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11章 瀟公主
她醒來時,發現床邊坐着一個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瞧着她。
她頭痛欲裂,像是有個人拿着大棒子往腦袋裏敲,嗓子也幹得厲害。
小女孩歪着腦袋,一言不發。
“她對您很好奇,女王。”格桑坐在一旁,全身近乎赤裸,只在腰間纏了塊布。
公主掀開毛毯,雙腿一擺,坐了起來,同時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疼痛自後背牽扯到腳趾頭。
“我們在這有多久了?”
“三天。”
公主掃視了一圈房間,四面都是石牆,還有很多人模獸首的木雕。
“這裏禁止男人入內。”格桑說。
公主察覺有人動她的頭髮,轉眼看見那個小女孩正在撥弄着,眼睛依然睜得老大,一臉好奇。
“你叫什麼名字?”她用古格語問道。
小女孩昂起頭:“ahatuke。”
“她還沒有名字。”格桑在一邊解釋,一邊阻止了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角落,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公主。
公主起身往前挪了幾步,“魍魎他們呢?”
“他們沒事,就是不能進村。只有尼克跟他們說謊,村民也是迫不得已。”
“他是村民的領袖嗎?”
“灰鷹一族的族長。他統治着二十多個村寨,勢力很大,僅次于格爾薩。”
“你相信他?”
“他以前從未質疑過聖山的命令。”
公主察覺到格桑的語氣略帶猶疑:“以後呢?”
“他多次率軍襲擊過你們梁國,尤其是你們梁國六殿的兄弟。他也失去過親人,流過血……我們從小起就接受仇恨教育。”
格桑衝著角落的小女孩點點頭,“你以為她不恨你?她來這裏可能就是為了監視我們,把我們溝通的內容告訴她父親。”
“但格爾薩還是渴望和平。”公主說。
“聖山之言不容置疑。”格桑抓起一個陶制罐子扔向小女孩,嚇得她跑了出去。“把這句話告訴你父親!”
接下來的幾天,公主的身體漸漸恢復了不少。
她得到允許,可以在村內散步。
村中的山民戰士繃著臉,沉默不語打量着她,無論她怎麼打招呼,他們都不作理會。
格桑全副武裝,如影隨形,寸步不離。
村子的另一頭,魍魎正與艾文聯繫劍招,他們身後的屋子人聲鼎沸。
公主揮了揮手,魍魎隨即停手,舉劍行禮,艾文也跟着行禮。
那個小女孩又跑了過來,黝黑的大眼睛閃動着堅毅的神色,不知為何,公主心中有一些可憐這個小丫頭。
“你有兄弟姐妹嗎?”公主的古格語已經可以流暢交流。
“kemama。”女孩回答,意思是有很多。
“你有很多母親嗎?”
小女孩舉起兩個手掌,又扳起一根手指,猶豫了下,又按了下去。
“以前有十一個,但有一個加入了黑尼族,所以尼克殺了她。”
......
“你不難過嗎?”公主不知該怎麼說。
“才不難過,她打我最厲害。”
“肯定是她的生母,”格桑插話,“生母最喜歡打孩子。”
“女王,你有幾個母親?”小女孩問公主殿下。
“只有一個。”
“她打你嗎?”
“我出生時她就過世了,所以我不記得她。”
“是因為打獵還是打仗?”
“……都不是,是因為生病。”公主更咽道。
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門口,年紀輕輕卻表情兇狠。她呵斥了一聲,小女孩不高興地扮了個鬼臉。
“丟掉。”她手裏還拿着一把梳子,年輕女人命令道。
“她可以拿走,”公主說,“這是……女王送她的禮物。”
女人從小女孩手裏奪下梳子,“不需要!”
