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步殺人煮雨酒
樓閣。
錦衣處。
喧嘩如故。
回春樓坐落於繁華的臨安巷,雕龍卧虎,氣派非凡,樓高四層,寬如江河。每層包房十二座,分別以地支——子、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命名,中間鏤空為大廳,可容納上百號散客,可謂是氣沖斗牛,氣勢長虹。而那每間包房往前能將這繁華如斯的月下風景盡收眼底,往後能察舉大廳中央的一舉一動,靜能聽風雨,動能入江湖。
車輪滾滾,長袖舞舞。
蘇群玉攜着惡怒蘇九到了。
屁顛屁顛的小二眼勁十足,看這陣仗,心裏想哪家花花公子,又來砸錢了,於是俯身躬體大喊:“公子,裏面請。”
少年招招手,小二伏耳側聽。
“去,上等料草侍候好我身後的爺。”少年指了指馬車後面那匹瘦不襟風的馬道。
“得勒,公子。”
“賞。”
只見掌柜的馬夫掏出些細碎的銀子,丟了去。
老頭交代幾聲,馬夫駕着車離去。
入廳,步調輕盈,如鳳在鳴。只見划拳聲、交談聲、上菜聲、酒杯聲,聲聲靜止。
眾人不覺眼前一亮,便恢復如常。
世家公子,一眼便罷。
“稀客、稀客...”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眼疾手快迎了過來道:“公子,作何吩咐?”
少年點點頭道:“掌柜,上等佳座,青梅雨酒,速速安排。”
片刻。
四樓,“亥”字號房,山鮮海味,四瓶青梅雨酒。
“娃娃,舞象之年不可飲酒。”老頭一臉壞笑道:“爺爺幹了。”
一杯下肚,老頭只覺着口吐芬芳,喉嚨如春之潤,細雨綿綿之後是酣暢淋漓,胃卻暖暖如朝陽,不負春光。
“秒不可言啊。”
“酒鬼之言不可信。”少年舉目窗外,雲深霧繞,滿城皆花。
老頭忍不住口,又下一城。
“酒鬼性情,話可不真,理卻如常。”
“少來。”少年冷哼道:“你騙我,少了?”
這兩年來,少年的心智越發堅固,性情雖為虛張怪戾,心卻若那菩提上樹,一證大道。
老頭不搭話,一城又一城,城城皆空。
掌柜又送來四瓶青梅雨酒。
瓶雖小,酒勁卻不小。
老頭哀嘆一聲道:“娃娃,掖掖藏藏,非我本性。”
“只是......”
老頭看着酒杯之影,山之老態,如水之渴,氣數天命,皆不過此。
“顯山不露水,水必在那深山中,長喚不流。”
雲深處,一對仙鶴嬉戲猶常,少年眼如細喚一聲“去。”
“孤鶩太沉,世人太輕,輕薄之人最喜那沉重之物,一物既出,天下必真。”
老頭抬杯,細細抿嘗起來繼續說道。
“你是指這把鐵劍?”
“嗯。此劍名為孤鶩,聚靈氣,通人識,喜雷電,辨真假,為那九州之上玄劍宗門的鎮山法寶。五十年前,一場天雷浩劫將此物摧毀,靈氣盡失,光環不再,江湖宗派聞之,祭天地,結聯盟,大肆來奪。”
老頭眼神渙散,似乎不想再說下去。
“那年,我二十歲。失去靈劍庇護的九州第一宗門玄劍派,垂死掙扎,死戰三夜,宗門子弟盡數死絕。師傅為保此劍,殺開眾敵,將劍交付與我,讓我靜待時機,神劍歸來之時,便是宗門東山再起之日。”
老頭神情痛苦,沉浸在滅門的慘痛回憶中。
“五十載春華秋實,我恐怕是等不了神劍復原,宗門再生之時。“
窗外下起了淅瀝小雨,青紙傘在小巷裏穿梭。
“五十年,我隱姓埋名,躲躲藏藏,為劍,為宗門,白白浪費了一生。自由對我來說,就是個笑話。可謂是身懷寶物,其心已誅,空有一副催老之態,無主之魂,可悲,可悲也!”
一杯下肚,老頭已然醉意橫生,生死看淡,天命如此,沒來及搏一搏,就得撒手人寰。
“老頭,我知道你不想讓我重蹈你的覆轍,是吧?”
少年輕喝一聲“杯來”,盛滿青梅雨酒的瓷杯傾刻停於胸前,手一舉,滿杯星河,盡數入喉。《通天劍符錄》只消一眼,少年便瞭然於胸,書中首頁洋洋洒洒幾個大字“橫空御物者,必為物。”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老頭醉意朦朧道:“緣分命數,自在它理。”
半響無話,老頭輕靠於桌,緩緩睡去。
少年看着這細雨,杯杯入肚,不覺間,行人漸瘦,霧氣漸濃,天生公子畫中游。
五花馬,千金裘,
青梅雨酒殺人如素。
公子姓蘇,名群玉,
不認是非,只看生死。
少年神采飛揚,口如長河默默念道,隨着老頭醉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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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
天掛河。
易喚風雨。
回春樓掌柜步履沉重,走進“亥”字號房,神情落寞,如家之喪犬。
“公子、公子...”掌柜輕手輕腳搖晃着少年的肩膀呼喚道:“醒醒、醒醒...”
