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 174 章
金鑾殿上的文武百官為了彧陰城之危殫精竭慮,盼着張景煥主動上諫,能說出點解決難題的高見,誰能想到萬眾矚目之下,他還不忘參陸知杭一本,怎能不讓先前心裏存着希望的百官大失所望。
不論是左相黨,還是與其不對付的黨羽,此時臉上的神色或多或少都有些氣餒,看向張景煥的目光隱隱透着不滿,在國家大事裏只顧個人私怨,氣量未免太小了些。
而被當眾點了名的陸知杭心下頓覺得古怪,明凈如水的眼睛覷探老神在在的張景煥,頃刻間思緒百轉。
捫心自問,他從未有過見色起意,非禮過良家婦女的念頭,更遑論輕薄未遂。
唯一能扯上點關係的,不就是剛穿越來的時候劇情作祟,但那會的危機早已被陸知杭巧妙化解,除非張景煥買通了張家村所有人做偽證。
皇帝雙眼灼灼地看着氣氛略顯詭異的朝堂,心下也覺得張景煥做法不妥,連忙出聲主持大局,準備把這事先帶過,便沉聲:“倘若愛卿彈劾的事情屬實,朕必然不會偏袒,可眼下晏國危在旦夕,還請張愛卿等到彧陰城的危機解決后再上奏。”
“臣自然憂心彧陰城大疫,理論上旁的一切事務都該為彧陰城和戰事讓步,臣初時也是這般想的,可這一查就查出來了苗頭,或可解彧陰城之危。”張景煥雙手一拱,大義凜然道。
他浸淫官場多年,從一介寒門子弟爬到現在的地位,怎會不明白眼下的情況彈劾陸知杭容易引起皇帝的不滿。
何況還是這樣一件對陸知杭而言,頂多被降職,不足以致命的小事,對方可還有郡王的爵位在身,任憑他半年來怎麼小打小鬧,陸知杭正值聖寵,皇帝輕易不會取他的性命。
張楚裳早在一個月前,邊關戰事爆發的消息傳到京城來時,就偷偷瞞着丞相府里的人蔘了軍,效仿幾十年前那位名動晏國的女將軍,想憑藉軍功殺出一條血路來。
張景煥不知張楚裳的雄心壯志,也不知自己身處在小說世界中,天意總是冥冥之中讓男、女主不期而遇,還以為是自己這半年來辦事不力,讓女兒覺得報仇無望,心灰意冷了,這才鋌而走險。
既然尋常辦法殺不了陸知杭,那就只能兵行險招,讓他自己去一個必死無疑的地方了,眼下除了只進不出的彧陰城,還有那處是必死之地呢。
張景煥的謀算旁人不得而知,眾人聽他這麼一說,心裏的那點不耐煩都化作了好奇,不約而同地朝他看去,等着對方作答。
“此話怎講?”皇帝探尋的目光在陸知杭和張景煥二人間來回,詢問道。
眼見皇帝被挑起了興緻,陸知杭的眉頭微微蹙起,與站在前方的宋元洲匆匆對視一眼,紛紛覺得張丞相來勢洶洶,狗嘴必然吐不出象牙來,卻沒想到張景煥這往下的話卻是一番誇讚。
“臣自從知曉這樁醜事后,就調查了陸中書科舉前的樁樁事迹,這才發現,原來當年南陽縣洪澇后,被陛下特意嘉獎過的朱大人所行的法子,就是出自陸中書之手。”張景煥繪聲繪色地說著,臉上的欣賞溢於言表,看得右相黨滿頭霧水。
“左相大人這是轉性了?”
