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死之徒
殷遲走後,江璟兀自悄立山岩之上,幾番欲追下山探問,卻也知此事絕無可能。”
瞧他肌肉打顫、呼吸不暢的模樣,是斷霞池之毒無疑。
難道天留門人……這少年的畫水劍如斯超絕,難道竟是……”
腦中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隨即苦笑,“就算當真如我推想,也不足為奇。他為了報仇,只怕這種事也做得出來。嘿嘿,肆性妄為,不正是他父親殷衡的本色!”
這少年單名一個遲字,又是何故?終究也沒能問到。
“雙緹妹妹文才了得,此名定有深意。父子兩代的名兒,嵌了詩經‘陳風’兩句詠嘆隱士之詞:‘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未知雙緹妹妹是否以此暗喻阿衡的急流勇退?”
少年舊事牽心,對青梅竹馬的柔情忽動:“不,不對,雙緹妹妹最討厭酸儒們拿先民詩經講大道理。她曾自恃靈巧,把這兩句詩另作新解,說這兩句並非讚頌隱士,其實乃是男女在城門下等候相會的情歌。而其後幾句,亦是表達無須婚嫁美人,眼裏只見情人的執念…唔,好些年前,他二人亦曾在長安城門相會,焉知雙緹不是藉孩子的名字,寄託對良人的綢繆戀慕?”
“阿衡,阿衡,你當日阻止我自刎相殉,交了個辛苦差事給我,令我這該死之人無端多活了十八年,哈哈,這處罰可相當到家。看這日月相趨無已,真兒足歲都已將十七,我差事早了。來日陰世相見,你再不能說我甚麼了!”
——你的烹調手藝,我也許久未有福嘗到了。
如果當年那回意外,當真是你故意為之,然則並非我負了你,反而是你對不住我、對不住雙緹妹子。這回我追到黃泉地府,非叫你向閻羅老兒借廚房、狠狠宴請我一頓不可。這一頓佳肴,你欠了我十八年!
他彷佛已能望見來日幽冥之中,怎樣與故人笑謔如昨。眉頭開展,微微一笑,長嘯振衣。
此山雖在江南,但地勢奇高,已有深秋氣象,這一嘯之下,四野葉落如雨。他雪白衣袖一拂,往岩上縱去,“回空訣”內力到處,身後盤旋中的落葉紛紛墮地。他亦再不回顧,回進翻疑庄去了。
※
那是十八年前,唐室氣運將盡。
一襲白袍的一條身影,從湘西深山的“翻疑庄”越嶺而出。這人年歲甚輕,瞧來剛剛弱冠未有幾年,出得嶺來,轉入荊南平地,而後向西,要經由水路進入巴蜀之地。
在陸路之時,白袍青年不乘坐騎,漠漠獨行,青鋼長劍藏在背上的書籠里,足跡則刻意避開通都大邑,使得各路割據勢力的武衛都盤查不到他,因為他深知要在亂世保身,必得養晦藏鋒。
書籠里除了長劍,另有一支短棍,說是短棍,卻亦有五尺半之長,只不如尋常長過人身的長棍而已。
白袍人同時攜帶棍、劍為兵器,那是因為他最早的武功開蒙,原本便同時是棍法跟劍術。
書籠里其餘的物事卻沒甚麼稀奇,當真是筆墨紙張,以及一部又一部的書籍,有印本也有抄本,有紙書也有絹本。
這又並非為了掩人耳目,這名白袍青年,千真萬確是識字讀書之人,腹中所藏的詩史經傳,乃至兵法,不但較之普通武人多出不少,更連冷僻些的先秦“詭辭”之學也讀了個滾瓜爛熟。
他孤身跋涉,途上無聊,非有書籍筆墨相伴不可。此時書籠中的隨身書籍,即包括他自童年便喜愛的公孫龍詭辯之作,又有一本“李長吉歌詩”,乃是早逝的本朝鬼才詩人李賀的作品集結。
在荊南西邊的野地里,白袍青年一邊闊步前行,一邊低聲誦着甚麼,往來的鄉人自是不解,見了他的書生打扮跟誠懇背書的模樣,都道是個酸秀才。
有些見識較多的鄉人,身居里正甚至教書夫子等職,自己也讀過書,見了這落拓書生,便低聲議論:“這世道,還讀甚麼書?剛剛登基的新皇帝是個乳臭娃娃,昨日在長安,今日在洛陽,明日又不知給那批殺千刀的軍閥擄去哪裏?”
“後生兒郎好不曉事,還考甚麼試、做甚麼官哪?”
“讀書沒出息了,從軍還有點指望呢。”
“給鄉里夫子教壞了罷,真是個不知變通的窮措大!”
“措大”是當時對讀書人的俗稱,凡是措大,倒多半是貧困潦倒的,加個“窮”字是順理成章。
其中一名議論之人突然指着白袍青年的背影,叫了起來:“不對,這小子有點古怪!你們瞧他那身衣服,可漂亮得很。”
不錯,這一身絲棉混紡的白袍雖說樣式樸素,棉料也僅稱中上,絲料與剪裁卻是一等一,當今民間困苦,如此雪白亮眼的面料已非常罕見,衣袍在青年舉動之間微微盪動,襯得穿衣之人挺拔健壯,卻也不失風雅,怎地一名窮酸書生能穿上這身好衣服?
