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
上前急報的官員聲嘶力竭,聽得人耳朵刺疼,可比起這嘶啞的聲音更來得駭人的是——汝國打過來了!
此時不論是居於主位的皇帝,還是朝中百官都無暇計較官員的失禮,畢竟這等八百里加急的急報片刻都耽誤不得,莫說是朝會,就算是再重要的場合都得及時上報。
“汝國好端端的怎麼打過來了,難不成是因為邊境三城?不守信用,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皇帝急不可耐地起身追問,轉瞬間就把彧陰城的大疫的事情拋之腦後了。
那官員擦了擦額前的冷汗,苦着臉道:“汝國欺人太甚,陛下派去的使臣做足了禮節,可那群蠻人為了藉機生事,就隨便尋了個理由說晏國使臣衝撞了他們的皇帝,直接興兵攻打邊境三城,現今唯有澤化城苦苦支撐,可兵力不足,這會怕是守不了多久了。”
自皇帝壽宴過後,晏國就派遣使者到那邊正式交接起來了,只是汝國又怎可能心甘情願將得來的國土拱手相讓,自然是百般拖延,直到年關將至方才鬆口。
得知晏國的將士正式接手邊境三城,皇帝記得自己當時還大喜過望,直言除夕夜要好好慶賀一番,再獎賞前去的使節,故土重回應是普天同樂的喜事,本以為這事就算是塵埃落定了,汝國就是想反悔也不敢,誰能想到對方能這麼不要臉。
汝國人多驍勇善戰,為了一雪前恥幾十年來卧薪嘗膽,現在的兵力非晏國可以比肩,對方几番挑釁生事,無疑是把晏國的虛實探了個底,心裏有把握能從這場戰爭中謀取利益。
皇帝暗暗思量的片刻,心都沉到了谷底,後知後覺想起了彧陰城大疫瞞報之事,頓時後背滲出了不少冷汗,又驚又怒地抖着手指道:“愛卿們以為派何人前去議和妥帖些?”
聞言,朝堂上的百官神色各異,有附和贊同者,自然也有怒其不爭者,滔滔不絕地商量了有小半會,還是聞政率先出列。
“陛下,汝國幾次意圖掀起戰亂,所謀甚大,怎可能議和,一旦晏國服軟等來的不過是一步步的蠶食,更為朝拜我國的蠻國輕視,晏國國威何存?”聞政雙眉緊蹙,在聽到皇帝這般沒骨氣的話時,就險些沒氣背過去。
無怪乎皇帝這樣想,彧陰城是供給北陵城守住邊關的一大要地,前陣子剛發生大疫,使得城內大亂不說,正巧就被當地官員瞞報了,實在難以讓皇帝不懷疑地方官員賣國求榮,與汝國勾結。
除此之外,剛剛收復的邊境三城一旦被破,首先被攻打的必然是軍事要地北陵城,而因為彧陰城的變故,哪怕朝廷想派遣軍隊、糧草等過去都得繞道而行,效率上就大打折扣。
現在打仗非是上策,倘若能議和拖延下去,等危機過去再談是皇帝目前為止能想到的最佳選擇。
“聞大人所言差異,彧陰城大疫,晏國此時不宜打仗,受苦受累的都是百姓啊。”另一位主張議和的官員出聲反駁。
“臣倒覺得聞大人言之有理,汝國來勢洶洶,為的是我晏國的國土,議和就等同於示弱,且不說汝國是否會為了蠅頭小利放棄整個晏國,就說未戰先降,豈不讓天下人恥笑。”張景煥橫了那位官員一眼,中氣十足道。
宋元洲向來是聽命皇帝行事,可在這等國家大事上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晏國議和實非良策,他看着身側兩位同樣主張打仗的同僚,沉吟片刻也跟着道:“陛下真以為汝國會議和嗎?要是議和了,以後史書上又要寫陛下賠了些什麼給敵國呢?”
