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若非群玉山頭見
第二日。
有間破棧。
甲字號客房。
初秋和煦的陽光從窗外穿透而來,打在少年那張幼嫩慵懶的臉上。
少年夢見了邪姬,他躺在她的懷裏,感受着其中蘊藏着的暖流,那裏恍若一片世外桃源,春暖鳥鳴,綠草長楹。這十六年來,他從未夢見過女人,雖說行走江湖,難免會遇到些形形色色的女俠客,其中不乏胭脂水粉、陰柔懷惡、甚至是腰重如牛。
唯獨那邪姬,烈焰紅唇,柳眉如葉,雙瞳似素,還有那張易碎的青花瓷臉,入夢即碎。
拋開是否善惡,他無法忘記那張記憶深刻的臉,他曾懷疑自己是中了她的魅惑之毒,卻發現自己異常清醒,如被當頭一棒的小熊。
那嫵媚的眼神下彷彿是一種治癒心靈的良藥。
於是,白思不行,夜夢來尋。
夢裏的邪姬似乎要真實千百倍,吐一口氣,便縱世間萬物深情以待。
正當情意綿綿之際,老頭用那鐵劍挑開被褥,將冰冷的劍在少年的臉上來回畫圈。
那夢中少年猛地從邪姬溫暖的懷裏跌入萬米極寒之地,寒風冷冽,情愫盡散,驚醒過來。
“老頭,我要學劍。”少年醒來的的第一句話。
“幹嘛學劍?”老頭一臉不以為然道:“活着不好嗎?非得趟江湖這道渾水。”
“我覺着我是個武學奇才。”少年彈開鐵劍自信說道。
“何以見得?”
“筋骨奇特,脈絡分明。”少年露出手臂指着大動脈道:“看,多粗。”
“呵呵。”老頭輕聲一笑道:“粗沒用,持久才是王道。”
“何為持久?”
“經脈爆裂,長久不息。”
“江湖再深,也怕皮厚。”少年心若磐石堅定道:“我決定舔着老臉拜師。”
“拜何人為師?”老頭問道:“我?”
“第一劍客花想容。”少年答道:“至於你,頂多算個陪練的惡奴。”
說起惡奴,老頭轉而想到昨夜情急之下撒的謊,眼下即是月下鎮,碰見花想容和花無邪那是遲早之事,須為身份找個出處。說來也妙,少年十歲那年,奄奄一息躺在荒野嶺,被路過的老頭救下,他們異常默契地互不道姓氏,不提過往。
我在沉睡中看星空,看,多美。
孩童苟延殘喘吐出一句話。
老頭實在不忍,一掌下去,似乎傾盡畢生修為,孩子活了過來。
從那時起,少年叫老頭爛番薯,老頭叫少年屎殼郎,整整六年。
眼下已是江湖,沒個響亮的名號還真不好混。
老頭沉默片刻道:“從今日起,你便是來自遙遠的西南邊陲蜀州——蘇家公子蘇群玉,我則是你手下的惡奴蘇九,可懂?”
“我懂。”
“蘇群玉...蘇群玉...。”
少年默念道,覺着這名起得頗有大家風範,不過比起那屎殼郎的稱號還是差了點。
玉雖尊貴,卻不如屎接地氣。
少年從床上躍起道:“惡怒,提鞋。”
“得嘞,公子。”
下了樓,客棧大廳靜得出奇,昨夜群雄桄籌交錯的景象已黯然逝去。只見大廳中央擺着一張方形的紅木花桌,桌上盛滿雜七雜八的早膳,無道老者立於桌前,一隻空杯懸空而掛,被他玩弄於股掌間。故弄弦虛。
這老少倆也相當默契,步調一致,頭也不回往大門走去,彷彿這無道老者就是只自娛自樂的玩偶。
“且慢。”無道老者輕呵一聲道:“少俠,可否賞臉吃個早飯?”
只見無道老者左掌發力,那隻空杯瞬間飛至這對老少面前,停於空,旋轉,發出清脆的風聲。
“餓嗎?少年問道:“惡奴......”
“嗯”老頭點點頭。
“要錢嗎?”
“甲字號客房專享。”
“那你不早說。”
少年話音未落,老頭搶在前,落座,起筷,入口,一切自然且得體。
無道老者也不伸筷答話,在一旁樂呵呵地看着這風捲殘雲的桌面。
半響,無道老者待這老少倆抹臉擦嘴后說問道:“敢問少俠作何稱呼?”
“屎...屎...”少年剛要脫口,就被老頭一腳踢在胯下,縮了回去。
“蘇...蘇群玉。”
少年胯下被這腳踢得是又痛又癢,頓時結巴起來。
“這是是...是家奴蘇九。”
“少俠到這月下鎮作甚?”無道老者緊問道。
“行走江湖,體驗生活。”少年揉了揉蛋說道:“權當成年之禮。”
無道老者出其不意地大喊一聲:“屎殼郎。”
“叫我作甚?”少年出於條件發射,口不由心答道,快中帶熟。
六年之久,這“屎殼郎”就像是少年身上無法分割的烙印,已然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哈哈哈.....在我面前就無需隱藏了,知道什麼叫着隔牆有耳嗎?這間破棧所有客房的風吹草動,繡花落針,我皆一清二楚。”無道老者悠然自得地笑道。
“黑店,打劫?”
“那不至於。”無道老者:“像我這樣的高手,何須干那腌臢之事?”
“那是為何?”少年追問道。
“等一個人。”
“什麼樣的人?”
