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內務庫里,所有人驚訝地看着眼前一幕。
矮小的孩子扯住兇悍的家僕,認真地要求他道歉——只因為他欺辱了瘋二郎,這種眾人都習以為常的小事。
像丁巳這樣的刁奴,再行事囂張,也不敢真的承認自己以下犯上,這對奴僕來說可是重罪。
丁巳訕笑:“表姑娘年紀小,怕是看錯了吧。”
周瑭定定注視着他,不說話。
被孩子烏黑的杏眼盯着,丁巳心下一虛,問圍觀眾人道:“剛才有誰看見我對二公子不敬了?”
沒有人敢出聲。
正因為無人出聲,周瑭弱小的聲音才能格外清晰。
“你是二舅母院裏的人,對嗎?”周瑭道,“我聽說,二舅母寬以待人,從來不苛待下人,也從來不會苛待非己所出的庶子。”
他看向一旁的大婢女:“蓮心姐姐,大伯伯這樣沒禮貌,只會敗壞二舅母名聲。”
丁巳心下一慌,求助地看向蓮心。
蓮心是二夫人的身邊人,應當知道他們是奉命而為啊!
“表姑娘說的是。”蓮心卻道。
事已至此,如若不罰,真當就要敗壞二夫人的名聲了。
“刁奴該罰!”
丁巳被直接拖了下去,拖他的人,正是剛才那幾個商量好了要一起激怒薛成璧的家僕。
鞭笞聲中,丁巳慘叫着,向薛成璧連聲道歉。
為了表示二夫人的寬厚慈愛,蓮心又吩咐幾個小廝,幫薛成璧撿回木炭。
薛成璧站在一邊,冷眼旁觀。
不管他發狂也罷,沉默也罷;身邊熱鬧也罷,冷清也罷——他身上永遠縈繞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獨感。
好像不會有人能得到他的關注。
周瑭有一點點失落。
為什麼?
在弄玉小築里,主角還常常和他說話的,怎麼出來之後,反而一個眼神都不肯給他了?
周瑭不知道的是,待他轉身離開,薛成璧才抬起頭。
望着他離開的方向,久久凝視。
*
“瑭兒,你方才為什麼要幫二公子出頭?”
回雲蒸院的小路上,鄭嬤嬤神色憂心忡忡地問他。
周瑭鼓起包子臉:“那些人欺負二表兄,我不高興。”
鄭嬤嬤急道:“但你這樣和他親近,是會吃苦的啊。”
周瑭仰起臉,疑惑地看她。
鄭嬤嬤嘆了口氣,絮叨起往事。
“二公子本來就是二爺的庶長子,在他患瘋病以前,鄒姨娘本來也是很受二爺寵愛的,幾乎是寵妾滅妻的程度。”
“但那瘋病一旦顯露,鄒姨娘的清平院就冷清了下來,鄒姨娘也纏.綿病榻沒好過。”
“瑭兒當真以為,那清平院裏一直都沒有下人嗎?從前當然是有的。奴婢也有感情,也會心疼他們的小主子啊,但是時間久了,走的走,死的死。”
“懸樑的、落湖的、投井的……這就是留在清平院裏,親近那對母子的下場。”
周瑭脊背的寒毛根根豎起。
他很輕聲道:“二夫人憎恨她們母子,所以鄒姨娘一失寵,她就故意孤立她們……是不是?”
鄭嬤嬤摸了摸孩子冰涼的臉蛋:“你能想明白這些,就該知道嬤嬤為何不許你親近他。”
周瑭的心臟皺緊。
如果自己成為了阮氏的攻擊目標,現在這份岌岌可危的溫飽就會消失,或許性命也會丟掉。
而且不只是自己,還有鄭嬤嬤。
這個待他如親子,為了找他能跑遍全府、為了救他能在二房門外站一整夜的奶嬤嬤,也可能遭遇不測。
寄人籬下的幼弱孩子,在羽翼豐滿之前,連想對誰好都無法自己做主。
一股迫切想要成長的欲.望,在周瑭心中生根發芽。
“嬤嬤,我想明白了。”
鄭嬤嬤欣慰道:“想明白,以後就不理會他了?”
