒樓如何?”
“要說這酒樓,各有千秋,其中以四大樓最為著名,堪稱天下一絕,分別是回春樓、聽夏樓、長秋樓、卧冬樓。”掌柜抿口茶,面目恭敬道:“而這四大樓側重不一,回春樓的青梅雨酒、聽夏樓的煙火歌舞、長秋樓的花醋醉魚、卧冬樓的卧榻聽書為各自的招牌。”
少年呵呵一樂道:“還真是,吃喝玩樂,一應俱全,何其美哉。”
以掌柜的身份等級,全然不知這些酒樓背後之主盡歸無道老者。他盡之責,局限於打理好這裁縫鋪。
少年也不透露一二,盤算着如何消磨往後的時光,什麼練劍習武,姑且往後靠靠。他深知,天命如此,易得之物,如春中秋夢,易散去。
“這盛世月下,就算是皇城仙都,哪堪可比。”掌柜得意道。
老頭也不插話,沉寂在掌柜所說的青梅雨酒之中,年紀越大,越需要飲酒憶往事,往事中再悟劍道,豈不更勝那時間流逝之力。
“嗨,老九,想什麼呢?”
少年拍拍桌子問道。
“回公子,想那青梅雨酒。”
老頭回過神答道,在外人面前,他始終得保持清醒,不可將那虛假的主僕關係道破。
娃娃還小,江湖之惡,他知甚少。
“得勒。”少年迫不及待道:“回春樓,稍後。”
嘿嘿嘿。
老頭開心得像一團小棉偶,在床上打滾。
這一切,盡收於掌柜眼底,總覺得這主僕關係可不一般,倒像是爺孫倆。要想和少主搞好關係,需得試試這老頭。
天生寄人籬下,後天得發力感知事物的微妙變化。
“這位前輩是...?”
掌柜小心翼翼問道。
“哦。”少年答道:“這是家奴蘇九,你且叫他九爺。”
“九爺。”
掌柜雙手抱拳,語氣甚是恭維。
老頭也不搭話,點頭示意。這般角色,尚不能入眼,他可是同那無道老者平起平坐之人。
半柱香,老奴送來了錦繡華服,還周全地備了幾套換洗之物。
少年臉露神色,在掌柜的指引下,雀躍般鑽進那洗漱之地。
半響,這老少倆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只見那少年,錦衣如玉,長袍如舞,佩飾如虹,雙靴如鞘,從花中來,到雲端去。
天生公子,暖如細玉。
那老頭,黑袍束身,披風如劍,雙目喚春,神態璀璨。
“妙哉,妙哉,妙哉...”
掌柜不由拍掌叫好,暗嘆如此少主,當醉生夢死。
那老僕細細觀賞着自己精心醞釀的作品,笑意綿綿,似乎在說腌臢之物,也可起死回生。
那對丫鬟,口不出聲,神思分散,如此少年,當配之以何?
看人先看衣,果不其然。
“該賞、該賞、該賞。”
少年連連說了三遍。
“得勒。”掌柜扔出一袋錢,老僕順勢接上。
露出大牙,老僕像個秋天種下的壞蘋果,在春天長成了大樹。
“回春樓,走着?”
少年紅着眼問老頭。
“走着。”
老頭覺着,這娃娃,越看越俊。
“少主,車馬已備好。”掌柜請纓道。
“靠譜。”
少年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往這盛世如華的人生走去。
“好一副天生皮囊。”
中年掌柜看着消失的背影,暗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