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薛二爺歸府,家宴如期而至。
侯府里每座院落都點了燈籠,暖黃的燈火與白雪交相輝映,暈染出不真實的夢幻感。
這是周瑭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表親。
老侯爺帶軍平叛未歸家,老夫人坐在主位,身邊空出了二爺的位置。然後是大房夫婦和其獨女、二房的阮氏帶一雙嫡親兒女,三爺和姚氏則統共有嫡庶兩兒兩女承歡膝下。
所有人都在等待家宴的主角,薛二爺。
至於薛成璧在不在,沒人在意。
只有周瑭真切期盼着薛成璧的出現。
先邁進門來的,卻是一名容貌清雅的婦人。她大抵三十上下的年紀,膚色蒼白,衣裝釵環樸素,卻花了心思捯飭,有種弱柳扶風的病弱之美。
薛成璧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身上籠罩着疏離感。
周瑭想,這名婦人就是鄒姨娘了。
鄒姨娘還未向尊長們見完禮,旁邊就有婢女打斷她,將她“請”向婢女嬤嬤那一桌——姨娘是奴婢,不算主人家,是不能上主桌的。
“二爺到了!”院門口一聲通傳。
所有人起身,薛二爺風.塵僕僕踏入膳廳,先撲倒垂淚,向老夫人行了一個大禮。
侯府三位爺都是庶子,和老夫人沒有血緣關係,這垂淚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二爺被扶起來以後,第一眼先看到了離自己最近、還未落座的薛成璧。
八.九歲的小少年身姿挺拔,氣質沉穩早熟,燈火遮掩了他眉宇間的陰鬱,顯露出幾分獨特的俊逸。
二爺略一遲疑。
“是環兒?”他露出恍然之色,欣慰地抬起手臂,想拍薛成璧的肩膀,“三年不見,環兒竟長得這麼俊了。”
剛才還熱熱鬧鬧的膳廳,陡然陷入了寂靜。
周瑭一愣。
認錯人了?
各色目光之下,薛成璧平靜地一拱手:“兒子薛成璧,見過父親。”
二爺的手尷尬地僵在空中。
阮氏性直,露出怨懟之意:“爺竟連親生兒子也認不出了?”
薛環更是火冒三丈:“我才是爹爹的環兒!那瘋子與我有哪一點相像?”
二爺看向薛環。
的確無一點相像。
薛環小小年紀便一副紈絝習氣,二爺沉浸官場多年,只這一眼,便能看出這孩子十年後輕浮浪蕩的未來。
但這是他“正常”的兒子。
而那瘋子再怎麼沉穩早熟,也只是瘋子。
二爺僵在半空的手掌,最後落在了薛環的腦袋上:“環兒莫惱,你阿娘信上說你喜愛獵犬,為父就在最北面的邊境重金買下兩頭獒犬,千里迢迢地運回來。一會兒宴罷,我帶你去看獒犬可好?”
“真的?”薛環興奮地摟住了二爺的腰,“我一直想要大獒犬!爹爹太厲害了!”
二房一家和樂融融,薛成璧無聲退場,落座舉箸,安靜而快速地用飯。
周瑭悄悄觀察他的神色。
薛成璧眸光平靜,中沒有一絲失落,他本就對父親不存任何期待,又談何失望。
“二爺……”鄒姨娘仍殷殷切切地盼着夫君能注意到她。
大婢女蓮心擋住了她的身影:“二爺才回來,姨娘還病着,把病氣過給爺可就不好了。”
不由分說,便將她扯去另一桌。
阮氏看見鄒姨娘便心生恨意,索性把火氣全撒到了薛成璧身上:“爺還站着,你就動筷了?教你的規矩都吃到狗肚子裏了?”
同樣在努力乾飯的周瑭無辜地頓住了筷子。
之前那點清粥小菜,連他都吃不飽,遑論主角?
薛成璧沉默不應。
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就像深淵下生在岩縫裏的種子,貪婪地攫取每一分觸及的陽光雨露,抓住一切機會抽枝發芽。
阮氏眼圈一紅,惡人先告狀:“吃得這樣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平日裏餓着你們清平院了!”
