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往往與意外相伴
天機閣隱匿在群峰之中,雲霧繚繞之中,只見那群峰之間靠着棧橋連接起來,而一處的山頭被辟成了練武場,場上一群少年正在比武練劍。
傅九曜正與場上的師弟打鬥,他已是大汗淋漓,卻仍是拼盡全力。
“傅師兄這是怎麼了?怎麼下了趟山,感覺整個人都變了。”
“你還不知道嗎?傅師兄下山歷練,被魔宗的人重創,若不是鳴鶴派的瀲灧仙子趕到,估計就死在那山溝裏頭了。”
“啊?師兄這麼厲害,還會被那些人給重創?”
“你知道什麼?那大魔頭也去了,師兄能回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
傅九曜雖在搏鬥之中,卻聽得真真切切,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起來,差點沒把握住力度傷了對面的師弟。
他單膝跪在地上,喘着氣,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九曜。”一個身着藍衣弟子服制的青年走來,他沒有像傅九曜那樣具有侵略性的美,反而多了幾分柔和,而氣質溫文爾雅,頗有君子風姿。
傅九曜這才撐着劍站起來,走向那藍衣弟子,恭敬地作揖,道:“師兄。”
“我知你在山下受挫,但練功講求的是循序漸進,斷不可冒進,”藍衣青年笑着說道,“還有,瀲灧師妹要回去了,你去送送她吧,好歹人家救了你一命。”
傅九曜垂頭思索。
他只記得自己昏睡了過去,次日便在左家的榻上醒來,朦朦朧朧以為那纖弱的背影是左卿月,可定睛一眼卻是瀲灧。
顧家村的人得知了左家的變故,便是那些素日裏歡喜他的那些大娘們也對他心生厭惡,卻忌憚於他們這種修鍊之人,只得暗裏給幾個不好的眼神和一些冷嘲熱諷的話語。
二人只能早早離開顧家村,由於傅九曜傷得太重,瀲灧便一路護送他回到了天機閣。
回來后,他一五一十地告之長老和掌門,並沒有被怪罪。長老們也只是嘆道,這魔頭如此狠毒,連孩子和老人也不放過。末了,也只是囑咐他要好好練功。
傅九曜回來后,時常能夢見左卿月,她還是跟旁的女子不太一樣,脾氣有點大,動不動就罵他,還會動手,可他也會夢見兩個人在一起打打鬧鬧的日子,左卿月貼心照料他的情景,也有她被魔宗抓走後被人欺負的樣子。
他回去沐浴更衣,換了件乾淨的衣裳,便前往山門送別瀲灧。
瀲灧是鳴鶴派的長老弟子,她與左卿月很不同,她溫婉,從不與人爭論口舌,永遠都是整潔的模樣,她的髮髻樸素,只裝束了玉簪,身着海藍色的服飾,薄煙紗的裙裾隨着她的走動,一擺一擺,彷彿浪花一般。
“傅師兄。”瀲灧瞧着傅九曜款款走來,鞠躬行禮,甚是講究禮節。
傅九曜也回禮,道:“聽九暄師兄說你要走了,我來送送你。”
瀲灧笑道:“傅師兄不必客氣。想來你還要去練功,我尚有任務在身,便不多做停留了,傅師兄請留步吧。”說罷,她行了個禮,悠悠地下山了。
傅九曜瞧她離開后,又即刻回了房間打坐調息。
下了一次山後,傅九曜成了天機閣最勤勉的弟子,連着性子也大變。
三年後。
京都。
高樓林立,結滿了彩燈,千燈萬火映照着日暮,軟紅萬丈,處處可窺見明燈錯落,人潮湧動,馬蹄飛揚,硃紅色的大門在旖旎的燈光照耀下,多了幾分曖昧。
一隊隊身着門派服飾的弟子湧入京都。
“喲,你瞧,這修仙門派的弟子們長得就是俊。”
“是啊,此次他們來英雄大會比武,不知是哪家的弟子能奪得魁首。”
“那定然是天機閣啊!”