“有古怪啊……”宋元洲眉心一跳,怎麼都不信恨不得時刻迫害陸知杭的張景煥會性子一轉,直接替對方邀功來了。
就連當事人陸知杭都沒想到,當年隨手為之的事情都能被張景煥挖出來,暫且不去想對方是怎麼得知的,先是誣告自己非禮良家婦女,接着又把當年的往事扯出來說,怎麼想都不可能單純是為了替自己討賞。
“這麼說來,挽救南陽縣百姓的功勞,還有陸愛卿一份?”皇帝頗感意外地瞧了好一會兒陸知杭,萬萬沒想到對方除了日常公務辦得好,在這等時政上也有些見解。
不只
是皇帝心生詫異,滿朝文武無不錯愕地看着陸知杭,對方頭腦聰慧無須多說,但當年南陽縣時,陸知杭才幾歲,就能隨手給出洪澇后的有效措施,說出來有些駭然。
可以說,沒有當年陸知杭寫下的措施,南陽縣的損失只會比後來預估的要再嚴重十倍,多少災民流離失所,甚至疫病橫行,這潑天的功勞可謂是難以計數。
只是這話從張景煥口中說出就有點不對味了,二人不對付是眾所周知的,朝臣們腦子轉悠了一圈,無需多想就明白鐵定沒好事,他們的念頭剛起,張景煥不出所料地開口了。
“自是如此,所以臣在了解完實情后,斗膽建議陸中書將功補過,赴任彧陰城知府,欺辱婦女之事固然要罰,可眼下彧陰城的困境或許只有陸中書親至才能解決了。”張景煥撫着長須,端得是一副好言相勸的模樣,實則暗藏的禍心誰人不知。
明面上看着,張景煥是為了陸知杭的仕途煞費苦心,想出了個折中的法子,要是他能解彧陰城的大疫,又是一樁讓人難以企及的大功,但仔細想想,彧陰城流竄的乃是被蓋棺定論的不治之症——瘧疾,進去可不就是死路一條?
再者,從官職上來看也是明升暗貶,地方知府雖是正四品大員,但那種邊蠻荒城如何能京官相提並論,兩者差了不止一級兩級。
且張景煥提議的是讓陸知杭去赴任知府的職位,分明是讓對方遏制疫病後繼續治理彧陰城,而一旦去了彧陰城,能不能回來都得看皇帝幾時能想起你來,其中變數難以估量。
旁人猜的七七八八,陸知杭何嘗不知這裏邊的彎彎繞繞,但他的心思和在座的眾人想的都不一樣,在別人看來避之不及的事,陸知杭乍一聽張景煥的建議,波瀾不興的眸子掀起絲絲漣漪,呼吸微微一滯。
這不就如老話說的那樣,踏破鐵鞋無覓處?
天上掉餡餅,還是敵人親自送來的大禮,怎能不讓陸知杭被砸懵,他視線環顧八方,忍了半響才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
不過,好事歸好事,陸知杭卻是不能容忍張景煥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給自己潑髒水的,傳出去對他的名聲不好。
“難為張丞相了,陸中書對此可有異議?”皇帝眸光微閃,儘管內心並不覺得陸知杭能解決彧陰城的疫病,但只要有那麼一線生機,他總要去試試。
上回派的是南陽縣的官員,不頂用,那換上親自寫下那份災后措施的陸知杭,說不準效用還大一點。
至於陸知杭的死活,那就不是皇帝需要考慮的了。
“臣有異議。”陸知杭挺秀的身影手持玉板,緩緩從文官隊列中走到金鑾殿中央,面對着四周的側目,不卑不亢道。
陸知杭對張景煥的提議會不滿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內,左相黨就等着他提出來后,他們好逐一反駁,務必讓他成為朝堂上最適合前往彧陰城赴任的官員,至於右相黨則是個個面露擔憂,尤其以宋元洲最甚。
“哦?不知陸卿有何異議,莫非這彧陰城的百姓還不值得陸卿施以援手?還是陸卿自覺難堪大任,無法將功折罪。”皇帝面色一沉,語氣不善的質問。
隱含怒氣的聲音在金鑾殿內迴響,聽得底下的大臣心跳如雷,鴉雀無聲。
“這陸中書偏生被張丞相抓到了把柄,眼下這節骨眼,去了彧陰城不就等於尋死嗎?”對陸知杭觀感不錯的官員皆是暗暗可惜,看着皇帝明顯病急亂投醫,鐵了心要陸知杭到彧陰城去,無奈地搖了搖頭。
耳邊官員的討論聲源源不斷地傳來,陸知杭巍然不動地立在原地,並未因皇帝的威壓而心生膽怯,他持着玉笏正色道:“非也,為救彧陰城百姓,就是刀山火海臣也願赴,晏國生我養我,如今晏國有難,又怎敢退怯。”
宋元洲明顯沒料到陸知杭會說出這麼些話來,聽着是漂
亮了,但這彧陰城可不是凡人之軀去得了的,人都沒了還要面子作甚?他這一腔話咽在喉嚨里,想替陸知杭把這樁倒霉事推開都不合時宜了。
“到底是年輕了,經驗不足。”宋元洲臉色有些難看,沒等右相黨想着怎麼把這事推給別人,就聽到陸知杭繼續鏗鏘有力地說著。
“臣有異議的是左相大人彈劾之事,世人最看重名節,為大義去彧陰城自不敢推辭,可臣自問沒有做出過欺辱良久婦女的惡劣行徑,又何談戴罪立功?”