掌柜最怕這來歷不明之人,尤其是那些身着錦衣、儀態非凡的世家公子,不知後面到底有多少藏龍卧虎之人。
得虧有無道老者坐鎮,江湖雜碎、門庭大家,尚不能入這回春樓之眼。
但是這生意得做,這門得開,打打殺殺終究不是經商之道。
酒未散去,少年醒來,腦水轟鳴,四肢不勤。
“怎麼?”
少年一臉朦朧,眼眉稍怒道。少年生平最怕兩事,一是夢被破,二是錢被偷。
“樓下有人擾,似乎來意不善。”掌柜好心提醒道:“公子需做些防備。”
“找我的?”
少年挺身而起,看着這掌柜問道。
這掌柜生得瘦瘦弱弱,紅臉黑痣,有些書生氣,卻又江湖味十足。
少年最懂那江湖味了,打於不打,殺與不殺,一念起,一念落。
在少年看來,掌柜生得還算“善”,不由臉生一笑。
“似乎是。”掌柜口氣猶豫道:“主僕二人,一老一少。”
掌柜被少年這一笑,弄得是雲升霧起,后怕連連。
“你可知,找我者,何人?”少年語氣悠然,停頓有致道。
“月下鎮城主獨苗——仇狄。”掌柜神色不定道:“這傢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仗着老爹權勢,在城裏花天酒地,為非作歹,最可惡的是殺人如兒戲,視他命如草芥,公子,你可要當心。”
少年細細一想,便知挑釁者所謂何事。城門瑣碎,小露鋒芒,便招來如此惡人,快哉快哉。
“無妨。”少年擺擺手示意掌柜退下道:“那就打到他心生善意為止。”
“當心。”
掌柜嘆氣道,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退去。
“惡怒,醒醒。”
少年拔出鐵劍,在老頭臉上畫烏龜。
“娃娃,你要作甚?”老頭一瞪眼,酒意繞腦道:“謀殺老子,搶走神劍?”
“啊呸,稀罕。”少年嘻笑道:“惹事了,幹活,擦屁股去。”
這老少一步一腳,搖搖晃晃,慢如細蟻,看得樓下的仇狄是饑渴難耐,七竅生煙。
“是哪個雜碎打攪老子的春秋大夢?”
少年立於大廳中央,手持大劍,神氣傲然問道。
眾人見狀,紛紛繞開,躲在兩側,靜待一場好戲。
只見那仇狄領着十來個兇猛將士,威武凜凜,手握大刀,滿臉殺氣直指少年。貼近仇狄的是個清瘦老頭,目光炯炯,真氣涌動,姑且算上個不入流的高手,江湖稱這類人為“看家狗”。
“死到臨頭,仍在逞口舌之快。”仇狄怒氣鬥牛問道:“你二人可是打傷城門守衛的腌臢小人?”
仇狄之所以再次確認這二人的身份,是見這二人穿着不凡,不像是市井小民,倒像是世家公子。
“是你爺爺我打的,如何?”
那將士中忽有一人說道“就是這二人,不過換了身着裝,掩人耳目罷了。”
此人便是那城門首領。
“狗賊,拿命來。”
仇狄狂喊一聲,酒肉意淫之臉頓時裂開,活像千年老王八,越看越丑。
那群將士持刀殺來,鋪天蓋地,聲勢浩蕩。
老少倆倒也不慌不忙,似乎在細聲交談。
“該不該殺?”少年問。
“該。”老頭答。
少年就像吃了蜜糖般歡欣雀躍,口中默念道:“五行利器,世間之靈,氣之所行,為孤鶩耶。”
“劍去。”
“嗖嗖嗖。”
那把鐵劍如獲新生,掙脫少年之手,急如閃電,從那群奔來的將士頭上呼嘯而過。
一劍斃命。
劍之快,眼不可視,耳不可聽,冥決之中,勝過天意。
仇狄倒在自己的血影中,呼吸尚存,意志猶在。
只是疼而已。
錐其心,刺其骨,噬其魂,滅其魄,此乃世俗最大的折磨。
仇狄似乎看見了那些慘死於他手的孤魂野鬼,正一波接着一波蜂擁而來。
鐵劍回頭,懸於老少一步之外,那些將士紛紛在倒鐵劍之下,長跪不起,動彈不得。
劍氣幽幽,如靈在身。
那尚未反應過來的清瘦老頭忽地大喊一聲:“神劍來,斬眾生”,便瘋了般,逃之夭夭。
“殺得好。”
眾人驚呼,憤然鼓掌,雷聲鳴鳴。
那樓群之中,躍空而下七八名蒙面之身,落在眾人間,以劍驅趕。
“抱歉,抱歉...”
那掌柜不知從何處冒出,雙手成拳作揖道:“今日回春,謝絕宴客。”
眾人散去,大門上鎖。
“煮酒。”
少年揮一揮手,劍落入鞘,靈光四射。
“上等青梅雨酒,這就來。”
掌柜樂呵呵道:“少主,雅間請。”
這細雨變深,在行人腳下,滴滴答答,好生愜意。
恐怕此時,這月下已是別番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