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26章 燕回
赫洲婦人盤腿坐在火堆對面，他很難估摸對方的年紀，只能說五十到七十之間。
她一頭鐵灰色的長辮子，滿臉皺紋，嘴唇乾裂，但又生氣勃發，身姿挺拔，赤裸的胳膊肌肉鼓脹。
婦人身後聚集了一萬多人赫洲胡人戰士，全部是騎兵。
通過翻譯，燕回得知，這個婦人在赫洲族群中非常有名望，她的名字只有一個意思：玄母。
“鄭暮風希望北境百姓能夠平靜地生活。”玄母操着一口地道的梁國話。“他過去打了很多戰爭，他厭倦了戰爭。我們對他的信任，正是因為他厭戰。而你，拋棄了至高殿的燕回，仍然對戰爭有着強烈的渴望。”
“或許吧。但我也很痛苦，帶領這麼多人再次參戰。”
“那你為何要去？”
“保衛岐州的凈土，摧毀邪惡的力量。”
“天孫王國的奴隸大軍毀滅了你的家鄉，可你的家鄉遠在千里之外。若我將族內戰士交付於你，他們能有多少人回來？”
“我不知道。但我確定，赫洲無法避免與奴隸軍交戰。”
“要抵達梁國，就必須穿過天之森林。你認為霧森一族允許嗎？”
“我希望他們聽從盲女的指引。”
玄母神色一凜，眯起眼睛：“你見過她？”
“還與她交談了很久。”
玄母的嘴角微微抽搐，顯然是在剋制恐懼。她站起身，喃喃了幾句聽不懂的話，然後昂首闊步向身後大軍走去，回頭時拋出一句話：“我們跟你走。”
七天後，他們靠近森林邊緣，血吟越發高亢，不是警告，而是歡迎。
鄭清柔收緊韁繩，翻身下馬，抬頭仰望遮天蔽日的樹枝，閉上雙眼，嘴角掠過一抹笑意。“出來見一面吧。”
燕回下了馬，忽然看見一個人站在兩棵樹之間，注視着他。
“赫拉！”鄭清柔興奮地喊道，跑過去擁抱他。
燕回走了過去。“我……”
“我知道你是誰，赤黯。我曾經希望回到上古年代獵殺，就在你的影子降落於森林之時。”
“我…….”
“你為戰爭而來。隨我來吧，石頭在等你們。”
他們走到一處林間空地時，一根石柱矗立其中。石柱的形狀，令燕回想到在丘淄郡纏身之林的場景。遠處的樹林裏可以看到很多霧森人，面容掩藏陰影之中，長弓戰棍依稀可辨，是戰士。
等待他們的是十二位霧森族的長老，五女七男。
“我們不許你進入森林，可你依然來了。”鄭清柔翻譯。
“我來……”燕回說。
赫拉抬起手，再次打斷了燕回的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那是你們的敵人，與我們無關。你的族人沒能奪走我們的森林，我們並不害怕你們，也不會怕奴隸軍。”
燕回一句話都還沒說，對方已經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禁開始思索，如何才能打消他們的疑慮。
“九桑稱我為赤黯，我見過盲女，也曾經與她對話。你們誰曾見過她嗎？”
長老們面帶疑慮，既不震驚，也不恐懼。
“如果你見過她，此時，她能聽到你的話。”赫拉指着燕回身後說道。
燕回望向石柱，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走了過去。
鄭清柔也走到他身邊。“你不用這樣，我們可以談。只有時間足夠，我一定可以說服他們。”
“他們想看一場好戲，我豈能拒絕？”他說，“或許他們為這一刻也等了很久。”
“你不明白。霧森一族的祖祖輩輩都來這裏，他們都來摸這塊石頭，尋求盲女的指引。大多數人都失望而歸，也有極少數的人……被帶走了，只剩下軀殼。”
“你不是也見過他？”燕回盯着她說。
“那是在我丈夫死後……”她的視線移向石頭，眼裏滿是哀傷。“我來到這裏，尋求一個答案，一個理由。盲女……讓我看到值得活下去的東西，因為她希望如此。”
燕回笑了笑，踏步上前。
手掌下的石面冰涼刺骨，但他沒有異樣的感覺，歌聲也沒有變調。當他抬頭望向十二位長老時，他們都消失了。
此時已是深夜，一個女人坐在火堆前，背朝着燕回。
“小九，”燕回喊出她的名字，走到火堆邊。
她比記憶中蒼老了許多，紅色石眼周圍密佈深深的魚尾紋，滿頭白髮，不見一根青絲。
小九眨了眨眼，抬頭看着他。
“你長大了不少，”她說，“歌聲更強烈了。”
“你說過我應該熟悉它。”
“是嗎？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你之後，又有過很多次幻象。”她從腳邊的柴火堆里撿起幾根樹枝，扔進了火里。“還效忠你的‘道’嗎？”
“我‘道’是謊言。也不是早就知道嗎？”
“謊言若是有人相信，那還是謊言嗎？你的族人試圖理解諸多神秘之事，也許受到了誤導，但那只是因為真相還未完全顯露。”
沈浩然…….
