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劇毒幻境
殷遲見他腳下使勁,知他要躍到石上的大樹后躲避,搶在他頭裏飛身上樹,劍尖急墮。江璟上躍時尚且看得出雙足用勁,殷遲躍起時卻似是被人用絲線吊起的木偶一般,說上竄便上竄,一到樹梢,劍尖立刻沉下。
一片烏雲飄過來遮住了月光,江璟看不清他深色衣袍的身影,躍到半空才發覺頭頂寒風忽起,一股細針般的氣流筆直墮下,二尺劍已懸在那兒等他頂心撞上去。
這少年雖說一年後再來複仇,出手竟無一不是陰毒殺招!
江璟已躍到一半,收勢不及,緊急中突然偏過頭、頸、右肩,肩膀微微一聳。
殷遲只覺自己的劍尖穿入了甚麼布料,“奸賊避得快,但這一劍也得刺中他肩井穴,正好傷了他右臂,以減後患!”
正要欺身撲下加重劍勢,劍身忽爾滑了開去,好像江璟肩頭衣服之下是塊光滑大石,將劍彈開,觸不到皮肉,而他撲下的力道也被一股奇力盪到外門。
殷遲大為震驚,身體已不由自主地被二尺劍拉了出去,這是他藝成以來從所未有之事。他從樹梢落下,半空中擰身回刺。江璟雙臂輕振,又避開了,殷遲那一刺之力卻被帶得往右下偏斜。
殷遲使的是左手劍,受這帶力一引,身子便打了兩個急旋才落地再攻。若有外人見了,還道其身法飄逸,殊不知是被敵人怪勁所逼。
連連險招之間,江璟仍徐徐地道:“……我與你母子深仇無可化解,但令尊在日,我欠他太多,無以為報。我可以想法子化解你身上劇毒,卻仍舊在一年後上無寧門聽憑你母子處置,你信不信得過我?”
只避不攻,直將一番話說完,絲毫不見氣促喘息。
這後半段言語匪夷所思,但不知怎地,殷遲一見江璟,似乎便知此人不會加害自己。然而他又如何能夠受殺父仇人之恩?當下罷了手,向後縱開,江璟也即站定。
月光再度露臉,殷遲瞧見他右肩衣服破了一孔,是自己所刺,敵人確然輸了半招。
勝他半招,又算甚麼?這是報仇,不是比武。敵人氣定意閑、只守不攻,這才輸半招,連皮膚也沒擦破一點,來日當真動手,怎能奈他半分!
殷遲驚怒交集,並不因此絕望,只問道:“若是換作我爹,你想他會如何?”
江璟一怔,殷遲只見他面色突轉柔和。聽江璟坦然答道:“他自是信我。”聲調無半分猶疑,彷似在述說甚麼永恆至理。
殷遲道:“可惜我不是他。可惜他信了你一世,終究死在你手上!”
江璟原本不擅言辭,聽得此言,心中一痛,再無話可說。
殷遲手臂肌肉疼得如要剝落一般,短劍幾乎脫手,他回頭又向崖下跳落,這回江璟卻不攔他了。
※
殷遲到得山下,天已微明。他自知這毒無可化解,發作時只能就地靜養,待痛楚消逝。
而每發作一次,身上肌肉便多了幾處目視難以得見的毀傷,到得全身肌肉萎靡溶解,便是大限之期。
他中毒已有一段時日,此番發作之劇,卻是從所未有,青草在他看來成了詭異虹彩之色,樹木則化作了參天的妖魔。
內心深處燃起超乎尋常的恐懼,控制不住地在手臂上一口口咬落,似乎發了瘋想把自己咬死,竟是連心智也被毒質牽着走。
此毒確然已如對頭所言,蔓入了全身肌肉臟腑乃至腦髓,一世無法拔出。
他些許神智仍在,不願在仇人的地界躺倒,拚命下了山,一歪身便倒在草叢之間,腹中翻湧,嘔吐起來。
蟲蟻四下爬動,爬上了他身體,自也是無力趕開。
他摔在自己的嘔吐穢物之中,黏兮兮地惡臭熏鼻,眼前幻覺叢生,模糊間一時見到白衣當風的大仇人江璟,一時又看見母親纖瘦伶仃的背影,獨坐在父親墳地。
似乎聽得母親說道:“你初生之時,你阿爹為了安頓青派的舊兄弟,在中原奔波。他與你錢六伯相約松州,要趕回來見你,卻在路上為一位生平至交攔下。
錢六伯看得清楚,那人與你阿爹爭執,拔劍挑戰,明知你阿爹身上舊傷未愈,使不動那‘靈蛾翻飛’身法,便出殺招害死了他。而你阿爹身上的舊傷,你道是哪裏來的?卻是當年捨命救護這好友種下的!”
“你的名兒是個‘遲’字。甚麼都遲了,你爹退隱得太遲,又來不及回家瞧瞧你。他統帶青派,與我聚少離多,好容易盼得他退隱,他一轉頭又撇下了我,為了舊日同僚東行,到頭來為好友一劍殺死。嘿嘿,故人道義便這麼了不起?一生羈絆,儘是為此。他到死前,心中…心中不知可有我娘兒倆的半分影子?”