“……”
一個活潑的身影也在人群里跳躍着,她的眼中閃爍着光芒,滿臉的激動,身着着碧綠色的錦裙,披着個雲絲披風,活像個冒芽的豆苗。而身後緊跟着她的,是身着玄色衣裳的莫歸遠,手中還拿着個白紗斗笠。
“少主,你莫要跑。”莫歸遠顰蹙。
少女回眸一笑,道:“歸遠哥,我這三年都關在莊裏修鍊了,好不容易出來,你就讓我好好玩玩唄。”
“少主,你都玩了一路了。可別忘了此番我們來此的目的。”
少女嘆了口氣,轉身揮揮手,撅着嘴低聲道:“我就說要讓歸遲跟着的。”
誰知莫歸遠聽得清楚,皺着眉頭,回道:“那樣莊主會更不放心。”
“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我都多大了,派個任務還得叫個人盯着我。”少女叉腰,鼓着個腮幫子。
人潮莫名開始涌動,莫歸遠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腕,這才沒被衝散。只瞧見人們讓開了一條道路,一群身着天機閣弟子服的少年意氣風發地走着。
少女正想踮起腳看着熱鬧,卻被莫歸遠一把按下,順勢將白紗斗笠戴上,低聲道:“少主,聽話。”
少女不語,卻泄氣一般地垂下腦袋。
莫歸遠牽着她的手腕,帶她離開了此處。
二人來到了間規模不大不小的客棧。
少女一隻手撐着腦袋,坐在几案前歪頭凝視着莫歸遠,悠悠地問道:“你不回房間待着,來我房裏做什麼?”
“少主自知,何必問我。”
少女冷哼一聲,心中腹誹:不就是有幾次偷偷溜出去,捉弄了幾個惡霸貪官嘛。
她徑直走到床邊,直接躺下,用被子矇著腦袋。
莫歸遠一瞧這架勢,心中蹦出四個大字“她生氣了”。
三年來,她這招屢試不爽。不過,若是放在素日裏,滿莊子的老頭子們都要寵着她,除了莊主,那些老一輩都趕着給她抱不平,只好答應,可眼下不行,這京都魚龍混雜,稍不留神就會要命。
莫歸遠瞧着她矇著被子,怕她捂出一身汗,無奈扶額,柔聲細語道:“少主不是想去京都第一酒樓嗎?咱們休整一下,等會兒我就帶你去。”
少女一下子坐起,可眼神還是幽怨地盯着莫歸遠,聲音糯糯地問道:“真的嗎?”
莫歸遠點頭。
“好耶!”少女立刻下床,挽着莫歸遠的手,道,“那我們現在就去吧,趕了一天的路,我好餓。”
莫歸遠心想,也不知道是誰來的時候還吃了好幾個肉包子。
但還是帶着她前往酒樓。
二人來到了京城第一酒樓,這不還沒踏進門,那店小二諂媚地就上前招呼着二人上了樓,挑了個可以看風景的廂房。
莫歸遠由着少女點菜,也不管她點了多少,徑直走向欄杆處,一手扶着欄杆,凝視着這京都的夜景。
少女點完菜,拍了拍手,也走了過去,探着腦袋,好奇問道:“看什麼呢?”
“你看。”莫歸遠指着樓下一堆熙熙攘攘的人群,少女循着方向看去,雙手搭着欄杆,將身子探了出去。
只見一群身着不知名門派的弟子正圍着一個孩子——那孩子五官清秀得很,可臉上的胎記確實醜陋無比,在這京都,他身着粗布麻衣格外顯眼,應當是個小乞丐。
“你這個小乞丐會不會看路?!”一個魁梧的青年,長相嘛,確實有幾分粗狂,看着比身旁的人大上好幾歲,他拍着自己衣袖上的塵土,可見那小乞丐確實很臟。
“這位大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小乞丐跪着磕了好幾個頭,道,“求求您放過我吧。”
“真是晦氣!”那魁梧青年低聲咒罵道,“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換上的大弟子服。”說罷,他向身後的師弟們使了個眼神。
他身旁的弟子瞧見魁梧青年的眼神,立即會意,上前踢了幾腳那小乞丐,大罵道:“你個小乞丐,沒長眼睛,沒看見這是誰嗎?就往上撞?磕幾個頭就想走了?!沒門!”