“靈魂可以受困於往生。”
“並非所有靈魂，只是擁有天賦的靈魂。這種力量，等我們生命消逝，也不會消失。”
“消逝之後呢？不過是進入虛無之中。再然後呢？”
她蒼老的面龐綻放微笑：“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了。”
“虛無之中似乎存在着一些東西。它們帶走那些靈魂，將其扭曲，變成傀儡，又送靈魂重返人世，奪取其他天源者的身體。”
她眉毛揚起，略微訝異：“這麼說，它也在成長。”
“它是誰？那裏究竟有什麼？”
她扭過頭，空洞的眼睛對着他，表情充滿遺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很飢餓。”
“它想要什麼？”
她說出了答案，那語氣極其堅定：“死亡。”
“死亡有什麼意義呢？”
“死亡本身毫無意義。雖然你明白這一點，但你仍然你不想死亡，這是你的意義。對它而言，也是這樣。”
“我怎麼才能擊敗它？”
她閉上眼睛，搖搖頭。“沒有辦法，但你必須抗爭到底。”
燕回抬頭仰望，透過繁密的枝丫，看到了七顆星星。他不認識那個星座，這代表眼下這個場景，不知是多少年前。
“現在已經發生了嗎？”他問。
“到那時，我早就死了。不過我看過不少時代的幻象。”
“未來呢？我現世的未來。”
盲女面朝火堆，燕回以為她不會回答，她卻開口道：“你是我能看到的最遠的未來，赤黯，在你之後，沒有未來。我看不見。”
“那我還要抗爭？”
“我的天賦並不完美，許多事情無法看透。無論如何，除了抗爭你別無選擇。你願意坐以待斃？”
“我希望說服你的族人，你的後代，讓我們安全通過這片森林。”
她戲謔地皺起眉頭：“告訴他們，我要求他們放行。”
“就這樣？”
她眉頭舒展，大笑一聲，帶着一絲苦澀。“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森林裏找到的人，即使說著相同的語言，流着相同的血液，他們也不是我的族人。那些前來觸摸石頭的人，他們聚為部落，與古格人永無止境地爭鬥。他們早就遺忘了原有的身份，放任自流，自甘墮落。”
“如果他們不幫我，他們連爭鬥的機會都沒有。”
“亘古匆匆，循環往複。殘破的隨它殘破，此乃萬物之道。”她回頭望向石柱，“這種容器也不是我們建的，它們的存在遠遠早於我們。我們只是發現了它的用途，它們變化無常。曾經有一支無比強大的族群，修建了與這片土地同樣大小的城池，創造了無數奇迹。如今，連他們的名字也無跡可尋。”
她又盯着火堆，一臉倦容，久久無言。“我本來希望，我們最後一面是歡樂的，你講述的故事是娶妻生子，幸福安穩地度過此生。”
燕回想要拉住她的手，也知道什麼都抓不住，卻仍然伸出手，與她隔空相握。“你要走了嗎？”
盲女的幻象漸漸地消逝。燕回伸出手，猶豫地定在那。“再會，桑。”
她沒有回頭。“再回，赤黯。如果你獲勝了，回到石頭這兒來。也許還有其他人找你。”
天光變幻，驅散了夜晚的寒意。他沉住氣，面向霧森長老們，“她說了……”
他沒再說下去，因為眾人都望着別處，十二位長老全部起立，瞪着旁邊的什麼東西。他轉過頭，血吟猛然響起。
巨狼蹲在原地，碧綠的眸子審視着他，這種目光令他記憶猶新。在他的印象中，狼以前沒有這麼大。過了片刻，它舔舔嘴，抬起鼻子，一聲嘹亮的嗥叫直衝雲霄，震耳欲聾。
巨狼低下腦袋，嗥叫停止，森林沉寂了片刻，方圓數十里之內的群狼都在嗥叫，此起彼伏，天之森林的每一匹狼都在回應。
巨狼站起身，碩大的腦袋懸在燕回胸前，嗅着他的氣味。
他聽見了狼的歌，是一種奇怪的曲調。他想起聶君遙死的那天，那陌生的歌聲變幻不定，但有一個音調特別清晰。
巨狼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又舔了一下，然後回身跳進林中，猶如一道銀光閃過，轉眼消失無蹤。
狼嚎聲也隨之平息。
赫拉和其它霧森一族的人走上前，在他四周站成一圈，陰影之中的霧森戰士也走出林子，將他團團圍住。
眾人整齊劃一舉起了戰棍，赫拉也拿起戰棍，平舉在胸前。“明日，我將向旭日高唱戰歌，指引你們穿過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