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落了整整一日的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雪后的清晨,僕婦們揮着竹掃帚,把積雪掃到青石小路兩旁。
鄭嬤嬤背着竹筐,牽着周瑭的小手,去內務庫領本月的份例。
今日的內務庫頗為熱鬧,有頭臉的婢女小廝幾乎都來了,錢銀,布,過冬的炭火,手爐,一樣一樣地清點出來,再運去各房。
周瑭貼在奶嬤嬤身側,好奇地觀察人來人往,記住她們的長相、脾性、姓名,還有各自所屬的主子。
二房阮氏的大婢女蓮心也在,看到他們主僕之後,忙叫幾個小丫頭過來幫忙。
鄭嬤嬤清點了兩樣,又喜又怨:“炭火比上個月多了一半,布料的成色也比之前好了。這些刁奴慣會看人下菜碟,以前也不知剋扣了多少……”
周瑭卻看到,即便這次的月銀比以往豐裕許多,但連侯府其他小娘子的零頭都不夠。
離那個讓自己、鄭嬤嬤、還有主角在府里過得安穩快活的目標,還差得遠。
這時,熱鬧吵嚷的內務庫忽然安靜了下來。
人群避瘟神似的慌慌張張讓開通道,一個小少年踏着冰冷的晨曦,踽踽而來。
周瑭瞪大了杏眼,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
是薛成璧。
他怎會出現在這裏?
鄭嬤嬤護犢子似的摟緊了周瑭,緊張地問身旁的蓮心:“二夫人怎麼把他放出來了?”
蓮心低聲道:“二爺三年任滿回京,明日車馬就能抵達侯府。這是喜事,要辦家宴。老夫人發了話,說二公子怎樣都是二爺的庶子,自然沒道理拘着他。”
周瑭眉頭微蹙。
二爺,就是那個打斷了主角右手的“父親”?
二爺回府,對主角來說到底是喜是憂呢。
鄭嬤嬤在憂心另一件事:“放出來便罷了,可這裏人那麼多,萬一……”
“這也是無奈之舉。”蓮心有些尷尬,“二公子那病,清平院裏沒有下人,鄒姨娘又足不出戶,也就二公子一個能來領月銀了。”
她還知道些別的家宅陰私。
二夫人篤定那瘋子此番必死,本來連白事都暗地裏準備好了,就等着大哭一場演完母慈子孝,趕在二爺回府之前,速速把屍體送走了事。
沒成想,那瘋子竟然沒死,身子骨竟比頭兩天更好了,還能穩穩噹噹地走過來領份例。
命硬得像中了邪。
只要有他在,內務庫的空氣都彷彿籠罩着陰雲。
薛成璧走到哪裏,哪裏的人便忙不迭避開。
所有家僕都畏懼他、厭棄他,卻又不敢出聲刺激他發瘋,於是只能用一雙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暗中瞪着他。
晦氣。煞星。瘋子。
他們的眼睛在無聲地咒罵。
滾出侯府。
薛成璧目不斜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對所有飽含咒罵的目光視而不見。
孤零零的一個人。
“二表——”
周瑭剛出聲,便被鄭嬤嬤慌忙地捂住了嘴。
薛成璧淡淡瞥了他一眼,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連腳步都未有絲毫停頓,好似完全不認識他,好似他也只是模糊面孔中的一個,並沒有什麼特別。
周瑭心裏空落,鄭嬤嬤則被那一眼晃得背後發了一身冷汗。
“可不能亂喊!”鄭嬤嬤神色嚴峻,壓低嗓音告誡周瑭,“小心他半夜犯了瘋病,循着味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她才不會吃了我。”周瑭認真道。
小奶糰子一本正經,小大人似的,煞是可愛。
“你呀,還小,懂什麼。”鄭嬤嬤無奈地點點他的小鼻尖,“瘋子或許是個好人,但他發病的時候,不能控制自己言行的時候,比誰都更能傷人。”
周瑭把小臉埋在她臂彎間,不出聲。
這個道理他如何不懂?