耳聽得馬嘶之聲,卻是自己上山前系在山下的坐騎。殷遲在西域草原長大,與馬兒向來親熱,聽見馬鳴,神智又恢復了一點,便掙扎爬過去解開了韁繩。他雖劇痛攻心,但並非受傷,體力還能應付,當即勉強翻身上馬。
昨夜之事對他而言衝擊過巨,恍如一場惡夢,心中只想:“我要離開這裏!”
從他幼時,眾位撫養他的伯伯便向他說起這樁血仇。他不知幾千萬遍想過見到仇人之後的情景:要說甚麼話,要用怎樣手法殺他,要令其死在當場,或是帶回母親面前處置?又是否會落敗、是否得用陰謀詭計取勝?
甚至在童年的睡夢之中,也常常冷汗滿身地醒來,回思自己在夢中,是如何在那遙遠的、無法想像其風貌的湘西僻野,被仇人一劍殺死。
殷遲雙腿一撐,站在馬鐙之上,身子前傾,縱馬快跑,如此稍減肌肉貼着馬背震蕩的痛楚。他瘋狂策馬,努力不去回想昨晚之事。
昨晚的一切,擊碎了他對一生所等待最後時刻的幻想。自己劇毒發作,在仇人面前狼狽逃竄,仇人竟然溫言相詢,甚至說要解去自己身上之毒。這全超出他想像之外。
陡地想起:“這奸賊和阿爹在西旌時,曾是至交,阿娘更與此人自幼相識。阿爹從前為何要在鳳翔捨命救護這人?他二人連同阿娘,是怎生種的恩、又如何結的怨?為甚麼我從來也不知?”
“阿爹臨終的情景,是錢六伯親眼看見的。錢六伯說,當日在松州城北的草甸子上,這人一柄劍催出數丈圈子勁風,惡狠狠地不讓旁人近身,一徑抱着重傷的阿爹,阿爹卻瞧上去十分安詳,握住他手,遺言也說得很輕,猶如從未怨責此人。
這奸賊終於將遺體還給六伯時,六伯發現阿爹是笑着離世的。
“……可是,可是,那致命一劍,難道不正是這奸賊所刺?這又怎麼能夠?一個人怎能在死敵的懷中撒手人寰,猶帶笑容,世間絕無此理!”
在見到仇人之前,他盡可以將之想像得窮凶極惡,乃是背友忘義的巨奸之輩。他一身武功,就這樣背負着仇恨練了起來。
彷佛自有天地以來,江殷二人便已反目,江璟便已負義殺友。
直到終於相見,他才隱約想到,為何當年父親能與此人相交?為甚麼他從不知道這二人的故事?
忽然之間,他心中又閃過了一個不相干的念頭:“今日已是八月二十,與康大哥的酒約之期就要到了!原想離了湘西便去相見,但…我…我能趕得過去見他么?康大哥這時候約莫已先到成都了罷?”
“…這麼多的未了之事,我卻只得一年壽算!我…我…拿性命換這畫水劍的秘譜,倘若仍殺不得江璟,難道畢竟是枉費?”
最後一句話在他心中流過,在疼痛襲擊的脆弱之中,忽然湧起一股自傷之意,再難硬氣支持,重心不穩,跌坐在鞍上,馬背顛動了兩下,他便墜下地來。
身上已痛到了極致,摔下地來反而不覺得怎麼疼痛。也不知此處是城鎮或郊野,閉上雙眼,隨時就要昏暈。
驀地里遠處響起了腳步聲,似見到一個紫色輕衫身影奔來,耳中聽到那人說了一句甚麼,清脆宛轉,是聽得十分舒坦的少女之音。那人轉眼間來到自己身邊,半跪湊近,來查看自己情況。
殷遲只覺一幅輕綃拂過自己手背,一陣花草清馨混着檀香透入鼻端,那少女用的是極上等的熏香。他又漸陷入迷亂,便像墜進夢鄉前胡思亂想一般,模模糊糊地想:“在這戰亂之世還有人能穿這麼好,行熏香這等風雅之舉,這是甚麼人?是本地好人家的小娘子么?”
那人驚問:“你是不是中了毒?”
殷遲努力睜眼,但毒發時不自主地流淚,眼中更淹滿了額上流下的冷汗,甚麼也看不清,心想:“她的聲音多麼好聽,可惜我卻看不清她長相。荒野之間怎麼會有這種人物?……”
那人說道:“這位郎君勿怪,我給你搭一搭脈。”語調溫謹有禮。
殷遲忽覺一件冷硬之物觸到了自己手背。原來那人俯身翻過他肩頭,讓他躺好,再來搭他脈搏,而腰間兵刃不慎撞到了他。
殷遲一凜:“此處離敵人居處不遠。”這一凜讓他奮起了最後的清明神智,微弱地道:“我…迷失…迷失了路,帶…帶我走…走得越遠越好,多…多謝。”
那人喜道:“你還醒着,這可好!我正要走官道去江陵,乘船入川,返回劍南,這便帶着你沿路求醫,你躺在咱們的大車休養,成不成?”
殷遲卻已暈了過去。暈去之前,他聽見了“返回劍南”四字,但來不及回話。最後的清醒片刻,他只剩一個念頭:盼望自己就此長眠,再不要在這憂患世間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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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李茂貞義子、靖難節度使李繼徽(原名楊崇本),於後梁干化四年(公元913)為其子所毒死,在正史上並沒曾活到故事開始的後梁龍德二年(公元922)。此事及其餘文中情節,若有不符史實處,皆筆者為情節所需,假託歷史而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