周瑭搖搖頭。
“這又是何苦?”鄭嬤嬤嘆息。
“嬤嬤,她需要葯,她自尊心那麼強,明知道會被刁難,但她還是去了,說明那些葯對她來說真的非常重要。”周瑭目光懇求,“我只是把葯帶給她。悄悄的,絕對不讓任何人發現。”
他抿唇,小聲道:“不見面也可以的。”
鄭嬤嬤仍是擔心他的安危,不肯點頭。
“嬤嬤。”周瑭揪住她的衣擺,撒嬌似的搖一搖。
這樣的情態,任誰看了都會心軟。
鄭嬤嬤只得應下。
他們先把份例送回雲蒸院,周瑭向鄭嬤嬤演示了自己的輕功,駭得她好一陣沒回過神。
周瑭又順勢坦白了自己之前翻牆送葯的事,鄭嬤嬤一陣后怕,但看到全須全尾、且對二表兄滿口誇讚的小主子,她心裏對那位瘋二郎的看法,產生了一絲動搖。
難道真如瑭兒所說,那位二公子是個對孩子很和善的人?
他們不清楚薛成璧的那份藥單上寫了什麼,於是帶了他之前發熱症時吃的藥草。鄭嬤嬤尋了個落東西的由頭,牽着周瑭折返內務庫,看能不能恰巧碰上二公子。
薛成璧還在內務庫。
清平院只有他一個人,來回搬份例要多走幾趟。
鞭笞丁巳濺出的鮮血還殘留在青石板上,奴婢們竊聲討論着剛剛發生的事,傳着薛成璧的小話。
“表姑娘純善,又是同病相憐,才好心替他說話。但二公子對錶姑娘還是冷着個臉,沒有半點感激之心。”
“他對清平院的舊仆也是如此,前幾年所有想接近他的人,都被他惡語相向趕走了。”
“活該沒人願意幫他……”
現在周瑭再聽到這些話,心裏已經沒有被主角冷落的難受了。
他好心疼啊。
在薛成璧去偏僻庫房取陳舊次品的時候,周瑭拉着鄭嬤嬤跟了上去。
他沒有進入庫房,而是站在庫房外的窗牖下,拿出昨晚縫好的小荷包,假裝和鄭嬤嬤敘話。
屋內,薛成璧正走到窗邊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周瑭故意揚起的聲音:
“這荷包上的蘭花可真好看,是誰描的綉樣呀,簡直是仙女下凡!”
薛成璧:“……”
屋子裏面沒有動靜,周瑭又拿出了給《奸臣》寫五萬字書評的氣勢,把荷包上的蘭花從裏到外誇得天花亂墜,連口氣都不帶歇。
若是旁人這樣拍馬屁,定然肉麻。但對於周瑭來說,這些話就只是實話實說,把他的公主姐姐誇到天上,他都不會臉紅。
還沒誇兩句,裏面就傳出了薛成璧冷淡的聲音。
“我不會感激你。別白費力氣了。”
周瑭抱住荷包一笑:“我不要你感激啊。”
不要感激,那就是想要其他物質性的報答了。
薛成璧漠然想着。
如果這只是一場各取所需的冰冷交易,那麼周瑭就不會像那個送他湖筆的嬤嬤一樣,無私地給予他溫情,用感激麻痹了他的理智,再狠狠奪走,將他踹入深淵。
這倒也讓人安心。
但他一個遭厭棄的瘋庶子,毫無利用價值,到底有何可圖謀?
薛成璧冷冷提醒周瑭:“我一無所有,他們都厭我、怕我。你看不明白嗎?”
周瑭一呆。
主角在……自卑?
在面對那些惡意時,主角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動於衷。
他光芒萬丈的公主,怎麼可以自怨自艾呢?
快誇誇她,幫她振作起來!
“那些人膽子太小,而且有眼無珠,不知道你的好。”周瑭大聲道,“但我知道——二表兄是個頂好頂好的人!”
好人?
