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情記憶
那瞬息行刺西旌頭目的少年,正是這晚夜探翻疑庄的殷遲。
他那晚離了岐王王宮,暗道:“待我了結到寶鳳山下書之事,便到錦官城西、都江堰上,去赴康大哥的酒約。康大哥…他…果然是李繼徽義子!我…我還能與他喝幾次酒?”
月余之前的舊事在殷遲腦中一閃即過,此刻身處危急,所中劇毒偏在這緊要關頭髮作,暗罵自己慌亂失常。
忽然身後山石上如一葉墜地,氣流微動,他不必回頭,已知仇人追到。
殷遲暗暗嘆息,心情卻頓時輕鬆了起來,事情既已至此,只有臨機應變。他年紀雖輕,也自負出道三年來,幾度殺戮、放毒均未曾失手。
若非身後這人乃是畢生大仇,加上身上所中之毒發作得不是時候,原也不會如此慌張。
身後那人一聲清嘯,冷然道:“閣下何人?良夜到訪,為何不讓劍膽陶朱一盡地主之誼?”
殷遲心中一震:“是了。他既自承是『劍膽陶朱』,這下再沒甚麼好懷疑。”緩緩轉過身來。
但見那人背着月光,看不清面貌,只知此人胸厚肩寬,身形以中年人來說稍顯瘦硬,一身雪白長袍不系兵刃,負手而立。
殷遲終於與十七年來無日或忘的大仇人對面交談,心中激動,他強自壓抑毒發的痛苦,說道:“江莊主,請你轉過身子,讓我看看你的面目。”
那外號“劍膽陶朱”的江莊主心中奇怪,覺得這少年好生無禮。但這少年夤夜闖庄,又並未出手,來此窺探半刻,擲下一鏢,立即逃遁,行蹤詭秘。
“劍膽陶朱”退隱以來,除了教導一個徒兒外,已立誓不與武林人士往還。他十多年來潛心經營冶礦事業,家產豐厚,本該提防盜賊,但這少年一身正派功夫,顯然也不是偷雞摸狗的黑道。
掌中的一枚彎月鋼鏢正是方才在庄中從這少年手中擲來。這少年之來,靈動輕盈,如秋風過戶,並未驚動庄中婢僕與自己的徒兒。
他持事鎮定,目送少年遠去,原無意截留,低頭一見此鏢,登時心中大震,當即追趕。
那少年奔跑時身上顫抖,似已受傷,便在這山石之畔給截下。
那莊主變了姓名,十七年間,三湘洞庭無人知曉他原名與來歷,本姓卻被這少年一言叫破!而少年既持着鋼鏢而來,與自己的淵源不問可知。
此刻他心中儘管嘀咕,還是讓開了半步,側過身子,讓月光照在自己臉上。同時牢牢盯住了這靛青衫子的少年。
兩人一時無語,都怔了一怔。
過了半晌,那江莊主問道:“你…你跟無寧門應雙緹娘子怎生稱呼?”
殷遲一言不發,對着江莊主深深凝視。見這人年約四旬,相貌堂堂,頗見威嚴,下頷與唇上的黑須又透着些許書生氣,身姿雖然洒脫,神情卻是落寞,彷佛平生有許多失意之事。他直視其雙眼,見那雙淡漠的眼神漸漸轉為溫煦,只聽得莊主再問:“你與這枚鋼鏢的主人又怎麼稱呼?”
殷遲冷冷地道:“拜你所賜,我這一生從沒機緣喊過他一聲甚麼。”
此言甚是含糊,豈知江莊主聽了這句答話,已是心中雪亮。
自兩人一打照面,在他眼中看來,這少年的倨傲神情與清秀面目便像極了一位早逝的知交。只是那故人多了幾分草莽爽朗之氣,不似眼前少年的陰鬱。
眼前這人五官面型又帶了三分秀美,以男子來說,實是太過俊俏,隱約可以看出自己一個兒時友伴的影子。
那兒時友伴是個姑娘,嫁了自己那位知交。他從來沒見過二人的後代,然而如果要他想像,他在心底替他們描畫出來的娃兒,面容和神色就該是這模樣。
江莊主不動聲色,右手微揚,將彎月鋼鏢擲還給殷遲,鋼鏢來勢甚緩,入手卻附有一股渾厚的沉降之力。
殷遲抄住了,心中驚疑:“是了,這就是娘說的『回空訣』內力,這賊子江璟果然身負絕藝,我在一年之內,如何殺得了他?”
江璟慢慢說道:“此鏢倘若是你父親所發,我便接不住。你父親既逝世,你又從何處學來的暗器?是阿六…你錢六伯教你的么?”