“實在是無恥!敢做不敢認,你不記得你當年還是個童生時,在張家村犯下的事?”沒等皇帝開口,張景煥倒先坐不住了,他臉色氣得漲紅,指着陸知杭的鼻子就是一頓罵。
這事乃是張楚裳親口告訴他的,張景煥怎麼會想到張楚裳告訴他的會是上一世發生過的呢?
只是張楚裳掐頭去尾又結合這一世輕薄失敗得出的最終版本,就是陸知杭意圖不軌,最後她拚死反抗,矇著臉逃了出來,連帶着張家村的人圍觀一事都不忘了添上。
面對張景煥的失態,陸知杭面不改色地朝他行了一禮,周身都縈繞着淡淡的書卷氣,溫聲道:“張丞相還請自重,這凡事都講究證據,不知丞相大人有何罪證指認?”
“說得在理,不知左相有何罪證?”宋元洲樂呵呵地上前附和道,既然陸知杭敢問,他就權當這事是張景煥誣告,以對方的性子這麼做,不無可能。
“這人證就是最大的罪證。”張景煥皺着眉頭端詳起一唱一和的二人,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時不待我,只好硬着頭皮道,“諸位要是不信,自可請人證上來問話。”
他當然不可能懷疑張楚裳會在這種事上欺瞞他,某種意義上,張楚裳沒有騙他,奈何上一世的事情對於他們而言,都是些沒發生過的,就是想舉證都只能憑空捏造。
這人證還是張景煥派人到張家村尋來的,陸知杭應該想得到自己昔日的鄉親們都能在這件事上舉證,怎地還能氣定神閑,莫不是有詐?
“聞箏,朕記得你前幾年不就是在洮靖城任的學政一職,治下學子鬧出這等醜事,可有耳聞?”皇帝倒沒有偏信任何一人,他現在困擾的唯有彧陰城和邊關戰事,倘若陸知杭真有治理大疫的能力,讓人蒙冤赴任不可取。
“啟稟陛下,臣任職期間對每位學子生平履歷都詳查過,都是身世清白的人。”聞箏上前回話,平靜得彷彿公事公辦,“似張丞相口中這等傳聞倒是聽聞過。”
“……”陸知杭目光專註地看着聞箏一板一眼回話,尤其是對方說到曾聽聞過時,身旁的官員都是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唯有他但笑不語,並不慌張。
有了聞箏這等親身在洮靖城任職,還細緻觀察過科考學子的人背書,張景煥適才的擔心直接去了大半,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龍椅上的皇帝沒想到得了這麼個回答,他詫異過後也懶得替陸知杭開脫,正想趕緊把人打發到彧陰城去,就見聞箏還在繼續說著,顯然話還沒說完。
“起初臣也以為是個德行有虧的學子,後來又去調查了一番,方知原是陸中書早年家貧,為了替母分憂,時常在家中閉門教書,被一些個心思不純之人編排誤傳,想必張丞相也是被這些賊人蒙蔽,誤解了。”聞箏說罷,朝張景煥笑了笑,像是在傳達些什麼。
張景煥觸及聞箏幽深的眸子,眼珠子轉悠了一圈,遲疑了半響還是順着台階往下走了,訕訕道:“咳咳……還真有這可能,也是臣為了百姓一腔熱血,衝動了些,下回定查清楚了再上報。”