“大爺們,我錯了,是我沒長眼睛,是我錯了,求你們放過我吧……”那孩子連連道歉,卻還是挨了好幾腳。
少女不自覺握緊了欄杆,她清了清嗓子,衝著樓下大聲喊道:“不就是一件破衣服,何必逮着個孩子不放?還名門正派呢!我呸!”
樓下的人聞聲抬頭瞧着少女和面色難看的莫歸遠。
莫歸遠並沒有阻攔少女,只是默默給她戴上了那白紗斗笠,少女轉過頭去,掀開一點點,低聲道:“給我戴這玩意兒幹嘛?”
“眼前情況不宜太過招搖,盡量少露面。”
樓下的弟子大罵道:“有本事下來說話,別戴着個斗笠畏畏縮縮地,像個怕死鬼一樣躲在樓上!”
少女一聽,氣得捲起袖子,邊說還要去攀欄杆,罵道:“你當姑奶奶我怕你啊?!下來就下來,給我等着!”
莫歸遠拉住她,道:“這地方太小,施展不開,小心磕着腦袋。”
二人走下樓時,那小二的攔住他們,神色擔憂道:“兩位客官,我瞧那服制,大抵是玄武門的弟子,您二位還是不要攪這趟渾水的好,犯不着為著個小乞丐跟他們爭執。”
“哦?玄武門的啊,我還以為這副做派,得是多厲害的門派呢,”少女偷笑,她順手扔了一個碎銀給小二的,道,“多謝提醒,對了,菜就晚一點再上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少女剛出門,就見一堆玄武門弟子提溜着那小乞丐,已經在酒樓門前等她。
玄武門善力,使用的武器也是鎚子一類笨重但破壞力極大的武器,瞧上去就覺得兇猛無比,那為首的魁梧青年幾步上前,打量了幾眼才說道:“就是你們在樓上喊話的?瞧着挺有錢的嘛,說,是哪個門派的!”
“無門無派,”少女環抱着雙手,隔着白紗凝視着魁梧青年,又瞧見了被提溜着的小乞丐,斥責道,“我說,這孩子不過是弄髒了你件衣服,也給你磕了頭,怎麼就那麼小氣不放過人家呢?玄武門的人塊頭挺大,心眼卻比針眼還小,嘖嘖嘖。”
那魁梧青年剛提起他身旁的鎚子,莫歸遠飛速上前將少女護在身後,眼神如同一柄鋒利見血的刀。
魁梧青年頓覺寒意,瞧着少女的衣服布料很是名貴,猜想這二人若不是門派弟子,便是這京都貴胄的子弟,雖說這世道,大家都尊着這些門派,可門派再大總歸也不好與朝廷作對。
“臭丫頭,你若是誠心道個歉,我便放了你和這個乞丐。”
魁梧青年剛說完,少女撲哧一笑,道:“道歉?我又沒做錯什麼。你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這才還沒入夜呢,你就開始做夢了?”