殷遲不答。
江璟道:“你輕功與令尊路數迥異,乃是水象,令尊的家數是風象,但你造詣絕不在他之下。你家裏只有阿九會得走索輕功,然而這般神異身法,諒你九伯也教不出來。你是另有奇遇罷?”
殷遲仍是不答。過了一會兒,問道:“你要殺我么?”
江璟道:“我為甚麼要殺你?我知道你為何而來,我知道…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你又為甚麼不動手?啊,你在上山之前便受了傷。”說著神色竟微有關切之意。
殷遲聽他一說,被仇恨硬壓下去的痛楚又洶湧而來。他身子發抖,說不出話,江璟踏上一步,觀察他的面色,忽道:“你不是受傷。你是中毒!”
殷遲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多說多問幹甚麼?我是來此告訴你,一年之內我將來尋你。眼下你要不便趁人之危將我殺了,要不便讓我去。是我自己來的,不必拉扯上我阿娘。”
江璟澀然道:“縱是雙緹…令堂讓你來尋仇,也是應有之義。過去十七年我受你父親遺命所託,辦一件事,不能便死,現下心愿已了。你甚麼時候來?”
定了定神,又說:“原來孤身出入蜀國大內、岐王王宮等地,夜戰南霄門,使畫水劍刺殺多名西旌要人的,就是你。一出道便震動四方的神秘劍客,上得我翻疑庄來,就這麼沉不住氣嗎?”
神情平淡,語氣中隱然便像長輩溫言勉勵後輩。
殷遲冷笑道:“你自命隱居,對江湖上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
江璟微微一笑,大有凄涼況味,又道:“為甚麼限定一年?現下我就可以跟你上無寧門去見你阿娘。”
殷遲到此地步,索性大方:“因為我此刻殺不了你。你隱居之前,在西旌到底也是一號人物。我與你約定一年,好教你安排後事。”
江璟道:“殺不了我,這是一件。你中了『斷霞池』之毒,自知命不久長;你自問須閉關苦練才能殺我,又怕毒傷發作身亡,因此限定一年,是也不是?”
這斷霞池三字說了出來,殷遲腦中轟的一聲,再也抵受不住痛楚,慢慢彎下身去。江璟見狀,身子一動,想躍下山石來又遲疑,微一思索,似是明白了甚麼:“北霆門中那青派別院裏的毒,和你身上這毒是系出同源,對罷?難道是你下的?你怎會自己也中了這毒——”
殷遲忍痛怒道:“是又干你何事?你打聽北霆門動靜做甚?”
江璟搖頭道:“此刻無暇跟你多說。我要查的事,與令尊生前最後的作為有關,連你母子也不知情。”
殷遲生平最大恨事,即是無從得知父親逝世前數日的言語作為,此語由殺父仇人說出來,不啻奇恥大辱,眼下卻難以逼問真相。
他又是一陣冷笑,掩去心頭乍現的迷惘,叫道:“你無須詭言開脫!明年此日,八月十九,我上你翻疑庄來,你怎麼說?”
江璟淡然說道:“你若能活到那時,我自然在此等候。”
殷遲又望了江璟一眼,胸中怨毒騰燒,然後轉身向崖下跳落。半空中背部肌肉又是一陣抽痛,蹣跚着落在崖下一塊平台上。
身後江璟也正躍下,叫道:“且慢!你與天留門人……”
殷遲左手抽出腰間短劍,肩頭忽縮、身子陡轉,短劍劍尖已直指身後敵人,驟然疾刺!
——此劍之勢有如長鞭入水,去若鬼影般輕靈,瞬勁卻足可抽斷水流,確是“畫水劍”真髓。
江璟急躍而起,避開膝頭劍刺。殷遲咬牙繼續出招。
短劍本已急掠向下,忽然縮手,身子一撲,短劍反而藏在懷中,連劍帶人向江璟撞去!
江璟見他懷中青芒一閃,知他即將一劍刺來,招數陰狠。一躍而起,伸足捺向他背心,卻也無意傷他。殷遲隨即旁竄縱開。
江璟存心相讓,盡在山石間閃避,他熟知此處地形,殷遲雖快如鬼魅,也一時傷他不着。短劍數度擊在石上,殷遲變招迅捷,並沒傷着劍刃,前一刻仍在和身猛撲,一見敵人避開,立時回劍旋身。
他一條使劍的左臂與其說是人手,毋寧說更像是裹着氣流急舞的枝葉。
江璟對劍勁的感應極快,知他厲害非常,在他劍影之外左趨右閃,說道:“你的畫水劍遠勝你母親,怕也勝過楊杞蓉女俠,但以短劍來使這門劍術,我是第一次見到。你跟誰學的?是否與你身上之毒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