“我說了,她可以拿走!”公主站起身,迎上那女人的目光。
古格女人氣得渾身顫抖,慢慢地摸向腰帶的小刀。
“別忘了聖山之言。”格桑淡淡地提醒。
“軟弱無能的內陸人。”她輕蔑地一笑,轉身離開。
“你在這不是女王,”格桑說,“別忘了,他們恨你入骨。”
公主低頭看着被踩碎的梳子,“他們是恨我,”又抬頭望着格桑笑了笑,“可你不恨我。”
不出所料,族長的住處是村子裏最大的。格桑帶着她進來的時候天色已黑,只見地面中央的大坑裏堆滿木柴,熊熊火焰繚繞其間,坐在火坑後面的便是族長尼克。
“我聽說,長女冒犯了女王。”他正是先前村口的壯漢,說的竟然是梁國話。
“沒關係。”公主說。
“她沒有執行格爾薩的命令,便是軟弱的表現,我親自鞭打了她。”
公主殿下的心裏突然有些愧疚,但並不是因為那個女人挨打的緣故,這種感覺很奇妙,她也說不清。
“你恢復不錯,可以上路了。”他的語氣似乎沒得商量。
“我們明天從小路走,還需要馬匹和護衛。”格桑說。
站在族長旁邊的年輕男人輕蔑地笑了笑,族長瞪了一眼,他立即收起笑聲。
“馬匹可以給你們,但沒有足夠的人手護送你們。我派出了所有的戰士去搜捕黑尼族,剩下的人必須守衛村子。”
“我數過了,村內起碼還有兩百名戰士。”格桑按捺着怒火。
族長聳聳肩:“黑尼族勢力龐大,你妹妹又嗜血無度。灰鷹一族還指望格爾薩的保護,我不能背棄他們。”
“那你這是要背棄聖山之言了?”
尼克族長站起身來,氣勢洶洶。“格爾薩沒有命令我召集人馬護送你們。我已經遵從聖上之言為你們提供了庇護和幫助。”
格桑憤怒地大吼一聲,長矛揚起,與此同時,族長身邊的年輕戰士手中也多了一根戰棍。
“住手!”公主上前擋在中間,“別這樣,會壞了大事。”
格桑扭頭望向別處,極力剋制自己的戰鬥慾望,最後緩緩放下長矛。
公主轉過身,對族長說:“感謝你的幫助,我,大梁國的公主,贏瀟瀟,來日必報此恩。明天我們一早離開。”
翌日早晨,眾人騎着灰鷹一族提供的馬匹策馬狂奔,期望在天黑前多趕些路。
“天黑前必須趕到河灘。”格桑大喊,眾人揮舞鞭子催着馬匹。
公主心煩意亂,她仍然討厭騎馬,但沒有以前那般痛苦不堪。
她發現自己的騎術有所精進,過去要小心翼翼地握緊韁繩。如今她可以隨馬而動,她長發隨風飄揚,甚至開始享受風馳電掣所帶來的快感。
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了河灘,此處水流湍急,河面約五十步寬,目力所及,不見首尾。
“從這兒無法涉過。”魍魎觀察了一番。
“馬匹可以游泳,我們也可以。”格桑說。
“太危險了,這裏的水流太急,我們應該繼續往上游尋找更適合的地方。”
“沒時間了,黑尼族的追兵應該察覺到我們的蹤跡了。”格桑走到河邊道。
“我不行。”公主望着河面上翻滾的漩渦。
“沒有別的選擇,女王。”
“我不會游泳!”公主殿下悶悶地說。
“一點兒也不會嗎?”至高殿的艾文問。
“不會……我的老師認為游泳對皇室的人沒有任何用處。”
艾文沒能忍住笑意:“眼下還真有點用處。”
“艾文,注意分寸!”魍魎厲聲呵斥。
陳林這時安撫公主,“公主殿下,你抱住馬脖子,我會在一旁緊緊跟隨,不會有事的。”
渡河並沒有出現什麼危險,儘管陳林因為照顧公主,導致自己和馬匹衝散了,艾文順手拉住他救了一命。
半個時辰后,五個人都安全抵達了對岸,個個渾身濕透,甚至有些乏力。
“不能休息。”格桑爬山馬背,策馬疾馳。
午時,他們走出了森林,疲憊不堪地向東北方向騎行。此前一路上群山連綿,眼前多是遼闊草原。
前方領頭的格桑突然扯住韁繩,目光落在西邊某處,只見遠方的地平線升起一團煙塵。
“是他們?”公主問。
“不然還能是誰?”艾文說。
“公主殿下!”陳林驚喊一聲,手指着南邊,又是一團煙塵。
格桑正在眺望北邊的大山,無疑是在計算路程。
“太遠了,來不及。”魍魎取下弓箭,不慌不忙地說道。
“女王可以先走,我們拖住他們。”格桑佛說。
公主望着西邊的追兵,數了數其中的黑點,數到五十便放棄了。
魍魎冷哼了一聲,他很贊同這個計劃。