“臭丫頭,不知好歹!”說罷,魁梧青年的鎚子便掄了起來,少女往後退了一步,只見莫歸遠便上前去迎擊,幾招來回,那魁梧青年瞧着情形不好,便喊着身後的弟子們一起上。
“吼!你們名門正派就這樣?仗着人多打我們兩個?!”少女指着那群人嘲諷道,隨即上前迎擊——她的身法隨意中既有章法,又尋不着規律,可手上沒有武器,還要揪着自己的斗笠,面對着一群掄着大鎚子的壯漢。
她瞧着那力道,也很是驚嘆道:這一錘下去,骨頭都得碎了吧。
少女猛地退後了幾步,纖細的手指來回變幻,空中凝出了一道法印,隨後手中出現了一支雕刻着梔子花的柄,只見她手一揮,一道裹挾着烈焰的長鞭擊去,飛快衝向魁梧青年,而熒光周邊的空氣涌動如同熱浪一般,直擊向那魁梧青年。
魁梧青年受此重擊,站不住往後跌了幾步,隨後摔倒在酒架上,可惜了這天下第一酒樓擺在門口的一壇壇好酒。
而其餘的弟子見況不妙,立刻前去攙扶那魁梧青年。
少女一笑,將長鞭收了回來。
莫歸遠停下手后,便去查看那躺在地上的孩子,沒想到這群名門正派下手那麼狠。
這群掄鎚子的人哪裏知道下手的輕重,更何況還有靈力在身,想當初傅九曜受傷尚能一掌拍壞左家的門,更何況是這群善力的人,以至於這孩子的經脈都斷了好幾處,他便只能輕輕地做了簡單的處理,輸送了一些靈力修補經脈。
“我這人下手沒輕沒重的,沒傷着吧?”少女幾步上前。
那魁梧青年委實強壯,幾個弟子都不怎麼扶得住。
少女緩緩說道:“我這人下手狠毒得很,如若你們再敢多做糾纏,我就把你們一個個的皮給扒了,把你們一個個剁了,晾成肉乾餵豬。”
說罷,少女揮袖走向酒樓,扔了一錠金子給小二,道:“眼下沒胃口了,改日再來吃。還有砸壞的酒,算是我賠給你們的。”
小二笑得諂媚,連連應好,心想:沒想到是個大財神。
莫歸遠輕柔地抱着那個孩子,二人離開時,周邊的人都自覺地給他們讓開了一條道。
玄武門幾個弟子暗道吃了癟,覺得臉面盡失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沖了進來,來者正是傅九曜。
他環看四周,卻沒有發現自己想找的身影,瞧見玄武門弟子,行了個禮,道:“蔡師兄,這是怎麼了?”
“傅師弟,你來得正好,”那魁梧青年被扶了起來,這幕情景看着頗為可笑,明明比傅九曜還高了一個頭,此刻卻像是孩子在外受了欺負一般,跟家裏的長輩訴苦,道,“剛才有一對男女故意惹事,還把我打傷了,你瞧。”
“一對男女?”傅九曜定了定神,問道,“那女子長什麼樣?”
“誰知道,她戴着個白紗斗笠,肯定是個見不得人的醜八怪!”
“九曜,”紀九暄緩緩走了過來,身後亦是跟隨着一眾弟子,溫柔地道,“怎得突然跑走了?”
待到他走近后,發現玄武門一干人等,微微頷首,道:“蔡師弟,這是怎麼了?”