孩子的聲音特別認真,充滿了情緒感染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的是龍困淺灘、明珠蒙塵。
錯愕之後,薛成璧陣陣發笑。
竟有人說,二房的瘋子是個好人。
薛成璧笑得止不住,半晌才直言道:“你好像有點笨。”
嗓音裏帶着微不可察的溫和。
鄭嬤嬤在一旁聽着,又惱火,又覺得他所言非虛。
自家小公子,哪裏都聰明,怎麼就對這個薛二公子有種奇怪的錯誤認知呢。
“我現在不笨了!”周瑭嚴正聲明,“我已經明白了,二表兄之前在旁人面前不同我說話,是為了我好,是在保護我。”
如果親近主角就會被阮氏敵視,那麼主角在旁人面前故意疏遠他、冷落他,就是對他最好的保護。
就像主角對那些清平院舊仆所做的一樣。
屋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薛成璧的笑聲停了下來。
半晌,他意識到自己的沉默恰恰代表了承認,於是生硬地反駁道:“你想多了。”
隔着一扇窗子,周瑭笑得很開心。
他也不點破,笑盈盈地問:“還在發熱症嗎?我又帶來了草藥,是你上次吃的,還沒煎煮過。”
“不是我。”薛成璧嗓音帶着些許艱澀,“是鄒姨娘病了。”
鄒氏是他的母親,但這一聲“鄒姨娘”的稱呼夾在母子之間,帶着奇怪的疏遠意味。
周瑭也弄不懂主角到底和鄒姨娘親不親。
說親吧,稱呼又很疏遠。
說不親吧,偏又在瘋病不穩定的時候,冒着險也要來取葯給鄒氏治病。
一張攥得皺皺巴巴的黃紙,從窗縫裏塞了出來。
“這是藥單。”薛成璧沉聲道,“我不會白要,欠你的,我.日後會全部還給你。”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出請求,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鄒姨娘”。
周瑭取出那藥單,感覺它重愈千鈞。
鄭嬤嬤眼中頗有感慨。
“我會把藥包掛在西南角大槐樹的枝丫上,二公子在無人時來取走便是。”
說這話時,她心平氣和,先前眼中看待瘋子的恐懼感,已經很難再找到了。
周瑭看在眼裏,會心一笑。
*
清平院。
夜過三更,鄒姨娘的咳嗽聲吵醒了角落裏的碩鼠,發出令人心煩的吱吱尖叫。
薛成璧練完一套刀法,回屋給鄒姨娘倒了一杯熱茶,放在床榻邊的桌上。
母子都醒着,卻沒有說一句話。
熱茶漸漸轉涼。
薛成璧兀地站起身。
瘋病折磨得他無法安眠,除了短暫地發熱昏睡以外,已經許久沒有闔眼。
他要去為鄒姨娘取葯。
別人的善意讓他煎熬,讓他無法相信。
但如果只是一場交易,只用計較欠了多少、以後要還多少,他便能平靜待之。
不過,這或許是一個陷阱。
薛成璧又想。
或許有許多家僕藏在那棵大槐樹附近,等他露頭,就跳出來抓他,栽贓他偷盜。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有經驗。
薛成璧在老槐樹附近警惕地徘徊許久,確定沒有其他陷阱之後,才慎之又慎地取下了掛在樹枝上的包裹。
確實只是一包葯。
拿起藥包時,有什麼東西飄然掉落。
薛成璧瞳孔一縮,以為又是什麼新的陰謀。
再一看,才發覺是張無害的小紙條。
『要好好保重呀。』
紙條用炭筆寫成,字跡笨拙還都是錯別字。
旁邊畫了一個火柴人,火柴人腦袋頂上的一對小揪揪,頗有某個小孩獨特的扎眼風格。
薛成璧摩挲着炭字,紙條上彷彿還殘留着孩子體溫的暖意。
各取所需的交易,需要做這種多餘的事嗎?
他那雙除了譏嘲和冷漠以外很少流露其他情緒的眼睛,滿溢出尋常八.九歲小少年的茫然。
“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輕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