到底是最得皇帝心意的官員,揣摩雲鄲的心理那是揣摩到了他的心坎上,他登基幾十載來最看重的就是死後史書怎麼寫他,且在最初的慌亂過後,仔細想想諸位大臣所言不無道理。
龍椅上的皇帝沉默地看着金鑾殿內的臣子們,呼吸都亂了幾分。
“未戰先降打擊的是鎮守邊關將士的氣勢,望陛下三思。”陸知杭抬首望着神色逐漸動搖的皇帝,溫聲勸誡。
“正如陸大人所言,難不成我晏國要事事忍讓,讓敵國咄咄逼人不成,日後再見汝國人都低了他們一等,哪還有先帝時的血氣。”溫將軍身為武官按捺不住,直接沉聲道。
隨着朝中三位權勢最頂峰的大臣上諫,底下的官員哪怕再不情願都只能跟着附和,晏國只是近幾十年重文輕武,真要看打不打得過,還得戰場上見真章,儘管大多數人都覺得彧陰城大疫,北陵城難守,先失了心氣。
許是被眾人勸說動了,皇帝緊繃著臉環視一圈,直截了當地問:“諸位愛卿誰願挂帥出征,守衛晏國江山?”
被皇帝掃視而過的官員,尤以文官最甚,大多低下頭避着不敢與之對視,儘管大多數時候皇帝並不會派遣一位文官出征,但保不齊就拿你充當軍師,或者掛個名頭上去。
誰不知現在去澤化城與送死無異,說不準剛剛趕到戰場上,沒等你進城就先得到城破的消息,保不準這丟失國土的罪過就由你背上了。
就算退到北陵城后也不過是獨木難支,朝廷的援助礙於彧陰城在這阻隔,說不準就困死在那了。
幾位武將倒是有些蠢蠢欲動,太平盛世要想加官進爵可比文官難得多,可他們想保家衛國,平步青雲也得考慮清楚這一趟是不是去背負罵名的,因此對視一眼后都在相互試探着。
見朝堂上在自己問出重點后,詭異地沉默了片刻,皇帝適才掀起的熱浪頓時被拍平了,他冷哼一聲,陰沉着臉就要呵斥,沒等他龍顏大怒,居於下首的一人就在默然無言的人群中大步跨出。
但見雲祈身着裁剪得體的官袍,廣袖置於胸前行禮,清冽悅耳的嗓音幽幽響起:“兒臣願領兵打仗,誓死守衛晏國。”
“承修……”陸知杭眼皮一跳,對於雲祈的主動請纓既是預料之內,又頗感意外。
他自己倒是有這份心,奈何陸知杭一個現代穿越來的人,哪裏懂什麼領兵打仗,有心無力只能站在百官中間緘默無言。
雲祈先行起了個表率后,文武百官皆是朝他那側目而去,眼中情緒複雜難辨,而溫將軍和聞政卻是不約而同地滿意點頭,儘管覺得他一個養在京城裏的皇子哪裏懂什麼兵法,但有這份心氣就已經凌駕於眾人之上了。
“不錯,不愧是朕的皇子,身上流淌着皇家的骨血,那便由你做主帥,再由溫將軍領命副帥出征。”皇帝看到雲祈出列,眸光大亮,緊接着便毫不吝嗇地當著百官的面誇讚了起來。
他倒有想到此趟出征凶多吉少,但皇帝同樣明白雲祈敢為百官先,為守晏國而戰會帶來多大的名聲,更是極有可能手握兵權,他現在身體每況愈下,擔憂雲祈一個沒了母妃的皇子在他死後容易被寧貴妃一家奪權,已經謀算好了怎麼鋪路。
至於打了敗仗是在意料之內的事,旁人也怪罪不到他的頭上來,若是打了勝仗就是意外之喜了,唯一需要的擔憂的是人身安危,皇帝就看重這麼一位皇子,自會想盡法子保住,到萬不得已,見勢不對再撤退便是。
俗話說得好,富貴險中求,更何況剛剛對百官的緘默而大失所望的皇帝,驟然在人群中看到雲祈,哪能不為之動容呢。
“陛下,宸王從未領兵打仗,做主帥怕是不太妥。”在一眾錯愕中,張景煥沉聲打破了寧靜。
“宸王時常與朕和溫將軍探討兵法,怎麼個不妥法,這不是還有溫將軍隨行?”皇帝眉頭一皺,他當然對雲祈沒什麼信心,但這主帥就是要個名頭,實際上在他心裏,行軍打仗靠的還是溫將軍。