“無妨,無妨,被人暗算罷了。”蔡奎勉強獨自站着不用旁人攙扶,向紀九暄行了禮。
紀九暄是這一輩中的佼佼者,且因為成熟穩重,為人又溫和,是故,這代的年青弟子都很是敬重他。
他瞧見蔡奎受傷,拿出一個藥瓶,上前遞給蔡奎,道:“再過不足半月便要比武,要保重身體。”
蔡奎雙手接過,道:“是,多謝紀師兄關懷。”
“蔡師兄,那二人往哪裏走了?”傅九曜說罷,蔡奎指了個方向,想起那個小乞丐,心虛得很,道,“他們還帶着個受傷的人,可能會去醫館……”
“受傷?”傅九曜一聽,匆匆跑開,道,“師兄,我有事,待會兒我會自己回客棧的,你不必擔心。”
“傅師弟這是?”蔡奎撓頭問道。
紀九暄笑道,“無妨。蔡師弟,我送你們回去吧。”
醫館內。
“這大夫怎麼慢慢吞吞的?”少女坐在太師椅上,喝着剛沏好的茶,嘗了一口覺得可真苦,便放下不喝了,回甘過後,又覺得很清甜,但她不喜歡苦味,就沒有再喝了。
“少主,我們先回去吧,眼下我們太扎眼,”莫歸遠緊接著說道,“我跟大夫說好了,先把孩子放在這兒醫治,等我們回遠山莊的時候,再帶他回去。”
少女思索,點頭,道:“嗯,你說得對,那你記得跟掌柜的說好了,可別留下後患。”
“少主放心,這是我們自家的醫館,掌柜的也是自己人。”
少女此次沒有帶着白紗斗笠,而是用面紗掩面。畢竟剛才的景象,想必有不少人記住了這個斗笠。
莫歸遠處理完后,讓店家把斗笠燒了,隨後跟在她身旁,二人快步走回客棧,因為怕引入耳目,莫歸遠帶着少女走了幾條昏暗的小路。
傅九曜尋了極久,四周環顧,卻仍未發現自己想找的人,垂下腦袋,灰心喪氣地走回了客棧。
“九曜,我能進來嗎?”紀九暄輕叩門扉,得到了傅九曜的許可,這才輕輕打開門,又緩緩掩上,還是那似春水般的微笑,道,“今日突然跑走,可是去尋人了?”
“是。”傅九曜回來后洗了身子,只穿了件內衫,本盤坐在榻上調息,可腦海里都是左卿月當時說問他要是被抓了會不會被剝皮抽筋時的模樣,氣息不自覺亂了起來。
“九曜,”紀九暄徐步走過去,坐在了木椅上,道,“斯人已去,你若深陷於其中,無法自拔,一則無利於修鍊,二則愧對當年那位左姑娘救你的情誼。”
“我知道了,師兄。”傅九曜神色清冷,下山前他雖也端着與旁的弟子身份不同,要多幾分矜持的架子,可終究還有幾分少年心性,總得是裝矜持,卻一戳就破了功。可自從回來之後,那幾分少年的性子全然消失,像被風席捲而去,再也不見影蹤。
“這些年來,你幾次差點走火入魔,師傅長老、眾師兄弟都很是擔憂。”
“師兄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傅九曜垂下頭,握緊了拳頭。
紀九暄深知他不過是嘴上說說,哪裏會真聽他的話,但又拗不過他,只得道:“那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們還需前往英雄堂同各派長老弟子會晤。”
“嗯,師兄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傅九曜凝視着紀九暄的背影,待到門一關,他直接往側面一躺,從腰間掏出一個荷包,只是盯着那荷包。
荷包很破舊,做工更是粗糙,一瞧便知道做着荷包的姑娘手粗笨得很。
這還是當時村上的劉奶奶特意買回來的針線布料,說是讓左卿月給自己的小郎君做個荷包,左卿月當時推脫不過:“奶奶,這不過是我撿回來的病患,什麼小郎君,您可別開我的玩笑。”
說是這麼說,她那夜悄悄試着縫了一下,發現自己實在是手笨,正想着把那布料針線扔在一邊,道:“怎麼那麼難啊?”
