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19章 柳奚
黑壓壓一片全是屍體,令柳奚想到蝗災的場面。
梯子也在屍體堆里,沒有一個人靠近二十步以內。她數了數,大約死了一千人,統統喪命於費翔指揮的強弓利箭之下。
之後再未出現攻勢。
“他們在等。”李南風說。他坐在火爐旁,膝上搭了一條厚毯子。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面頰越發凹陷,膚色日益蒼白,透過包裹手背的皮膚,依稀看見骨頭和血管。
迄今為止,她始終信守承諾,留在伯父身邊。儘管大戰當天,她極其渴望爬上城牆,但還是克制住了。
柳奚走上城牆代替伯父去問候戰士,因為他自己已經沒力氣走路了。
“確定他們的人數了嗎?”女參事馮伶俐問。
“我認為不清楚比較好。”費翔說。“敵眾我寡是事實,知道太多會讓將士們喪失勇氣,尤其是敵軍不斷來襲的時候。”
柳奚走到城垛前,觀察天孫大軍。營地的帳篷密密麻麻,延伸至晨霧之中,遠遠望去更像是一座城池。西面的丘陵還有軍隊源源不斷地開來。不過最吸引她目光的,還是敵方防禦工事後面的高大木架。
“那就是他們的攻城器嗎?”她問。
“那時攻城塔,通過底部巨大的輪子向城牆推進。”
“我已經準備了火焰箭,還有充足的油罐。”費翔說。
“他們好像建了很多那個大傢伙。”木拉說。
“那我們就有足夠的靶子了。”費翔拍了拍木拉。儘管這話很鼓舞士氣,但柳奚聽得出來,他也在擔心。
“他們合適發動攻擊?”她問。
“據我估計,就在攻城塔到位之時。我懷疑他們並不想延遲攻城。他們要佔領整個梁國,又不想損失過多兵力。”
她的目光投向高大的木架,感覺就才一會的功夫,攻城塔又升高了一截。她脫掉披風,露出一身輕型鎖子甲,武器跨在背後,右肩上方露出劍柄,便於拔出,這是燕回教的。
“柳奚……”女參事張口。
“你該回到伯父身邊了,”柳奚對她說,“從現在起,我的職責在這裏。”
女參事望着奴隸大軍,又看着她說:“你答應過她……”
“他會理解的。”柳奚看見女參事抱着胳膊,強忍淚水。
那天夜裏,他們來了,或許是希望藉著夜色的掩護賭一把,但他們賭輸了。
費翔準備了成捆的乾柴,澆上了油,從城牆上扔下去,用弓箭點燃,熊熊大火照得四周一片亮堂,只見攻城塔正在緩緩通過弔橋。
每一座塔台後方都有長長的遮蓋板,底下的奴隸大軍踩着某種聽不見的節奏,用力推動攻城塔向前。
費翔按兵不動,等第一座攻城塔距離城門五十步時,他一聲令下,數十個陶罐拋了出去,砸碎塔前,緊接着一波火箭齊射而出,大火迅速燃燒起來。
攻城塔又前進了幾步,柳奚伸長脖子望向後方的遮蓋板,可以看見無數條腿仍在整齊劃一地用力蹬着。
她拿起弓,搭上一支箭。箭矢飛出,射向遮蓋板後半部下方,幾息后,他看到數人卧倒在地。
她又射出幾支箭,將痛苦翻滾的屍體釘死在原地。
周圍的弓手紛紛效仿,攻城塔後方很快出現一串傷兵。
此時,火焰已經吞沒了塔台的上半部。攻城塔停在二十步外,裏面的人被燒得連聲慘叫。
大火吞噬了木架,上半部垮塌落地,四周火焰繚繞。城牆上一片歡呼。
第二座塔台沒抵達城牆就燒垮了,全隊士兵盡死於箭雨之下。
“梯子!”左邊某處有人大喊。柳奚望向下方,只見幾百人繞過塔台重來,手裏高舉攻城梯。
忽然有什麼東西呼嘯而來,一支箭矢擦過頭頂。旁邊的一名弓手臉部中箭,向後翻倒。
柳奚探頭瞟了一眼,只見城牆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強攻手,一波又一波箭雨射上城牆,放箭的速度和準頭十分穩定。他們在掩護梯子的攻城隊。
費翔召集了弓手,分五組躲在牆垛后搭箭上弦,然後起身齊射,接連幾輪狂風驟雨般的箭勢下,撂倒了一片奴隸軍。齊射接連不斷,直到敵人全部倒下。
餘下的四座攻城塔在屍體堆里磕磕絆絆,企圖強行擠開殘骸,結果發現道路已經被屍體堵死,只好停下來。
不到一個時辰,四座塔台全部燃起大火,倖存的天孫軍沿着護城河逃回去了。城牆上一片歡呼雀躍,眾人高舉弓箭,盡情地辱罵城外的奴隸軍。
她回到了城主府的議事廳,發現伯父李南風鬧了脾氣,但似乎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面前的牧師。
“這是什麼意思?”李南風瞪着牧師,粗聲粗氣地問道,手裏揮着一張紙。
“誦經者的意思很明確,大人。這座城是為了紀念先知而建,但我們竟然容許瀆神罪人進城……”
“你那位誦經者,只顧着坐在教堂里亂塗亂寫,拒絕全城百姓的籲請,而那些百姓,正在抵禦奴役和屠殺!你們這幫以往生之名肆意妄為貪生怕死的教徒!”他突然住嘴,一陣疼痛席捲全身。
“‘城內所有異教徒必須集中起來,接受聖父的審判,’”她拿起紙張讀了起來,緩步走向牧師,“我覺得你們才應該上陣殺敵。”
柳奚抬頭看着牧師,發現對方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把紙張撕成兩半,甩到地上。“滾出去。”
對方正要反駁,卻又不敢說出口,轉身走了。
“告訴那幫老糊塗,再敢胡說八道,擾亂軍心,就把你們全部扔到牆外當奴隸去。”
柳奚脫掉了鎖子甲,癱在火爐旁的椅子上,女參事就在對面。
“可怕嗎?”女參事問。
“我們打退了敵人,但是天亮后他們還會再來的。”
“你不用參戰,百姓需要你,萬一有個閃失……”
“我必須參戰!”柳奚站起身,摩挲着酸痛的胳膊。“你跟了他多久?”