“阿娘彆氣,”三娘薛蓁嬌聲寬慰,“二哥他就是那個性子,越不是他的東西,他越想要。”
經她一提醒,薛環也想起來了:“沒錯!他偷過我的湖筆,還撒謊說是我的奶嬤嬤送給他的!”
薛成璧一頓,被打斷的右手微微顫抖。
舊事重提,二爺看他的眼神多了厭惡。但他向來以仁厚慈愛自居,擺擺手,止住了薛環的話頭。
“人人都有改過自新和被原諒的機會。”二爺沉聲問薛成璧,“三年過去了,你可有知錯?”
薛成璧笑了一聲。
二爺皺眉。
薛成璧仰起臉,看向父親——在詩賦的傳頌中如山嶽般剛正不阿的父親——說只要兒子承認一項莫須有的罪名,就寬宏大量地原諒他。
可他終生殘疾的右手,永遠不會原諒任何人。
“兒無錯。”
薛成璧一字一頓道。
“父親的原諒,兒看不上。”
然後鳳眸勾起,樂不可支似的大笑起來。
笑聲詭異,女眷紛紛露出悚然之色,二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高高揚起巴掌,就要扇下去。
周瑭險些跳起來。
“二郎累了,”座首的老夫人突然發話道,“扶下去休息吧。”
巴掌在薛成璧面頰一寸處,將將停下。
整個過程薛成璧都未逃避,也未曾閉一下眼。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二爺的眼睛,讓人想起貧瘠雪原上記仇的孤狼。
“……養不熟的白眼狼!”
二爺狠狠收回手,說不清是被老夫人呵止的,還是被薛成璧的眼神震懾的。
“滾!”
薛成璧微笑着站起身,拜過老夫人,揚長而去。
“又犯瘋病了。這種人,就不該放出來驚擾爺……”阮氏埋怨一句,揚聲道:“鄒姨娘還愣着作甚,還不快去照顧二郎?”
鄒姨娘和二爺話都沒說上一句,就又被請離了膳廳。
她垂下的眼眸里滿是幽怨,不知是向阮氏、向二爺,還是怨懟她的瘋兒子。
周瑭望着薛成璧離開的背影,想起了《奸臣》裏的一段情節。
獬豸司指揮使薛成璧清查武安侯與皇子結黨一案,聖上震怒,判武安侯男丁流放嶺南,女眷沒入教坊司。
那時侯府業已分家,侯爵之位傳到了薛二爺手上。
阮氏在教坊司日日哭嚎,有時謾罵薛成璧是不孝子,有時又以朝廷大員的嫡母自稱。
所有人都說她瘋了。
阮氏甚至沒有機會哭求到薛成璧本人面前,薛成璧聽聞此事,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又犯瘋病了。這種人,就不該放出來驚擾別人。”
權傾朝野的權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更甚金口玉言。
於是阮氏最後的歸宿,比淪落教坊司還凄慘萬分。
回想起這段劇情之後,周瑭再看二房一家,也沒那麼爆炸生氣了。
哎,何必作死呢。
家宴上風起潮湧,二房三房暗裏過了多少招,周瑭就動了多少次筷子。臉頰小兔子似的一鼓一鼓,直吃得肚子圓滾滾。
一邊吃,一邊把自己喜歡的、便於攜帶的小點心偷偷裹在手帕里,藏在袖子裏,打算帶給主角。
他小小一個糰子,矮得只能探出桌子一點點,又遠在紛爭之外,根本不會有人察覺。
隱隱有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帶敵意。
周瑭倏然抬首看向主位,老夫人正在側身和嬤嬤低語。
錯覺嗎?