“難嗎?”傅九曜走近一瞧,拿起來對着燭火一看,撲哧一笑,“還真是,繡得真丑。”
“你說什麼?是不是又欠揍了?”左卿月的拳頭晃了晃,道,“我那是懶得綉,我要是認真起來,別說一朵小花,鴛鴦也繡得來。”
“是嗎?”傅九曜投來戲謔的目光。
“哼,給我,我還偏綉給你看看。”
左卿月搶過,辛苦了好幾個日夜,卻發現自己確實不是刺繡的料,繡得太丑了,直接扔給了傅九曜,道:“你不是嫌它丑嗎?我覺得它配你剛好。”
……
“是你嗎?”盯着盯着,傅九曜不知不覺陷入了夢境之中。
夢中,左卿月被魔宗的人帶走了,他跑,卻怎麼也追不上,越跑,周遭的光越暗,陷入了一片黑暗,而再走幾步,他看見了亮光。可左卿月卻被綁在柱子上,左卿月的模樣很狼狽,他跑上前去解開麻繩,將她抱在懷裏,發覺她已沒了氣息。他雙眼無神地抱着她,漫無目的地走着,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可走着走着,懷中的左卿月如同流沙般從他指尖溜走,然後,虛無一物。
傅九曜猛地驚醒,夢境太長,他醒來之際已然天明,他垂着頭,意識逐漸清醒,洗漱更衣好好準備了一番后,拿着劍便出了門用食,他的胃口不似以往,只飲了一小碗白米粥。
而門外天機閣的弟子們已經井然有序地站成三排,等着長老的到來。
一旁則站了兩排的鳴鶴派弟子,一水兒的標緻美人,惹得一旁的男弟子不斷轉着眼球偷看。
站在前頭的正是瀲灧,三年過去,她已經出落得更有幾分風姿,多了幾分女人味,溫婉如斯,她笑得清澈地向一旁的紀九暄行禮,道:“紀師兄好。”
“瀲灧師妹客氣了。”紀九暄說罷,傅九曜便跟在天機閣長老和鳴鶴派長老身後出來,向瀲灧無聲地微微彎腰以行禮,瀲灧也還以如此。
天機閣長老與鳴鶴派長老交談了幾句,便各自帶着隊伍前往英傑堂。
殊不知,對面的高樓屋檐之上,有兩個人正在盯着他們——莫歸遠戴上了熟悉的面具,而少女仍只戴着個面紗,她打量着莫歸遠臉上的那個面具,問道:“歸遠哥,你不悶嗎?”
“不悶,”莫歸遠只盯着那兩個隊伍,瞧着她們要走,道,“跟上他們。”
說罷,他牽起少女的手,兩人悄悄地跟着兩隊人馬。
少女指着鳴鶴派帶頭的長老,道:“她就是靈圮?”
莫歸遠點頭,道:“是。”
少女原本純凈的目光唰地冷冽下來。
一路跟隨着他們來到了英雄堂,莫歸遠和少女不敢靠得太近,以免被人察覺,便選了一處較高的屋檐,趴在上面凝視着英雄堂的一舉一動。
英雄堂內,眾人將為首的三派長老圍在中心,不斷地阿諛奉承,不過好歹是名門的長老,自然不會為了幾句讚揚而洋洋得意。
此時,一個身着官服的人緩緩從內堂走了出來。
他穿着一件綠色的官服,這綠色本應該俗得無比,可來者穿着卻顯得清新自然,不甚風雅,聲音也似長相般清婉悠揚,彬彬有禮地說道:“各位長老,我是此次掌管英傑大會全權的禮部侍郎,顧蘋末。”
眾人隨着目光看向顧蘋末,也包括了傅九曜,他不喜歡應對這樣的場面,往往都覺得乏力,卻又得專心應付,而在看到顧蘋末的第一眼,他的記憶奔涌而來,只覺得手腳無力,退了幾步,躲在了紀九暄的身後。
顧蘋末在內堂時便一眼瞧見了他,雖對他心有怨恨,可他如今是替朝廷做事,不能在此刻發作,還是老老實實地上前講着英傑大會的流程,並且不斷地表明朝廷對此次大會和各個門派的重視、還有朝廷的愛才之心。
少女的目光則死死盯着鳴鶴派的靈圮長老,眼神中多有憤恨,可莫歸遠一直握緊她的手腕,道:“少主,小不忍則亂大謀。”
少女只得點頭。
“自十八年前,正道與魔宗狂徒一戰,不論是我們,還是對方都受到了極大的創傷。近些年來,朝廷得到消息,他們似有發作之勢,意圖再次開啟魔域。”
顧蘋末正娓娓道來之時,靈圮長老冷笑道:“不過是一群邪魔歪道罷了,自古以來,便是邪不勝正!”