“在燕州城時就認識了,他那時候只是個出手闊綽的貴客。”
柳奚扭過頭,專心揉着胳膊。
“你伯父和我,”女參事說,“我們很長時間沒有房事了。酒癮不僅傷害了他的肝臟……”
門外一陣撞門的聲響,她慌忙衝出去。“他們又來了!”木拉喘着粗氣。
這次他們使用了盾牌,其實是釘在一起的大木板,四角各有長桿,可以舉過頭頂。他們向城牆跑來,步伐驚人地一致。
朝陽正在升起,整個天孫大軍一覽無餘,第一波進攻的人數超過了八千。
費翔佈置弓手從側面射擊,不打算在盾牌上浪費箭矢。
這支攻城大軍在通過弔橋時至少損失了五分之一,弓手們箭無虛發,大批敵軍紛紛倒下。
抵達城牆后,他們同時從三處進攻,架起攻城梯,城牆上大石滾落,砸向盾牌。
“河上有情況!”一名士兵跑過來大喊。
柳奚和木拉跟着費翔去查看。只見五十多條大木筏劈開黑水而來,載滿了帶有盾牌的敵軍。
通過他們的動作,柳奚判斷他們不是奴隸軍,而是自由軍。
“所有人分散站位,每組從前到后,各自負責一個筏子。”費翔命令守衛西城牆的侍衛隊長。
當木筏進入射程,他立刻下令放箭,一支箭矢劃過天際,飛向移動中的自由軍,他們被迫舉起盾牌,一刻也不敢放下。
木筏越來越近,箭雨也越來越密集,弓手盡量瞄準了盾牌之間的縫隙放箭,打頭的木筏很快失去控制,在激流中打轉,屍體四散落河。
又有兩條木筏遭遇了同樣的命運,其餘的抵達了岸邊,但隊形已經散亂。
自由軍們先後登陸,沖向預定地點,開始攻城。死在箭下的不少,但對方人數太多,很快把攻城梯搭上了城垛。
敵方的弓手不斷齊射,用以掩護攻城隊。牆上有幾名士兵試圖推開梯子,結果中箭倒地。
“矛兵準備!”費翔命令侍衛隊長,此時敵軍已經攀上了攻城梯。
第一個爬上城垛的敵軍個頭巨大,膚色黝黑,五官猙獰。他發出怒吼,翻過城牆而來。
柳奚衝上前,伏地一滾,閃開了敵軍的猛砍,隨即起身拔劍,刺中那人的下巴。她抽回劍,轉身劈向有一個正在翻牆的敵軍,劍刃劃過面部,他瞎了雙眼,慘叫一聲跌落下去。
越來越多的敵人出現,矛兵們高呼一聲,發起衝鋒,一時間矛尖如林,死傷無數,城垛上爆發了一場惡戰。
木拉大喊一聲,不顧柳奚的警告,高舉戰斧,沖了過去。對方一名敵人雙劍交叉,向上一抬,封住了凌空劈下的戰斧,緊接着踹向少年的腹部,木拉當即四腳朝天地摔倒。
敵人正要使出致命一擊,柳奚沖了過去,一劍彈向對方的眼睛,逼退了他。
那人站定打量着柳奚,眼底的傷口滲出鮮血,臉上卻不見訝異之色。他身形一動,一劍掃向頭部,另一劍刺向腹部。
柳奚一旋身,長劍上揚,接連盪開對方的亮劍,隨後單膝跪地,劍刃劃出一道弧線,咬中了那人小腿。對方的護脛,這一劍不足以造成傷害。
對方面色依然不改,舉劍刺下,劍尖卻撞到石牆,柳奚再一次旋身避開,起身時,劍刃穿透了對方顱骨。
她吸了口氣,尋找木拉的身影,卻見他和守軍們站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我們可以鬆口氣了……”華為說完,柳奚轉過身,看見眾人全都跪倒在地,垂首致意。連費翔與木拉也在其中。
她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岐王的人影。
原來他們跪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