他找的人證哪裏有聞箏的分量,就是放在朝堂上問皇帝信哪個,比起一個市井小民,只要沒昏了頭都知道聞箏的話更可信些,比起誣告同僚這個罪名,還不如隨口編個為民請命,錯信小人來得好。
“既然是張丞相誤會了,這戴罪立功就免了,陸中書為官不足一年,彧陰城這等難題還是要交給經驗老道的官員才是。”宋元洲見他讓步了,撫着須想把這事揭過。
“陸中書身居要職,又是晏國的從一品郡王,去彧陰城確實不妥。”底下的右相黨說道。
皇帝這會算是看出來了,宋元洲這是想藉機讓陸知杭免去彧陰城,可不讓陸知杭去,滿朝文武又該派何人到彧陰城才能治理大疫,時不待人,萬萬耽擱不得。
搭上一個可有可無的郡王算什麼,在皇帝心中,這些臣子不過是為他治下的晏國添磚加瓦,讓自己百年後在史書上留濃墨重彩的一筆就足夠了。
陸知杭眺望着高居龍椅上面色深沉難測的皇帝,一雙溫和如止水的眸子閃過諷刺,隨後垂下纖長的睫毛,正色道:“陛下,臣無罪,但臣願意到彧陰城赴任,為免城中百姓所受之苦,哪怕深陷險境都在所不惜。”
“當真!”皇帝在聽清楚這話時,身子直接就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要是百官請願,他確實不好強行要一個初入官場的人去收拾這麼一大爛攤子,可皇帝心裏又實在不甘,只因張景煥提及自己手底下的這位能臣就是當年暫緩過南陽縣災后危機的人。
除了陸知杭,他一眼望過去竟是找不到一位能堪大任,真正解決危機者,對宋元洲攪合的舉動的舉動不滿到了極點。
誰成想,不等他自己發話,陸知杭就主動請纓來了,無怪乎皇帝面上大喜過望。
“彧陰城疫病不解,臣與城中百姓共生死。”陸知杭握緊手裏的玉笏,往日溫玉般的嗓音在金鑾殿內卻擲地有聲,聽得還在明裡暗裏爭鬥的兩黨面面相覷,隨即慚愧地低下頭。
“晏國有陸中書這樣忠君愛國這輩,實乃朕之幸事。”皇帝神色微微動容,有那麼瞬間撇去了對陸知杭的猜疑,可那絲欣賞僅僅過了片刻就消散了。
陸知杭在他心裏多多少少算是個隱患,哪怕他真是無辜的,雲祈這幾個月來又與對方沒有任何牽扯,皇帝還是有些不踏實。
主位上的帝王神色難辨,朝堂內的文武百官卻被陸知杭這一腔赤誠驚得久久不能回神,哪怕是張景煥都恍惚了好半響,看着那長身玉立,俊逸脫俗的陸知杭,目光逐漸複雜起來。
他原先是可以藉著兩年前南陽縣一事,向皇帝推舉由陸知杭前往彧陰城治理疫病,前任知府被清算罷免,在左相黨的力推下,十有八九是會讓陸知杭任彧陰城知府的。
可張景煥深思熟慮過後,又覺得陸知杭就這麼清清白白去彧陰城任職,以後死了都可以說是為了解救彧陰城而死,不管成不成,有宋元洲在那傳頌,少不得一樁美名。
親手促成險些玷污自己女兒的人美名遠播,張景煥必然是不願意的,這才迂迴地扯出戴罪立功,讓陸知杭這一趟走得不舒坦,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沒想到對方居然敢冒這麼大風險,紙迷金醉的晏都不待,有宋元洲在那說情,非要跑去人間煉獄的彧陰城。
“為了百姓,為了晏國?”