“筋骨奇特,脈絡分明。
“我?”少年用手指着自己問道。
“你可是要拜那劍仙花想容為師?”無道老者反問道,同時手掌運力,紅木桌几只空杯忽地升空、旋轉。像是在炫技。
“那又怎樣?”少年一臉不屑道。
“不怎麼樣。”無道老者臉慍怒色,手一捏,那些空杯瞬間子在虛空中炸開,飛舞的破碎瓷片宛若透明的雨分散開來。
少年輕哼一聲,揮動着衣袖,擋住那些飛速而來的殘片。這樣的場面可嚇不了他,但不可否認這老者是個真真切切的高手,昨晚那聲“破”猶如一道無形之劍,斬破四方。
“嗖嗖嗖。”
碎片墜地,如光似箭。
不覺間,這老少倆被無道老者提住肩,一聲“起”,只見這三人登空、入霧。
懸於樓前兩棵大樹半腰,無道老者用力一扔,這老少倆竟絲毫無損地分掛在兩隻樹丫上,樹杈穿透他們的麻布破衣,並未傷及。
“臭老道,你想作甚?”少年張口大罵道:“武功高又能怎的,有本事,放下我家惡奴,同你練練?”
只見樹枝上的老頭搖搖頭,一臉無辜,白了少年一眼。
“也好。”無道老者手一揮,一股強大的氣流向大樹飛去,那枝丫瞬間斷裂。
那股氣流並未散去,而是環繞着老頭,將他安然無恙地送至地面。
老頭不覺一驚,這老道的功夫可謂是深不可測,聲是劍戾、手是劍鋒、眼為劍刃,恐怕修為已是人劍合一的至高境界。
老頭也不啰嗦,雙掌交叉,口中默念道:“五行利器,世間之靈,氣之所行,為孤鶩耶。”
只見那把鐵劍從大廳之中脫出劍鞘,橫空而來,所到之處,皆為草木。
“好劍。”
無道老者眉稍着笑意道,隨即氣沉丹田,以掌為劍,在虛空中劈出一道秋之金黃的光芒。
“去。”
光芒似針,尾影如虹,以秋為舞,轉瞬即至。
老頭也不慌,以鐵劍作甲,左手舞之,舞至半弧,一道白色念氣刺空而出,如霧如霜。
“破。”
只見白色念氣將那急速而來的光芒所噬,幻化成一朵朵梨雨飛花,瞬間憑空消失,而後襲無道老者於胸前。
一步之內,半步之差。
“魂影分身。”
無道老者輕哼一聲,化成兩道影。
一影碰上那飛花,炸開滿天雨。一影變掌為指,彈出兩道寒氣之冰。
寒冰所至,霧氣重重,目之所及,萬物皆靜。
寒意四起,那樹上少年抖抖索索,宛如一隻懸空待宰的猴子。
老頭只感到體內血液凍結,真氣之力困束於體,無法運轉。
不覺心中一怒,強行將丹田之氣運至全身,怒火冥冥,把那些已然凍結的真氣點破。
孤鶩出,過千山,行大道,寄浮雲,破星河。
只見那把鐵劍為真氣之火所染,破空而立,猶如一道鮮紅的血影,擊碎重重寒冰,在空中舞出一幕煙花盛世。
劍氣如火,穿破重重霧氣,直指無道之影。
“劍之道,如吾魂,魂之內,鎮萬靈。”
那無道老者念出一道金光,與劍並立,退進交錯,宛如白晝起星空,星空似長河。
鐵劍懸空而不刺,金光璀璨而不破。
兩老頭僵持不下,真氣之力在體內高速運轉,屆時已損耗過半。
那少年不覺一驚,魂失於此,沒想到爛番薯還真是絕世高手,但鑒於自己還掛在樹上,全身乏痛,轉而怒叫道:“兩破老頭,本大爺還在樹上呢,放我下來先,再切磋,好嗎?”
“那你可願拜我為師?”無道老人一邊持續運氣,一邊笑眯眯道。
“那花想容......?”
“隨你便。”無道老人撇撇嘴道:“只要你先拜我,即可。”
“師傅。”
少年恬不知恥,聲如猛犬叫道。
無道老者向老頭拋了一眼,老頭隨即心領神會。
“收。”
兩老頭異口同聲道。
劍入地,光消散。
“承認。”
這兩老頭竟相敬如賓起來,心裏明白再打十年,也不過如過家兒戲,武功再高,也會棋逢對手。
這一戰,老頭強行運轉丹田之氣,恐怕得十天半月才能修復過來,而那無道老人也好不到那裏去。
無道老者手一揮,少年安然墜地。
“你拜我為師,無需俗世禮儀,我也沒什麼好教你的,一本《通天劍符錄》,一塊懸玉令牌權當為師的見面禮,那令牌你可在月下鎮任何酒樓、飯館、綢緞店、甚至是青樓使用,自當有人為你安排。至於那本書,有空就研習研習。”
無道老者說完,從懷中掏出那兩樣東西,扔給了少年。
少年不說一話,雙膝跪地,連磕三頭。
“我想找你時,自會找到你。”無道老者道:“即刻啟程去月下,無需逗留,去做你應該做的事。”
無道老者轉過身,對着老頭繼續說道:“且叫你蘇九老哥,有空,回春樓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
“不送。”
“後會有期。”
無道老者將這老少攆出了門,眼神迷離,直至背影模糊,群山湧現。
從今往後。
我,蘇群玉。
你,惡怒蘇九。
志當尋歡作樂,縱橫江湖。
少年道。
尋歡過半,閨中暴斃。
老頭道。
那把鐵劍,看起來,天元脫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