眼見青年已去遠,議論眾人也沒法追上去細看,橫豎亂世里奇事多,這路道奇特的書生,對荊南的鄉人們終於也成了過眼煙雲。
——他們都沒留意到,一名尋常書生的腳步斷無如此快捷,就算有誰注意,或只認為是許多地方武師也能使的提縱功夫。
殊不知那並非尋常輕功,乃以悠長又收發自如的高明內功所催動,內功已練到七八成火侯,雖非純青,但稱一句天下罕逢敵手,絕不為過。
別說腳步輕健,便是運使世間諸般兵刃,哪怕未曾練過,也能任意一揮、與外界力道交感生出勁力,挪為己力。
這便是為何,書生攜帶的是幼年所練的基本兵器,用來寄託追思師門之情。
兵器者,傳力之物也,藉助鋒芒、長短之不同形態而有攻敵威勢,但如若一個人得窺奇功,已練到空中的清風、飛沙,亦可傳力,然則無論使甚麼兵刃、兵刃是否熟悉,又有何礙!
白袍書生步履輕快,低誦文章的聲調卻有些沉鬱。
他誦的是知名文人杜牧為“李長吉歌詩”所作之序,“我亡友李賀,元和中,義愛甚厚,日夕相與起居飲食。賀且死,嘗授我平生所著歌詩,離為四編……”
一篇詩集序被他翻來覆去地誦了好幾遍,當中稱道李賀詩風的那一段,乃是本序的經典之句:“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杜牧極陳李賀詩作的高潔、古奧,乃至詩中的怨恨悲愁,非僅讚譽而已,更令後人明白李賀詩風何以獨特拔萃。
然而,白袍書生卻未曾多誦這一段,跟着他飛揚足跡一路留下的,是序中的其它句子:
“思理往事,凡與賀話言嬉遊,一處所,一物候,一日一夕,一觴一飯,顯顯然無有忘棄者……”
這幾句,說的是杜牧思念前塵,清晰記得和好友一同去過的地方和見過的風物,甚而日常相處共對的飲食細節,依然歷歷在心;
足見得相聚每刻多麼令人珍惜,天人永隔又多麼難當。句子平淡淺白,深情厚義卻是蕩氣迴腸。
白袍青年又詠了幾遍,忽然抬起手來,打了自己一個巴掌。
他趕路之間,情急下手,一掌略重,差點把自己也打懵了:“呸,呸!這是緬懷亡友的序言,不祥至極。怎地我一想到山水遠隔的二寶,這幾句老在心頭揮之不去?
人家活得好好地,有咱們舊日兄弟同行,更得嬌妻相伴,我怎可無意間詛咒於他?江大狗啊江大狗,你可千萬別再胡思亂想了!”
“可是,去歲他為了護我出險而重傷。他小時硬練剛力內功,久了勁力反擊自身,已然有虧本元,當日受傷幾乎致命,卻不得緩緩休息,迫得帶傷勞碌,而今傷勢可究竟養好沒有?”
“他領着一眾兄弟遠赴西域苦寒之地,錢財不足、萬事艱辛,就連耕地鑿井也要自己來,能夠好好養傷么?蒼天垂憐,假使當日鳳翔城外那場大戰,我脫了險,而他不曾倖免,今日我再讀此序,情何以堪?”
“嘿,咱二人原是百死之徒,滿手惡業,當真有如他舊日常說的:‘老天便趁早收了我倆,也是應當。’既是命不該絕,重出生天,我便不該再去想任何不祥之事,省得他又來罵我多思多慮,活該失眠。”
一邊腳步急趨,一邊伸手到頂心摸了摸,從髮髻抽出幾根頭髮拈住了,叫道:“可得全是黑的!”拔下來一看,幸好,這回沒有拔到白髮。
“哼,若不是十年前他把我騙入了伙,我後來又豈會當上頭目?又豈能為李大哥的江山殫精竭慮,二十一歲便生白髮?”
將拔下的黑髮丟開,自嘲着轉入一條騾道,往前方城鎮大步而去。
他自拔頭髮,本是行路無聊之下自得其樂,實則他生平風波雖惡,致令早生了幾根白髮,常常自感滄桑;但是別人瞧他只見青春正盛,活脫脫是個大好青年,怎知他心境已如中年?
苦笑之中甩甩頭,抬眼四望,已身在一座水濱小鎮。他因昔年身份特殊,熟知天下山川,無須攜帶地形之圖,往年指揮部屬測繪天下地勢的經歷,早令他心中所藏地理十分詳盡。
知道這是峽州夷陵左近的鎮寨,即將換行水路、逆流溯江,經三峽入蜀。
他從湘西翻山而出,原本可由更近的宜都下水;但他去歲入湘時曾經取道宜都,事隔一年,卻怕那兒仍有人追蹤。雖則,他心中有數,會來追殺自己的人遠在西北邊的關中,那伙人少了自己,未必能在水鄉播下天羅地網,但如今在地方上有了身家,有了要幫助的百姓,謹慎些總是好的。
他坐在小鎮騾道旁的茶店最邊角,身後有隻店家用的粗陶大水缸。一雙看上去謹厚單純的澄凈眼眸中,並無特別的神采,彷佛發著呆般,對往來的行旅視而不見。
可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上和店內的雜人動靜,無不被他收於眼底;人們交談的聲響無論高低口音,亦被他盡數收羅耳中。
而他自個兒嘴裏也在喃喃,卻是演練着巴蜀人說話的聲腔。
這份學人語音的本事他熟習多年,只不過,跟他往日相處的同僚奇才一比,實算不得甚麼才華,這門本事,原來就是從舊時先輩同僚那兒學來。
“我這根木頭,平常說話已說不好,要似知遙兄那般,不但可講中土各地語音,連西域及南洋各國語言也駕輕就熟,這…還是等下輩子罷!”
“明明這一趟入蜀之行,跟二寶那傢伙半點干係也無。他們一群人在西域隱居,自過日子,哪裏知曉我在中原幹甚麼傻事?可為甚麼…我總是心頭不安,似乎這一趟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