“靈圮長老所說有理,可朝廷打探到的消息所言之中,魔宗近年來休養生息,訓練出一眾精良弟子,且做了更好的防範,若是想再剷除他們,恐怕已不是如此容易。所以,為了鼓勵各個門派的年少們勤於修鍊,朝廷安排了英雄大會,為前三甲賞金百兩,並授予名器精兵利刃,且一甲所在的門派三年開銷將由朝廷一併承擔。前十入宮面見聖上后,按名次,各有賞金,甚至是朝廷所封的封號。”
顧蘋末此言一出,不說底下的弟子,就是長老們也頗為心動——不說這為首的三派門徒眾多,便說規模中規中矩的玄武門的長老也時不時為著龐大的開銷頭疼無比,時不時還得下山請當地的富豪捐些善款以接濟,派些個弟子外出有償除魔。且因着無官職,雖受到尊敬卻也無實權,在除魔過程中若是遇着些跋扈的官僚也很是勞心費神。
此時,幾乎所有門派的長老弟子都躁動了起來。
可少女眉頭一皺,道:“怎得突然都躁動起來了?”
“瞧着他們這副模樣,想必是這英雄大會有利可圖。”莫歸遠似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表情沉悶,像是籠罩着烏雲一般。
“朝廷未雨綢繆,與我鳴鶴派想法一致。如今魔宗雖無甚動作,可保不齊哪日便會發作,”靈圮說道,“我們也都老了,是時候選出這輩的英才,多加栽培,往後若是再起大戰,也需得有個人來領頭。”
其他門派長老一一附和着,心中早知,這前三甲哪裏輪得到自家,不過是來給幾個大派做個陪襯罷了。
顧蘋末交代了此次英傑大會的章程——各個門派名額不限,對戰不以門派對抗,以抽取號碼,首號與尾號對抗,依次形成對抗,不斷如此,決出前三甲。
這倒使得一些雖夠不上三派,但也能說出個名頭的門派弟子蠢蠢欲動,萬一運氣好,沒抽到那些厲害人物,遇到一些小門小派的,說不定還是能夠得上前十的。
少女在屋檐盯得無趣,莫歸遠瞧着快結束了,便帶着她先行離開了。
二人在街上討論着,少女一邊與莫歸遠交流,一邊瞧見哪個好玩的便湊上前去。
莫歸遠的錢袋越發的小,心想着還得去遠山莊在京都的錢莊取錢,不然就自家少主花錢的速度,這點錢還不夠塞牙縫。
少女大包小包買的儘是些小孩子玩意兒,莫歸遠正要阻止她對着那攤上的木鴨下手,她卻抬頭,滿眼彷彿佈滿了星光,語調輕快地問道:“等會兒我們去瞧瞧那孩子,你說他會喜歡這些嘛?”
莫歸遠的表情瞬間柔和了起來,無聲地點頭,任由她拿着那些玩具。
二人緩緩走到了醫館,醫館的掌柜的一瞧見他們二人,便帶着他們走向了後堂的廂房內。
那孩子見少女和莫歸遠進來,便要起身跪下。
少女一把將懷中的玩意兒塞到了莫歸遠手上,扶着那孩子,道:“你這是做什麼呀,快好好躺着。”
“仙女姐姐。”那孩子瞧着少女只木楞楞地說出這一句話。
少女撲哧一笑,道:“我這還帶着面紗呢,你就叫我仙女姐姐?”