“正如陛下所言。”溫將軍的目光與高居龍椅的皇帝撞了個正着,連忙應聲附和。
“宸王有這份心自然是好,可這
打仗不是紙上談兵,兵法探討得再好也無濟於事,望陛下收回成命。”張景煥面上正義凜然,擲地有聲道。
左相黨見張景煥都開口了,忙跟着上諫:“望陛下收回成命。”
除此之外,甚至有些武官也跟着應和了起來,他們大多不是對雲祈有什麼成見,只是這些在戰場上見過血的男兒郎哪裏能接受雲祈這生得細皮嫩肉的人當主帥,騎在溫將軍頭上。
皇帝聽着耳畔源源不斷的勸誡,好不容易豁然開朗的心情都沉了下來,越看越覺得這群官員慣會嘴上做文章,怒火直接就竄到了頂點。
“兒臣自知在軍事上難以望溫將軍項背,願讓溫將軍做這主帥之位。”雲祈餘光隱晦地瞥了張景煥一眼,面不改色地繼續說著。
“臣覺得,不如溫將軍為主帥,宸王為副帥,陛下以為如何?”宋元洲視線匆匆打量了會眾人的神態,忙打圓場。
左相一干反對的人面面相覷,紛紛看向主事人張景煥的意見,等着對方給個反饋。
而張景煥哪怕再擔心雲祈危及四皇子的地位,眼瞧着皇帝的耐心已經到頭了,再繼續唱反調只會得不償失,無奈只能一言不發,當做默許了。
“那就依卿之言,可還有人覺得不妥?”皇帝怒目圓瞪,把底下剛剛反對的官員都掃視了一圈,只等着他們再開口,就讓他們常常觸怒天子的後果。
可惜這些官員都學精了,龍鬚可不是能反覆摸的,個個低垂着頭跪拜在地,高呼道:“陛下聖明。”
這個結果勉強算得上雙方都滿意,只是朝會經過這一出,氣氛都稍顯凝重了起來,到後邊皇帝才處理了彧陰城的大疫,採納陸知杭個其他官員的建議先實行着,務必不能讓疫病影響到北陵城。
陸知杭在散朝前打量了眼身形修長挺秀的雲祈,清雋的五官上沒有任何的情緒上的變化,可心裏的沉悶大抵只有雲祈能懂了。
“陸大人,可要到府上一敘?”聞箏走在漫坡側邊的階梯上,走到陸知杭身側輕笑道。
“怕是不能了,還有些私事要處理。”陸知杭眉頭微挑,朝聞箏拱了拱手,一心只想等散值后快點到宸王府。
接連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這春假怕是不好過了,本來只是朝中百官到年初一時需要向皇帝拜年,現在卻是都要盡忠職守,隨時處理邊境戰亂和彧陰城的大疫了。
“那便下次吧,想着你與清涵也有些情誼在,我近日想替她擇些夫婿,她直言想讓陸大人過過眼。”聞箏笑了笑,渾然不在意地說道。
聞箏沒猜出來陸知杭與雲祈的私情,只以為是對方站隊的是雲祈一方,這會得趕着回去密謀些什麼,畢竟方才在朝堂上發生了大事,識相地沒有挽留,側面暗示了起來。
“哦?溫姑娘都這樣說了,閑暇了定是要到聞府上拜訪的。”陸知杭眼底閃過一絲訝然,隨即應和了下來。
聞箏既然這樣說,大概是溫清涵想通了什麼,他不知聞箏和對方說了些什麼,讓這堪稱戀愛腦的傻姑娘這麼快就倒戈了,倒叫陸知杭有些驚詫。
兩人在宮門口告了別後就各自回到辦事的地方,陸知杭這一日可謂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散值,連換身衣裳的功夫也無,就馬不停蹄地趕往了宸王府。
好在他任的是中書舍人一職,許多京官接觸不到的機密他都能見識到,屆時雲祈到邊關打仗,傳回來的消息十有八九是會過他的目,算是能第一時間知曉他那邊的情況,不至於等着對方的書信干著急。
“今日穿着官袍倒有些不方便翻牆。”陸知杭踩着事先備好的工具,暗自嘀咕了一聲。