呢喃細語在金鑾殿內飄過,說不清到底是誰說的,無數道目光自身後齊齊望向陸知杭,只覺得這看似文弱的身影,莫名蘊含著他們不曾擁有的東西,久居廟堂,竟忘了最淺顯易懂的道理。
百官們的複雜心思陸知杭多少能感受到,邊境的仗不是一時半會能打完的,彧陰城的瘟疫短時間內同樣難以根治,哪怕徹底驅散后,彧陰城內都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建設疫病後一片荒蕪的大城。
皇帝在思索后,還是依了張景煥的意,升任陸知杭為彧陰城正四品知府,明日後就由專人護送到邊境,即刻上任。
消息傳出來時,晏都的百姓還不甚明了,只知道新封的北陵郡王要前往邊境治理瘟疫了,唯有北陵郡王府哭成了
一片淚人。
陸知杭接過皇帝親下的聖旨,特許放一天假,收拾行囊,明日好準時跟着護送的隊伍上路,因此沒在皇宮多留,剛踏入府邸就聽到斷斷續續的哭喊聲,擾得人頭腦發脹。
張氏哭得眼眶通紅,自從陸知杭十六歲中了秀才后,母子二人就聚少離多,好不容易盼到他被封為郡王,本以為自此一家團圓,再不分離,誰能想到再次分開,就極有可能是生離死別呢?
“公子,這彧陰城必須要去嗎?”陸昭髮絲稍顯凌亂,匆忙從鼎新酒樓趕回郡王府,還沒來得及整理過衣冠就急忙上前詢問。
陸知杭上下打量了眼愈發俊秀的少年,輕笑着搖了搖頭:“聖旨難違。”
他想替雲祈掃清一切阻礙,身為醫者又何嘗不想力所能及的遏制逐漸嚴重的瘟疫呢,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陸知杭不知道,但能多救一個是一個,總好過讓彧陰城中的百姓自生自滅。
陸昭眨了眨眼,盯着陸知杭的雙眼蓄了點點濕意,不知所措道:“我時常在酒樓中聽聞,彧陰城流竄的乃是瘧疾,染上了怕是難以治癒,現在城中只進不出,公子去了還能回來嗎?”
“說不準,等瘟疫平息,彧陰城恢復災后的模樣,大概就可以了。”陸知杭認真思考了少頃,皇帝要他做的不僅是治理疫病,還要留下來暫代彧陰城知府一職,估計得等一切緩下來后,才能想起來把自己召回去了。
“我知道了。”陸昭微微一怔,情緒低落道,“公子可能會死是嗎?”
“天意難測,生死誰又料得到,我自認為福大命大,等邊境戰亂平定后,興許就回來了,你這副模樣是要哭鼻子了不成?”陸知杭頗有些好笑地看着陸昭紅了的鼻尖,仍把他當做小孩看待。
陸昭扯了扯自己的衣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陸知杭看了良久,神色微動,良久才囁了囁嘴唇,道:“公子,我不想你去彧陰城。”
“陛下的旨意。”陸知杭輕描淡寫地說著,有那麼一刻的不近人情。
“陛下要是收回成命,公子是不是就不用去了?”陸昭眼底透着希望道。
陸知杭微微頷首,明白身邊的人為何不想自己去彧陰城,但他這一趟非去不可,只能拍了拍陸昭的肩膀,溫聲道:“我自己也想去,待我離京,我娘就託付給你了。”
“……”陸昭聽到這話,緘默不言,含糊地點了點頭。
陸知杭回屋裏繼續勸慰哭暈過去的張氏,尚不知陸昭在他轉身的剎那,眼淚就彷彿決堤了般,他摸了摸藏在袖口的東西,一步三回頭地看着陸知杭。
陸知杭準備帶去彧陰城的行禮不多,在夜鶯的協助下差不多都裝在木箱裏了,在相繼接待了阮陽平、宋和玉和聞箏等人後,總算清靜了些。
他現在雖不能見到遠在邊境的雲祈,但媳婦臨行前還不忘了留給他寄信的渠道,陸知杭考慮到入了彧陰城后就不好再送信出來,又寫了封信送往澤化城。