艾文終於也有了一語不發的時候,他也沒把握能活下來。
“走吧,聖山之音會引導你。”格桑道。
格桑死死地盯着南邊滾滾而來的煙塵,那幫騎手已現出陣容,最前面的是一個穿熊皮背心的大漢,手持一根戰棍,是族長尼克。
尼克並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向西邊疾馳,五百多灰鷹戰士全速衝刺。
兩百步之外,兩隻隊伍迎頭撞上。寒風凜冽,驅散了飛揚的塵土,廝殺的場景清晰可見。
雙方的古格戰士使用戰棍、短斧和長矛展開惡鬥,獸角的號令聲與馬匹的嘶鳴此起彼伏。
族長尼克衝進最激烈的戰場,他所過之處,敵人一個接一個倒下。
三名黑尼族脫離戰場,向他們猛衝過來。至高殿的兩人各射出一箭,敵方兩人倒下。陳林衝上去對付第三壬,他俯身躲過對付長矛,一劍揚起,砍中了敵方坐騎的側腹。騎手滾落在地,艾文一箭射出,結果了那人的性命。
格桑卻單人單騎衝進了戰場之中。
這場戰鬥來得快,去得也快。
格桑帶着一名俘虜走出屍橫遍野的戰場,那俘虜雙手被縛,脖子還拴着一根繩子。
她騎馬走到眾人面前,將俘虜丟在眾人面前。族長尼克也策馬趕來,他也帶着一名俘虜。
“你要帶她進山?”族長問。
“她將由格爾薩審判。”格桑說。
“她殺了我五個人。”族長尼克盯着那個傷痕纍纍的女孩。
“你兒子怎麼說?”格桑指着尼克腳下的俘虜。
“他也加入了黑尼族,處以焚刑。”身為父親的尼克說出此話時面不改色。
“將他交給我吧,一併讓格爾薩審判。”格桑說。
族長尼克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
眾人沒有過多糾纏,帶着俘虜繼續向北,闖進了巍峨雄壯的山脈之中。
兩天後,他們看見了聖山,也就是格爾薩的家。
這裏最高的兩座大山之間有一道小小的峽谷,聖山在中間拔地而起,如同一柄巨型的石制長槍刺破蒼穹。
眾人走近后發現表面有無數的窗戶,全是從石頭中開鑿出來的。
這時真正的古代建築,巧奪天工,形制奇異,匪夷所思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這是你們建造的?”公主問格桑。
她搖了搖頭:“大災難結束后,聖山就在此地等待我們。這是神的作品。”
他們鑽進一條隧道,拱頂也是石製造型,極為優美。
大約走了一百多步后,隧道前方豁然開朗,出現了一方寬敞的大院,條條走廊環繞四周,陽光密密麻麻灑滿了院子。
一群女人靜候在此,有人手持兵器,與格桑裝束相似,其他人則身着黑袍。
當格桑的妹妹倉央現身時,那些全副武裝的人投來凌厲的目光。
“看來你又收穫了不少故事,格桑。”一名較矮的戰士走來,接過了格桑的韁繩。
“很多很多。”格桑翻身下馬,綻放出笑容,“瑪洛,給我們安排一下住處。”
“早就安排好了。”瑪洛掃了一眼,目光定在公主身上。“女王。格爾薩說了,您到了請即刻去她那裏。”她又神色冷峻地看了一眼倉央:“她也一起去。”
公主本以為格爾薩住在聖山的最上層,結果幾人走到房中的樓梯井,石階轉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的地底。
魍魎三人被攔在了外面,男人不能覲見格爾薩。
“求你了姐姐!”倉央正拚命掙扎,格桑追着繩子往下拖。
倉央原本毫無表情的面孔,如今因為驚恐而五官扭曲,乍一看以為是戴着面具。
“求你了。”她嘶聲哀求。“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妹妹,就殺了我吧!別帶我見她!”
格桑一把揪住她,強行拉下台階,倉央不斷地懇求,不斷地掙扎。
當她們倆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求饒的慘叫聲傳來。這不是對死亡的恐懼。
公主心想,在地下等着她的,比死亡還可怕。
她拍了拍衣衫,撣掉滿身塵土,然後跟着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