說罷,他順着力道翻身而上,穩穩噹噹地站在牆頂上后,也沒注意庭院內的情形,心裏惦記着雲祈的情況,不假思索就縱身躍下,硃色的官袍沾染輕微的
灰塵,雙腳哪怕藉助了工具下來,踩在地上還是有些許發麻。
陸知杭站穩腳跟后,慢條斯理地拍了拍那身硃色官袍上的塵埃,仰頭就準備到雲祈的卧房內等着他,說不準媳婦這會就在屋子裏頭,要知道這一別可不知是多少歲月,打仗可不是玩笑話。
正想着,抬眸間他的視線就出現了兩個盯着他目不轉睛的俊美男子,臉上的古怪毫不掩飾,尤其是雲岫,在錯愕之後,目光戲謔地在雲祈和陸知杭身上來回,意思不言而喻。
“咳咳……見過允王、宸王。”陸知杭腳下一個踉蹌,連忙垂下眼眸行禮,始料未及的是會在此時此地見到雲岫,還是以這等滑稽至極的方式碰面。
“北陵郡王好身手。”雲岫右手撐着下頜角,散漫的臉上湧上幾分興趣,意有所指地調侃着,盯着陸知杭后還不忘看向雲祈,直把剛剛還一本正經商談要事的人看得不自在起來。
“最近疏於鍛煉,翻着牆玩玩。”陸知杭在最初的尷尬后,氣定神閑地拍好身上的輕灰,胡編亂造了個理由。
他說完就踱步走到二人坐着的石桌邊落座,暗暗慶幸起了兩人在此密談,周圍沒有婢女家丁伺候在旁,不然要麼沾點血,要麼明日晏都就該瘋傳北陵郡王翻入宸王府後院的消息了。
“本王瞧着宸王府後院的牆是挺好翻的,北陵郡王有此雅興,實屬正常。”雲岫一副你懂我懂的表情,跟着點點頭,渾然沒在意陸知杭這話說出來有多離譜。
兩人一唱一和說得義正言辭,雲祈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抽,低聲打斷道:“皇叔,正事要緊。”
“這不是看到郡王殿下,有些驚奇。”雲岫正了正坐姿,向陸知杭那邊點頭示意,隨後才說道,“事情大致講完了,你到了邊境再與他們碰面吧,本王就不在這多做打擾了。”
“允王殿下慢走。”陸知杭起身作揖。
雲祈上挑的丹鳳眼瞧了眼陸知杭,在看見他嘴角隱約勾勒出的弧度,頓時就知道對方這是迫不及待等着雲岫快點離開了,心裏不由覺得好笑,但礙於皇叔就在跟前,不好把情緒都擺在臉上,只能面色平靜地跟着起身,說:“我送皇叔一程。”
聞言,雲岫意味深長地在陸知杭身上頓了頓,語氣輕鬆地應下一聲:“好啊。”
陸知杭是偷摸着翻牆進的王府,不好跟着雲祈一起送雲岫到王府大門,只能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等着人回來,百無聊賴地擺弄着石桌上的杯盞。
另一邊的雲祈與雲岫步行在迂迴的長廊中,繞過層層枝葉向前方走過,除了平穩的腳步聲外二人皆是心照不宣地閉口不言。
過了少頃,眼瞅着前方就要到朱門,雲岫冷不丁地開口:“羽翼未豐之前,萬不能再像今日這般不小心了。”
“皇叔是何意。”雲祈眸光微閃,下意識認為雲岫這是在警告自己不能放任慾望,與陸知杭難捨難分,說出的話都僵硬了幾分。
見雲祈的反應有些大,雲岫哪還不能不知自己這位皇侄哪怕忘卻前塵往事,兜兜轉轉兩年還是對陸知杭情根深種了,他無奈地聳聳肩,說道:“你這般緊張作甚,本王又不是不讓你倆成就一對神仙眷侶。”
“是嗎?”雲祈臉色稍霽,但仍舊持着一絲防備。
“皇叔……不會再阻擾你了,你且放心就是。”雲岫幽深的目光眺望前方那扇緊閉着的硃紅色大門,隱約透着追憶之色。
自從獵場遇刺一事過後,他就想通了。
雲祈一瞬不瞬地觀察着雲岫表情上的細微變化,心裏難免不解雲岫因何改變這樣大,他沉吟片刻,拱手道:“多謝皇叔成全。”