他差點就以為老夫人在暗中關注他了。
不過一會兒,周瑭就假裝打瞌睡,和鄭嬤嬤一起溜出了家宴。
在他離開半晌之後,老夫人也口稱疲乏,退了宴席。
*
侯府舉家團圓,清平院裏,鄒姨娘向薛成璧摔了一隻茶盞。
薛成璧的臉頰被碎瓷片劃出一道血痕。
冷茶飛濺,他辨認出那是昨夜他給鄒姨娘倒的那一盞。
女人劇烈的咳嗽聲中,薛成璧沉默地收拾好了茶盞碎片。
他們之間,無話可談。
鄒姨娘單方面的咒罵和毆打已有多次,每次薛成璧都一言不發,鄒姨娘拔起他的臉,只能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
行打罵之事的是她,事後恐懼哭泣的也是她。
“我不想看見你。”她嗚咽慟哭。
於是薛成璧聽話地為她煎上藥,合上門。然後走回自己四面穿風的小廂房裏。
篤篤、篤篤。
劣質的木窗傳來規律的聲響。
薛成璧以為那是碩鼠或者風,直到窗外的孩子弱弱打了個噴嚏。
身體快過理智,薛成璧立刻打開了窗子。
周瑭嗖地跳下窗,忙在火盆前蹲成一小團,在微弱的火苗前取暖。
“你來這裏做什麼?”
薛成璧忽略了自己迅速開窗的行為,語氣顯得淡漠疏遠。
“我帶了點心!”周瑭興緻勃勃地從棉襖底下掏出包了點心的手帕,“一起吃吧?”
一包、兩包……小小的棉襖下竟然藏了足足七包點心,就像倉鼠抖落出糧倉,圓滾滾的小雪團也隨之嬌小下來。
也就只有他把點心當寶貝收藏,再把寶貝分享給清平院的瘋子。
一朵梅花狀的糕點,遞到薛成璧面前。
迷茫再度浮現,隨之而來的,是莫名的煩躁不安。
“又在做多餘的事。”他低聲自語,沒有接點心。
“不吃嗎?”周瑭眨巴眼。
薛成璧冷漠。
“真的不吃嗎?”周瑭更小聲地問,幾乎像是哀求或撒嬌。
好像對方不接受,他心裏就會多受傷、多難過一樣。
“吃一塊吧二表兄。我知道你還餓着,我跑了好遠才找到這裏,夜裏風好冷……”
軟糯的嗓音掃在耳畔,薛成璧愈發焦躁,他抱着平息狂躁的心思,接過了那粒梅花酥。
照例先嗅聞。
但這次用了很長時間,似乎不只是為了辨認糕點是否帶毒。
他失去了味覺,但嗅覺異常靈敏,只能通過嗅聞的方式“品嘗”糕點。
他能嗅出梅花酥的花香、飯食的煙火香,還有一絲……獨特的清甜。
或許是孩子手帕上的味道。
薛成璧神情略有恍惚。
“二表兄臉上怎麼流血了?”
極近處,傳來了孩子的慌張的聲音。
薛成璧倏然一驚。
什麼時候靠過來的?
他竟毫無所覺!
未及躲避,一點暖暖的小指腹便觸在了他冰涼的臉頰上。
周瑭凍得一抖。
薛成璧則被燙得輕顫,猛地後仰躲開。
動作幅度很大,少見地失態,幾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勢。
“啊,”周瑭反應過來主角是女孩,慌慌張張地倒退,“對不起!我又忘了……我不是有意要碰你的。”
薛成璧沉默,眼眸藏在纖長睫羽的陰影里,看不分明。
藉著火光,周瑭發愁地望着公主臉上被瓷片劃出的傷口。
“可是,臉上留疤就不好看了。”
周瑭腦海里靈光一現。
“玉肌膏!上回還有剩吧?可以用那個塗!”
薛成璧還未平復的情緒,再生波瀾。
——玉肌膏?
他剛一走出弄玉小築,就將玉肌膏扔進了遠方樹林的枯井裏,扼殺了最後一點陷害他的風險。
但是,如果周瑭知道他把他送的東西扔了,一定會露出比糕點被拒絕更難過的表情。
他會欠更重的東西。
這些多餘的東西……
薛成璧本能覺得,自己負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