但他相信薛成璧。
現在這個被病魔所困的瘦弱少年,終會一步步掙扎出侯府這個泥潭,爬到光芒照耀的頂峰。
若是打斷了他的腳,他就用手指摳着泥土向前爬;若是連右手也打斷,便用左手。
這樣堅韌不拔的人,絕不會屈服於病魔之下。
“我需要這上面的藥材。”薛成璧走到負責藥品補品的管事面前。
他知道沒人會接他手裏的藥單,於是只將藥單放在櫃枱上,退後兩步。
“清平院的份例里沒有藥材。”管事口氣冷淡,“只有拿了各房主母的腰牌和口信才能領。”
與此同時,四五名面色不善的家僕,手裏拿着傢伙事,從人群中暗暗向這裏包圍。
他們和管事提前打了商量,只要薛成璧有任何攻擊性行為,就把他按住、綁了,以此為由頭重新關回弄玉小築。
這種事,他們做慣了的。
“我買。”薛成璧掏出碎銀,微微一笑。
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血絲開始爬上眼球,嘴角的笑容也透着古怪。
但他還是走進這個陷阱,只為了爭取這些葯。
管事皮笑肉不笑:“抱歉啊二公子,您要的那些藥材已經沒有了。”
其實那藥單他連一眼都沒看。
所有的行為,都是針對這個不該獲得自由的瘋子。明目張胆地刁難他,想要激他發瘋。
庫房裏壓抑得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幾粒碎銀被薛成璧攥得咯吱作響,折磨着人耳。
所有人都能預料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就像從前很多次發生過的一樣——暴怒、毆打、嘶吼、鮮血飛濺。
鄭嬤嬤捂住了周瑭的眼睛和耳朵。
但等了半晌,什麼都沒發生。
周瑭扒開嬤嬤的手,看到薛成璧微微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額角青筋不住躍動,分明是氣極。
但他在極力忍耐。
薛成璧取回藥單,薄紙在他手掌里攥成一團,回身便走。
管事和潛伏在暗中的家僕交換一個眼神,皆是疑雲滿腹。
這瘋子睚眥必報,骨子裏有股不要命的狠勁兒,而且發病時極端狂躁易怒,每每要血濺五步。
今日都挑釁到了這個份上,他竟就這麼走了?
想起二夫人的命令,家僕丁巳壯着膽子,在薛成璧走近時,猛地撞了他一下。
這一下撞得極狠,薛成璧險些摔倒,懷中的竹簸箕一晃,掉了滿地的木炭。
“腦子壞了,眼睛也不好使?”
丁巳反啐他一口。
“滾回你的清平院,和你那病秧子姨娘作對兒上西天吧!”
清平院母子賴以為生的木炭被他踩在腳下,用力碾壓。
房內靜得落針可聞。
薛成璧眼眸充血,腦海里彷彿有幾萬隻狂蜂在啃噬他的理智,躁動嗡鳴。
身體在燃燒、沸騰,叫囂着以暴力發泄憤怒。
想見血。
理智綳斷的一剎那,他瞥見了周瑭矮小的身影。
圓圓的杏眼望着他,烏亮澄澈。
小孩會一次次被他嚇唬得瑟瑟發抖,也會一次次笑着跑回來,繼續信賴他。
信賴他不是瘋子,相信他和正常人一樣擁有理智。
那雙能平常看待他的眼睛,如琉璃般易碎而珍貴。
所有的暴行重新壓抑回理智之下。
薛成璧蹲下.身,沉默着,一塊、一塊,將木炭撿回竹簸箕。
“你——”丁巳咬牙切齒。
他變本加厲,一腳踢飛了薛成璧手邊的一塊木炭。
木炭咕嚕嚕滾到周瑭腳邊,沒有人注意。
周瑭忽地掙開鄭嬤嬤的手,撿起木炭,小跑着送到薛成璧面前,把木炭呈給他。
目光相觸時,周瑭眉眼彎彎,粲然一笑。
薛成璧眸光微動。
他抬起手,伸向那隻溫暖的小手。
還差一點就要觸碰到時,“啪嗒”一聲,木炭從周瑭手裏摔了出來。
鄭嬤嬤衝過來抱走了周瑭,木炭隨之掉落。
薛成璧看到了她的表情。
鄭嬤嬤的眼眸里充滿了恐懼,似乎在看一隻厲鬼。
彷彿寒冬臘月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薛成璧唇邊的肌肉輕微抽搐,他緩緩收回了手,眼裏那一絲動搖重歸冰冷。
一旁的丁巳咽了咽口水,想要退回到人群里。
三番兩次壯着膽子觸怒瘋子,已經耗光了他的全部勇氣。
卻有一隻小手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許他全身而退。
“大伯伯。”
周瑭嗓音軟糯,臉蛋還帶着嬰兒肥。
此時那張小包子臉卻很嚴肅地板起來,烏黑的眼眸里,滿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着。
“剛才大伯伯不尊敬二表兄,太沒禮貌了。”
“要向二表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