於雲祈而言,這會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休想拆散他與陸知杭,雲岫不再阻擾自然是好事。
目送雲岫乘着馬車前往位於武安街的允
王府,雲祈這才轉過身來往後院踱步而去,只是這步伐落在觀察入微的人眼裏,總覺得比平時都要輕快幾分。
看着百無聊賴擺弄着杯盞都恍若仙人烹茶的陸知杭,雲祈淡漠的神色頃刻間就柔和了不少,他放輕了腳步往對方那邊緩緩走去,壓低着嗓音喚道:“知杭,久等了。”
弦鳴似的低沉嗓音把陸知杭從散漫中喚回了神,他目視落座在身側的雲祈,眸光是自己不曾發現的燦爛,陸知杭抓住對方的手貼在臉上,溫玉般的聲音分明透着悵然,說道:“這會的功夫又算得了什麼呢?待你上了戰場,還不知幾時能見上一面。”
“機會難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待戰事平息我定日日夜夜都陪着你。”雲祈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心裏何嘗願意與陸知杭分開呢,何況他自己也估摸不準幾時能再返晏都。
“你可要把自己護好了,不然我豈不是年紀輕輕就要成鰥夫了。”陸知杭細細打量着他精緻得有些破碎的眉眼,溫聲道。
明知身為男主,不出意外的話是不會在戰場中身亡,甚至極大可能在這場戰爭中謀取極大的利益,可陸知杭一旦把戰爭與雲祈扯上關係,還是難免覺得心裏揪得生疼。
他不曾見過真正戰爭的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原著清楚的寫了雲祈最後會親手覆滅汝國,完成統一,擴大晏國版圖開創盛世,但親身經歷后又有了不同的感想,那些乾癟癟的文字又怎能與他活生生看到的人相提並論。
“放心,我自有分寸。”雲祈唇邊掀起笑意,語氣卻是不容置疑地鄭重。
陸知杭定定地看着他瀲灧的鳳眸里藏着重視,順勢用尾指與雲祈的尾指勾連在一起,溫熱的體溫和薄繭的觸覺自那處傳來,彷彿纏綿悱惻得難以分離。
雲祈垂下眼眸,注視着兩人交纏在一塊的尾指,沒有女子的纖細柔弱,指節分明有力,猶如仙人精雕細琢的羊脂玉一般,動人心弦。
這樣簡單的動作就足以他心神蕩漾,貪戀着陸知杭給予的每一分溫度,看着那蔥白似的尾指,雲祈微微失神,而後就聽到了陸知杭略顯繾綣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訴說著。
“說了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好。”雲祈喉結微動,隨即答應。
聽到雲祈毫不猶豫的應下,陸知杭嘴角噙着笑意:“你之前在鳳濮城時可答應了我不少事。”
“嗯?”雲祈記不得之前的事,不明白陸知杭此時提起往事是為何,當即挑了挑眉,輕咦了一聲。
“好些都沒做到,這次萬不能失約了。”陸知杭眉頭微微一皺,叮囑道。
“哪些?”雲祈眼底波瀾漸生,輕聲詢問起自己失的是哪些約,心裏已經盤算着怎麼做了,根據陸知杭前些日子和他講述的,雲祈只知道賞月的事。
“你先前說了,待我來晏都定要來迎我。”陸知杭鬆開手指,順口說道。
雲祈怔了怔,這許下的諾言要補償是不可能了,畢竟陸知杭在晏都都紮根了,只能把現在的事情保證好,深深刻在骨子裏。
