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相見歡
則燕沒有向明賢多透露一個字,只是如期登門拜訪了賀蘭新。明賢無法多問,讓阿覃送了盤冰鎮的果子去給阿耶解暑,順便去看看情況。
明賢握着明玉的手教她寫字,凌霄端來點心,明賢才讓明玉休息。明玉道:“我從前看三姐姐在窗下學字時,並沒有這麼費勁。”明賢笑道:“我初習字還是在大哥哥院子裏,你哪裏看到過?”話一出口,回憶便湧上心頭。
賀蘭容修腳還康健,還時常與謝則靈來往的時候,東山院他去得很勤。雖然當時二人已有婚約,但明賢還小,沒有如今複雜的心思,依舊把則靈當作大哥哥一般。則靈在時,也會教明賢認字,但他教的十分細心,一個字能寫出篆書、隸書,還能畫出圖形,給明賢解釋:“這個字從前不是這個意思,你看它最早竟然是足印,你看,哥哥畫的像不像?”
阿覃回來了,對明賢搖了搖頭。賀蘭新與則燕閉門交談,底下人不許她進去,放下果盤便讓她走了。估摸着明玉今日也累了,明賢便讓她回去了。
外頭日頭很足,明賢把人都遣散了去後排的下人房裏做活,自己在窗下臨帖。外院來了人說謝家公子送了禮,各院都要找人去拿,明賢又派了幾個小廝,梅昭院更加寂寂無人聲。
明賢揉了揉脖子,擱下筆研墨,似乎受到什麼召喚,站起來向窗外開去。
進門不遠處一株未開的梅花樹下,他正走來。如明賢記憶中一樣長身玉立,現在看起來沒有謝則燕那麼高大,應是連着幾夜都沒有休息好,臉頰有些浮腫,不然必定是凹陷下去的。他柳葉形狀一樣的眼睛依舊是明賢最喜歡的,此刻正清澈明亮地遠遠望着自己。隔着窗外幾根竹子參差的叢葉,二人遙相望,彷彿有某種於無聲中相認的默契。過了片刻,他才向自己走來。
元辛哥哥,他來了。
明賢又開始慌張,害怕一會兒直面他。許久不見,再見時還是會突然喜歡。明賢覺得她和元辛哥哥有某種心意相通,雖然不曾表明心意,但是總感覺在他心裏,對自己也是特別的。謝則靈從沒有這樣光明正大地進一個定親姑娘的閨房,即使這個人是他的未婚妻,這樣做依舊是不妥的。
“嘉言。”
他進來的時候,每一聲腳步明賢都豎耳聽着,偏偏他走到桌前,自己假裝才看到他的樣子,客氣地喊了聲:“元辛哥哥。”
阿覃剛才在做綉活沒有發現,此刻見到眼前的大活人,“喲”了一聲后趕緊去煎茶,連水都是親自打的,不想讓其他丫鬟看了這場面多嘴。
明賢不安地握住筆管,則靈十分坦然,拿起她桌上幹了跡的一張帖子,笑道:“這是你寫的字?這麼丑?”
那是方才明玉寫的!明賢卻不知道怎麼說。他放下帖子,又問了明賢幾句,可收到裙子了?可吃過廚娘做的菜了?可是新得了個小弟?都是一句“是”便可回答完的。他停下來不說話了,明賢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張自己寫的帖子遞給他:“這才是我寫的!”語氣像是要證明自己一樣。
“哦?”他低低地笑着,接過帖子看了起來,明賢還來不及緊張,就聽他說:“唔,好看。”他雙手把帖子放回原處,道:“人也好看。嘉言長大了好多,長高了,也長得更好看了。”除了“好看”,他沒有說別的詞。
明賢這時才想起來問:“元辛哥哥怎麼也來了?”他從懷裏拿出一個手帕層層包住的東西交給明賢:“給你。”
“這是什麼?”
“南方木芙蓉名種的種子。我問過花匠,你悉心栽下,明年秋天,院子裏的木芙蓉就會像梅花一樣滿園芳。“夏賞水芙蓉,秋看木芙蓉”,夏至已過,天很快就涼了,你注意添衣,不要貪涼吃冰果子。”
難道他也去見了賀蘭新嗎?明賢失望地皺皺眉,道:“明年秋天啊?還有整整一年呢。”
則靈失笑:“嘉言怎麼變得性急了?等木芙蓉開的時候,把秀端叫來陪你看。”明賢聽話地點點頭。他那麼溫柔,看起來絲毫不像一個在戰場上廝殺的武將。他是當朝太傅最得意的文武雙全的嫡子,是謝氏嫡系的長孫,兄弟環繞,年少成名,可是明賢愚蠢地覺得他很孤獨。也許是因為喜歡則靈,因此更加看不上他那群墮落的庶兄和幼稚的弟弟,總認為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個,他比所有拙劣的貴公子都出塵脫俗,在子弟多嬌貴的謝家,他該是孤獨的。
明賢還記得聽謝秀端說“你別看我父親如今這麼寵六哥哥,小時候他打六哥哥是最狠的”的時候,心疼的感覺。謝則靈的生母與父親謝承豐是門當戶對的結髮夫妻,只是他的生母不甚得謝承豐歡心,謝承豐年少有幾分文氣,偏愛能與自己風花雪月詩酒趁年華的紅顏知己,對不解風情卻賢惠端莊的正妻並不滿意。謝則靈少時叛逆,又因母親對父親有怨,時常出口頂撞父親,每月都被家教嚴格謝承豐痛毆,聽說只有疼愛他的祖母護着他。他祖母死前最放心不下他這個長孫,謝則靈和母親被留在長安,謝承豐帶着紅顏知己外放。後來謝則靈母親病逝,謝承豐才愧疚起來,知道自己虧欠髮妻,而謝則靈也轉了性子,發奮努力,謝承豐便對這出類拔萃的嫡長子百般重視,也斷了娶紅顏知己為妻的心。
明賢還知道,謝則靈對父親眾姬妾的孩子都很好,會逗妹妹玩、教導弟弟,不記恨任何與母親分寵的姨娘。得父親疼愛、得弟妹信賴,人群之中,明賢再次覺得他是孤獨的,某種程度上和自己一樣,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一種旁人想不到的孤獨。
他找了個地方自己安閑坐着,道:“嘉言,給我煎碗茶,可好?”他舒適往後靠着,明賢看着他開心一笑,露出一對小梨渦:“好啊。”
她把背影留給則靈,默默調鹽、投末、育華、環攪,水燒開冒着泡的聲音一時讓她覺得很安心。她想看他展顏,想看他解除一身疲乏,想為他做什麼事,卻不知茶香怡人,她忙碌的身影也怡人。
則靈用了頭三碗,知道自己該走了。他留下一個腰牌:“你若有事想見我,把這個符牌悄悄給你大哥哥的那個小廝,讓他送去謝府就好。不必你院子裏的女使出面。”明賢收下腰牌,見他要走,不知該說什麼,對方才自己一直守着的茶案突然變得不關心起來,水沸了也聽不見。明賢說了句:“元辛哥哥慢走。”
等他真走了,明賢又忍不住罵自己傻,拂手把茶具都丟給了阿覃,自己跑去榻上抱着腿躺着胡思亂想。無論如何,今天,她還是開心的。今天夠她回味好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