就是不知為何,天色晚了都沒見到陸昭的人影,直到翌日大早,在張氏的哭嚎聲中,陸知杭坐上備好的馬車,被身披盔甲的士兵浩浩蕩蕩護送在中央,不遠處是前來送行的親朋好友。
他掀開車窗的帘布,見到了往日熟悉的摯友,唯獨沒見到陸昭在哪兒,還以為小孩兒不忍心與他分別,所以沒過來送別呢。
一月前是他送雲祈去邊關打仗,如今被送行的人反倒成了自己,那份心境陸知杭多少能感同身受。
彼時的皇宮內,年邁的皇帝鬢髮斑白,平躺在龍塌上閉目養神,近日有關邊境的國事太過耗費心力,逼得他喘不過氣來,除了陸知杭赴任彧陰城知府外,皇宮內同樣發生着一件不算小的事情。
“陛下,世子醒來后又繼續跪着了,再跪下去怕是要留下腿疾。”面白無須的太監掐着
嗓子擔憂道。
“不是讓人扶他到宮裏休息了嗎?”皇帝揉着眉心,無奈道。
雲鄲一生共有六子,除去早夭不算在內的一位皇子,還有謀逆被問罪的廢太子云磐,其餘活在晏都內的三位分別是三皇子云邵,宸王雲祈,以及最年幼的雲理。
這少了的一位正是對外宣稱過世了的大皇子,皇家早年有過一段不好對外言及的醜事,說得正是大皇子與一位□□私奔,皇帝對大皇子原是寄予厚望,誰能想到他不成氣候。
到後來皇家找到大皇子時,已是一堆白骨,人都死了,皇帝就是再大的氣也該消了,本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昨夜突然來了一位少年,宣稱是大皇子留下來的血脈。
在見到那少年的第一眼,哪怕沒有對方帶來的信物,皇帝都認定對方就是自己流落在外的皇孫。
無他,只因陸昭生得與大皇子年少時一般無二,這一通糟心事裏來了樁認親的喜事,皇帝應該喜極而泣才是,奈何他剛親熱了沒幾句,陸昭張口就是為了陸知杭而來。
此事已成定局,就是大皇子死而復生都不能更改皇帝的意願,何況是素未謀面的陸昭,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其中隱情陸知杭不得而知,晏都離彧陰城足有七日的路程,為了儘快抵達目的地,一行數百人日夜兼程的趕路,就是陸知杭自詡身體素質不錯都累得夠嗆,而皇帝派來隨行的周護衛臉色同樣難掩疲倦。
費盡千辛萬苦,陸知杭沒了沿途觀景的心思,總算抵達了彧陰城的城門口,面對一眾笑臉相迎的官員,婉拒了寒暄的請求,而是先換了一身淡青色長衫。
他們現在位於的地方名叫寧漳縣,哪怕是在彧陰城裏都排不上名號,自然比不得京城的繁華。
“本官今夜在此下榻,待明日修整后再啟程前往寧池縣,你且先與我說說彧陰城的情況。”陸知杭奔波勞累多日,靜坐在寧漳縣縣衙門的待客廳中,輕輕抿了一口熱茶,試圖驅散來日趕路帶來的疲勞。
那前來相迎的官員都是寧漳縣的地方官員,而陸知杭要前去的寧池縣方才是彧陰城主理全城的中心地帶,離這兒還有一日的路程,這些個荒蠻縣城哪裏見識過什麼京官,一個勁的獻殷勤。
先前見陸知杭雖生得龍姿鳳表,但年紀明顯不大,還以為沒什麼城府,沒想到對他們的恭維卻是無動於衷,寧漳縣知縣沒轍,只好訕訕回話:“彧陰城五個縣中已經淪陷了三個,寧漳縣倒算好的,還沒見有染病的,寧池縣出現的幾個病例都關到癘所里了。”
“其餘三縣如何了?”陸知杭皺着眉頭問話。
“彧和縣最為嚴重,城中一半染病的都出自這兒,其餘兩縣染病者也過了千人。”寧漳縣知縣清楚疫病非同小可,這兒的情況只比上報到朝堂上的嚴重,並不敢瞞報耽誤。
陸知杭邊聽着寧漳縣知縣彙報,指尖一下一下的輕點着桌面,輕聲問道:“朝廷不是派了欽差過來,一點作用也沒有嗎?”