他被鬆開的尾指微微顫了顫,宛若寒潭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陸知杭,寫滿了數不盡的愛意,雲祈低啞着聲音:“……這次不會再失約了,絕不。”
“我信你。”陸知杭恍惚間好似又看見了兩年前在鳳濮城的人,半響后輕笑出聲。
晏、汝兩國的淵源可追述到前朝,兩國交戰數次互有勝負,如今晏國勢弱自然是要被汝國趁你病,要你命的,倒霉的除了邊境百姓外,還有周邊不成氣候的邊蠻小國,生怕兩座大山打起來殃及池魚。
晏國為了應對汝國的攻打,籌集兵力前往北陵城,召了許多民兵充當後勤,又得焦頭爛額處理彧陰城大疫,可謂是內憂外患,偏生還逢上新年遇上這等糟心事。
雲
祈出征那日正值除夕,朝中文武百官連帶着當朝聖上都親自在古道旁送別,祈願此行能凱旋而歸。
鞭炮聲和孩童的嬉鬧聲隨着軍隊漸行漸遠而減弱,四面八方僅剩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晏都的城門外人頭攢動,百官身着官服排着長長的隊伍,跟在皇帝身後,從陸知杭這邊一眼望過去是看不到盡頭人影,他的目光卻獨獨追尋那位騎跨在駿馬上,穿着戎裝,英姿翩然的人身上。
雲祈身披玄色甲衣,後邊着了紅色披風戰袍,腰間懸着一把做工精良的寶劍,正是他時常佩戴的那一把,雙手抓着韁繩朝後方回首看去,在茫茫人海中尋了不過轉瞬,就看見了鶴立雞群的那個人。
“祈兒,保重啊。”皇帝驟然迎上雲祈的視線,悵然若失地叮囑着,臨到頭了又生出了悔意來,這樣想行事未免有些冒險。
兩人的距離離得有些遠,皇帝只能瞧見雲祈微微頷首,像是在回應着什麼,頓時就有種老淚縱橫的感覺,哪知他身後站着的陸知杭同樣點了點頭。
送別完雲祈,回到北陵郡王府時正好能用晚膳,除夕夜的意義不同以往,張氏親自操持着家中事務,身後跟着陸昭在旁忙活着,府上燈火通明,就連阮陽平都不忘來竄門。
只是這晏都沒了心尖上的那個人,再熱鬧的場景都顯得冷清了。
“師兄一日吃兩頓團圓飯,可不容易,你多吃些。”阮陽平吃着張氏親手下的廚,別有一番滋味,見陸知杭表面看着風平浪靜,卻讓人莫名覺得他有些沒胃口,想到雲祈今日出征,連芒果熱絡地布菜。
“多謝。”陸知杭早已習慣阮陽平的自來熟,敏銳地遮掩住外泄的情緒,微微笑道。
“公子,你怎地沒發覺我長高了呢?”陸昭咽下嘴裏的菜,帶着炫耀的意味比劃了兩下。
他今天可是在陸知杭面前轉悠了幾圈,奈何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讓他莫要太勞累,半點沒發現自己的小心思。
“你這年歲,身量高了不是正常?”陸知杭看着桌上其樂融融的氛圍,還有陸昭小孩子似的心性,溫聲道。
“說的也是。”陸昭愣了愣,又想補充他現在不是小孩了,癟癟嘴還是沒開口。
待團圓飯過後,又是一些繁瑣的人情來往,不過這些自有張氏和陸昭來辦,陸知杭對這些並不過多插手,只在那些官員來北陵郡王府時接見,唯有宋和玉和攜着胞妹的聞箏上門時,才多了絲真切的笑容。
等到夜幕低垂,北陵郡王府才平息了下來,還不待陸知杭休息片刻,張氏就持着一封書信,笑吟吟地敲響了陸知杭的房門。
“娘?”陸知杭把人請進了屋內,不解地喚了一聲。
張氏端詳着自己這端正俊逸的兒子,嘴角的笑是怎麼壓也壓不住,她拿着那封信件在陸知杭跟前晃悠了幾下,連賣關子的心思都沒有了,直言笑道:“杭兒,大喜事啊!”