“效果還是有一些的,但耐不住瘧疾自古以來都是治癒不了的絕症,就連病因都摸不清楚,談何治理。”寧漳縣知縣愁苦着臉,面對陸知杭的問話全都一五一十的回答了。
現在的晏國還不知道瘧疾是由於瘧原蟲的導致,多為蚊蟲傳播,陸知杭先前的措施主要是在衛生上邊下手,有效清除了一些蚊蟲后,染病的人數直線下降。
彧陰城的瘧疾肆虐時還是在夏季,但當時的彧陰城官員根本沒有重視起來,亦或者是根本就和汝國勾連在一起,偏生這兒的氣候又偏熱,到了冬季下去些了,這會開春又愈演愈烈,只能從根本上杜絕。
要想治理彧陰城的瘧疾,陸知杭目前的想法除了用黃花蒿治療染病的百姓外,就是在阻斷傳播上下手了,而開春逐漸增多的蚊蟲顯然是一大難題。
“你先在這候着吧,本官到外邊散散心。”陸知杭沉吟片刻,決定先自己到街坊尋幾個人問話,低聲吩咐道。
聽到陸知杭打算外出,寧漳縣知縣愣了會,隨即道:“寧漳縣百姓大多粗俗無禮,沒幾個讀過書的,下官擔心衝撞了大人。”
“無妨,本官自有安排。”陸知杭擺了擺手,背過手徑直往外走去。
當然,他也不是真的就這麼悍不畏死,在這等偏僻,還極有可能與敵國有勾結的城池獨來獨往,除了有居流在身側護衛外,又安排了十來位身手不凡的侍衛在方圓幾米隨時候命,陸知杭這才敢跟着周護衛從縣衙偏門出去。
單從寧漳縣的情況來看,難以從這人來人往的街市看出整個彧陰城的危機。
陸知杭踱步在黃土鋪就的長街上,細緻觀察下,見那些吆喝叫賣的小販神情都有些萎靡,哪怕古代交通不便,臨縣的情況經過半年時間的發酵,寧漳縣的百姓想不知道都難。
彧陰城的疫病在冬季時染病的人數不多,但那些隔離在癘所的病人卻都熬不過去了,死者不計其數。
“吃過了嗎?”陸知杭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差不多到吃晚膳的點了,鼻尖嗅着若有似無的香味,順口問了起來。
周護衛此行的職責就是保護陸知杭的安全,他警惕地環視四周的人群,沉聲道:“回大人話,還未。”
他們剛到寧漳縣沒多久,洗漱一番就召了當地縣令問話,哪還有閑暇吃點東西墊胃。
“上哪來那麼多刺客,周護衛只當散心就是。”陸知杭瞥了眼走到身邊神經緊繃的周護衛,尚有閑心在那打趣,對方本事肯定是有的,但連居流都發現不了,真遇到危險了,怕也沒轍。
周護衛一板一眼地回道:“是。”
對方口頭上應着是,那雙眼睛卻還是時刻盯着試圖靠近的人,陸知杭嘴角抽了抽,懶得再糾正,便指着不遠處冒着熱氣的攤位,說道:“前邊有家麵攤人挺多,不如去試試?”
“聽大人的。”
陸知杭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就徑直往麵攤走去,也不知是他樣貌生得出挑,還是周護衛行為古怪,走在這寧漳縣的街道上,不少路過的百姓都紛紛側目。
陸知杭恍若未覺,點了碗餛飩后,視線在麵攤邊上的小木桌看了會,最後選了一處坐着位老漢的木桌坐下,對方吃着熱騰騰的面,眼前驟然多了道黑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怎麼了?”陸知杭看着同坐一張桌的老漢,溫聲道。
那老漢咽下了嘴裏的熱面,見他態度親和得很,便壯着膽子道:“公子瞧着面生啊,不像是寧漳縣來的。”
“在下半年前到寧池縣中探親,沒想到這一來就被留下了。”陸知杭斟酌了少頃,隨口編了個理由。
“你這來得不巧了,這瘟疫眼下雖沒蔓延到寧漳縣來,但瞧這情形,怕也要不了多久了。”老漢搖了搖頭,喟然道。
聞言,陸知杭若有所思,寧漳縣毗鄰瘧疾肆虐的定源縣,按理說不可能一例都不出現,難不成有其他原因不成。
想到這裏,陸知杭狀若不經意地問起:“府城都出過幾例,寧漳縣半年都不曾聽聞有人染上瘟疫,莫不是有什麼神仙保佑不成?”
“這就不是我等能知道的了,說不定是縣太爺治理的好,亦或者我寧漳縣百姓心誠,神樹保佑也說不準。”老漢扒拉了幾口面,對着陸知杭侃侃而談。
瞧對方這周身的氣度和穿着就不像普通人家,能攀談幾句又沒壞處,老漢自然樂得和陸知杭說些有的沒的。
神樹?
聽到這兩個字,陸知杭不置可否,沒把它當回事,封建迷信不可取,他自然不會從這裏頭追問。
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陸知杭露出些許
好奇,問道:“在下到彧陰城半年,近日才有機會到寧漳縣見識見識,不知你們這兒可有什麼風土人情?”
除了飲食習慣外,陸知杭能想到的就是地方習俗上的差別了,幾個縣的地理位置相鄰,氣候方面不會相差太多。
“風土人情?”老漢停下手中的筷子,細細思索了起來,寧漳縣除了不比府城富庶,別的都一個樣,真要讓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來。
陸知杭接過店家端來的餛飩,靜靜地等着老漢回話,要是在對方這問不出什麼來,屆時再找其他人問便是。
好在,沒讓陸知杭久等,老漢就像是觸及到了開關般,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恍然道:“我剛剛不是與你說了神樹嗎?寧漳縣祖祖輩輩都祭拜着神樹寧漳,就連這縣名都由此得來。”
“寧漳樹,還未曾聽聞。”陸知杭一聽他扯起這些神神叨叨的玄學就有些提不起勁來,不過寧漳二字倒讓他有些不明所以。
本以為就是顆普通的樹生長的年份長了些,但這樹名他苦思冥想了良久都沒想出來是哪種樹,既然不是他曾認識過的樹種,就有可能與寧漳縣不染瘧疾的原因沾邊,多打聽一句不礙事。
“這樹乃是我寧漳縣獨有的,生長在這兒的人會將神樹的枝葉浸泡在水中沐浴,用剩的水就撒在家中,亦或者隨身攜帶。”老漢提起這茬就有了興趣般,一股腦就給陸知杭吹噓起了寧樟樹的妙用,多是些玄而又玄,不切實際的話。
換做別的時候,陸知杭只當笑話就是了,但非常時期,有一絲可能性他都要謹慎對待,於是他笑了笑:“不知這寧漳樹在何處?好不容易到寧漳縣一回,得帶些在身上沾沾仙氣才是。”
“這寧漳縣別的東西都缺,就是不缺神樹。”老漢咧開嘴朗聲道,手裏的筷子徹底不動了,手指對着四面八方都指了個遍,“你隨處走走,遍地都是。”
有了老漢這話,陸知杭就放下心來了,萬一這寧樟樹是什麼地位崇高的稀罕物,他就是想研究都得費一番功夫,得了對方的保證,陸知杭開口就想問問這樹的特徵,等吃完餛飩好去瞧瞧。
誰成想,陸知杭還沒主動詢問,耳邊就傳來了一道惡意滿滿的渾厚男音。
“喲,這不是王老漢嗎?有錢在這兒吃面,沒錢給爺幾個上貢?”長相凶神惡煞的男子獰笑着拍了拍王老漢的肩頭,語氣不善。
“孔大,你莫要欺人太甚,老頭子我沒欠你一個銅板,憑什麼給你上貢?”王老漢方才還樂呵呵地和陸知杭吹噓着,回首望向那幾個堆着橫肉的男子,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