“是鳳濮城那邊來信了?”陸知杭瞅着張氏手裏的信件,順口猜測了起來。
對於陸知杭而言,能稱得上喜事的唯有鼎新船廠順利起航的那艘船返航了,並且帶回了他需要的各類種子,算算時間,從起航至今過了差不多十個月,要真如他所想,確實稱得上大喜事。
但他怎麼想怎麼不對勁,首先這信得先送到自己手上才對,其次,張氏對鼎新船廠這賠錢貨並不關心,哪裏會因為這事喜出望外。
果然,張氏下邊接的話就讓陸知杭無語凝噎。
“是張丞相家的嫡出小姐送來的信,送信的丫鬟說了,丞相府家規森嚴,不好登門拜訪,盼着我家杭兒親自上門提親呢,你要是樂意,娘明早就去備禮去,選個良辰吉日,三媒六聘把人家千金小姐迎回來。”
“張雨筠?”陸知杭一拍額頭,立刻猜出了這送信的是何
人了,什麼家規森嚴,怕不是張景煥勒令不讓她與自己來往。
“我瞧着落款好像是這名,這丞相府的千金雖不及公主尊貴,但也是出身名門,娘只盼着抱孫子就好。”張氏沒看出陸知杭的無動於衷,猶自沉浸在他們即將與丞相府喜結良緣的喜悅中。
尋常情況下,陸知杭並不願去戳破張氏的幻想,可事關婚姻大事,他卻萬萬馬虎不得,就怕張氏拎不清,哪天擅自給他應下婚事,再退就難了。
因此,陸知杭倒不拖沓,溫聲道:“娘,我在朝中座師乃是右相大人,則能與左相結親呢?”
尋常理由推脫是不成的,就怕他娘來個釜底抽薪,好在張氏對他的仕途最為掛心,這理由可謂是百試百靈。
“那我替你回絕了?”張氏不懂這裏頭的門門道道,遲疑地問。
“這事應該是張小姐私自決定的,無須理會即可,往後遇到這些都得與我說,朝中關係錯綜複雜,稍有不慎就是前途盡毀。”陸知杭神色凝重了幾分,千叮萬囑。
張氏聽到這話,被嚇了一跳,最近剛起的心思瞬間就消散了個乾淨,她還覺得過了差不多半年,兒子怎麼也該走出陰影來了,這時可不正好是議親的時候,沒想到險些壞了大事,忙拍拍胸脯保證:“娘知道,以後有個什麼事都與你商量。”
忽悠完了張氏,陸知杭這才能安心躺在床榻上休息,明日一早是大年初一,他身居要職自然得到皇宮裏向皇帝拜年,得早些時候歇息才有精力。
不過,現在晏國邊境正值戰亂,汝國所謀無疑是整個晏國的江山,上至皇帝,下至朝臣,哪個有閑心享福的,都戰戰兢兢的等候在命。
“澤化城不可能守下來,等承修到達邊境時,會困守於北陵城,周邊能求援的唯有遼戌城,但兩城相互扶持,根本抵不住汝國,得讓彧陰城恢復如常才行……”陸知杭回憶着在皇宮中瞥過一眼的地圖,口中念念有詞。
汝國膽敢來犯,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彧陰城淪陷才給了他們囂張的氣焰,解決彧陰城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陸知杭甚至連城內橫行的瘟疫是什麼都不清楚。
要是他能到彧陰城中親自管理,說不定效果會好一些,至少在防疫這方面,陸知杭對自己的自信遠高於晏國土生土長的官僚,可惜皇帝已經指派了人手過去,他就是想去也去不成。
去彧陰城固然風險極大,但陸知杭並不願在京中碌碌無為,能幫襯上雲祈自然是極好的,且彧陰城與北陵城相鄰,他們就是偷摸着見上一面都不礙大事,就是雲祈外傷感染了他都好及時救治。
可惜這念頭除了在陸知杭腦子裏轉悠了幾圈,目前為止還不切實際,至少在短時間內,彧陰城疫病治理得當的話,皇帝根本不會另派他人,陸知杭因為符元明和雲祈的關係,本就該小心行事了,切不可惹起帝王的猜疑。
然而,世上許多事都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陸知杭把這想法藏在心底將近一個月,誰能想到張景煥直接給他送來了一個意外之喜。
年後的一個月裏,朝會爭執不休的大多是因為邊關的戰役,在許多人的預料中,等雲祈和溫將軍的兵馬趕到邊境時,澤化城十有八九被攻破了,沒想到這座千瘡百孔的城池硬生生守了一個月。
“陛下,邊關來報,那喬家餘孽竟是投敵到了汝國那邊,實在可恨!”宋元洲在朝堂上憤慨道。
他追查此案耗費這麼長時間都沒能把人抓捕歸案,沒想到是逃到敵國去了,害得他被皇帝訓斥了幾回。
“既如此,傳令邊關將士,若是能擒拿反賊餘孽者官升一級。”皇帝臉上露出嫌惡,對喬家的反感又上了一層。
“運往澤化城的糧草需得繞過彧陰城,路途險阻,又耽誤了三天時間,還請聖上下令,讓戶部撥款修建棧道,以免耽誤戰事。”
工部尚書頭髮不知白了多少根,愁苦着臉上諫。
“朕記得半年前抄喬家所得銀錢足有五十萬餘兩。”皇帝聽着一樁樁煩心事,臉上的煩躁半點不比大臣少,可議和的話付出的代價比這更甚,人家還不願意,也就歇了皇帝別的念想。
各部各司彙報着近段時間的要事,率先解決完邊關的戰事後,總算等到了彧陰城的情況來報。
“陛下,彧陰城染病而亡者,一個月內已達五千之數……”底下的官員顫着聲稟報。
聽聞這個數字,皇帝瞳孔猛地緊縮,啞聲道:“七日前不是來報,說採納了陸大人的法子后,情況好轉了嗎?”
“情況是好了不少,可那病根本治無可治,竟是瘧疾!防不勝防,染病人數之巨,官府根本管不過來。”見皇帝目眥欲裂地質問,官員連忙把情況如實上報。
彧陰城到晏都,快馬加鞭一來一回耗費了不少時日,這數字還是前些時日的,今日算算估計還要再添上不少。
“瘧疾?”陸知杭聽到這個病名,頓時明白了為什麼在採用了自己的辦法后,情況仍然持續惡劣下去。
對於晏國現在的醫療條件而言,得了瘧疾就與閻王下了帖一般,死不死哪裏由得了你,不論汝國、晏國境內,都是凶名赫赫的大疫。
不止陸知杭聽到這個大名后神情凝重,就連底下不擅醫書的朝臣們都是心下一顫,深怕彧陰城連帶到了臨城,又憂心遲遲受困於瘧疾,阻礙邊關的戰事。
在‘瘧疾’二字出現在朝堂上后,耳邊的討論聲就沒停下來過,陸知杭屏息思索了一會,手持玉芴就要主動前往彧陰城,攬下這個旁人避之不及的活。
“陛下,臣有事啟奏。”張景煥瞥了眼周身焦頭爛額的官員,正色道。
陸知杭向前邁去的步子一頓,微微低下頭打量着為首的張景煥,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了,就安心看張景煥能說出些什麼見解來。
“何事。”皇帝揉了揉漲疼的額角,恨不得把雲祈傳召回來,趕緊退位讓賢,要不是捨不得坐了大半輩子的龍椅,他哪裏會去顧這些糟心事,連帶着原本就不好的龍體每況愈下。
張景煥猝不及防的開口讓人一愣,朝臣的反應與陸知杭大差不差,皆是往張景煥那處望去,等着對方開口說出什麼高見。
這高見自然是高見,能解彧陰城之危,但張景煥先說出口的卻不是什麼好話,就連陸知杭自個都沒想到好端端的會扯上自己。
“臣要參陸中書,在張家村時見色起意,曾欺辱良家婦女,品行不端,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