那孩子想起了自己臉上難看的胎記,垂下頭,道:“仙女姐姐別看我,我很醜的。”
“胡說,”少女摸着他柔軟的頭髮,覺得像小狗一樣乖巧可愛,便又捋了捋,道,“對了,這是我送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莫歸遠走上前去,將懷中的東西一把放在床上,莫歸遠素日冷冰冰的人,瞧着這孩子的眼神卻複雜而柔和。
他們二人昨日剛把這孩子送進來,那掌柜的喚了個坐堂大夫看診,便與二人直嘆這孩子可憐得很——孩子姓謝,大家都叫他謝小六,他的母親是個名伎,賣藝不賣身,卻遇上了京都大官的兒子遊歷江南,那男人頗有文采,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在一起了,二人未成婚,可他母親卻有了身孕。公子本說了回去與父母交代此事,便來迎娶她,中途卻悔了。他母親帶着兩歲的他上京來,卻被那狠心的公子拒之門外,那公子裝作不認識她,還被那公子迎娶的夫人叫了人狠狠地折磨了一番,那名伎本是彈琵琶的好手,偏生那夫人命人掰斷了筋骨,二人無奈淪為乞丐,前不久他母親去世后,這孩子更是無依無靠。
少女聽了,雖覺得這事落了俗套,卻又真實得很——自古以來,多少女子一生只盼一人心,終究是一世可悲,換不回負心漢那一顆心。
“仙女姐姐,你對我很好,但是我還不了。”謝小六縮了縮身子。
少女一笑,撫着他的腦袋,柔聲道:“你都喊我仙女姐姐了,仙女自然是什麼都有,不用你還的,你在這裏好好休養,過些日子,姐姐帶你回家,你說好不好?”
“可是,娘親在這裏。”謝小六眨巴着眼睛,淚眼蒙蒙。
少女思索,道:“這樣吧,姐姐會在這裏停留些兒時日,你到時候想跟我們走的話,就跟掌柜的說,我來接你一起回家,要是不想的話,以後就留在醫館裏幫掌柜的做事,好歹算是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說罷,少女便起身,道:“我跟這位哥哥還有事,先走了,你安心休息。”
二人離開時,謝小六對着他們的背影,磕了幾個頭。
而少女神色一冷,道:“打聽一下是哪個大官的兒子。”
“是。”莫歸遠即刻答應。
二人正走在路上,卻對上了正在談話的玄武門一眾人和天機閣弟子。
蔡奎雖認不出今日戴着面紗的少女,卻認得她身旁的莫歸遠,健步上去,攔住了少女,抬着下巴,一副桀驁的模樣,道:“醜八怪,不戴着你那個白紗斗笠了?”
而玄武門一干人和天機閣弟子都紛紛將視線轉向了這頭。
少女不語,想要離開,卻幾番被攔下,只得道:“這位公子,我們認識嗎?”
“你別裝蒜,你認不出來,你旁邊這人我可記得清楚!”蔡奎不依不饒的,導致天機閣的紀九暄和傅九曜緩緩走來。
少女瞧見傅九曜迎面走了過來,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即刻轉頭,眼神示意莫歸遠離開。
莫歸遠即刻意識到,自己不便在傅九曜眼前露面,隨即轉身離開。
蔡奎正要攔下莫歸遠,少女一手抓住他的胳膊,蔡奎順勢一拳揮過去,少女後仰彎腰躲過後,立刻直起腰來,一腳猛地踢了過去。
蔡奎見況,退了幾步,少女便從腰間拔出了彎刀,架勢與莫歸遠像極了,正要衝上前,卻被傅九曜一把抓住了手。
“阿月,”傅九曜三年來未曾笑過的面容,如今竟有了喜悅的神色,不仔細還瞧不出他眼中泛起了淚花,道,“真的是你,阿月。”
左卿月嘆了口氣,她知道此次來,可能會被傅九曜或者顧蘋末撞個正着,卻沒想到才第二天就被傅九曜抓個正著兒,只得拿下臉上的面紗,神色不滿地盯着傅九曜,微慍道:“知道是我,還不快鬆手?”
左卿月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傅九曜卻不放手,像個孩子一般,搖頭道:“我怕你走掉。”
“我不走。”左卿月心中暗道:我這還有好多事沒做,哪裏能說走就走。還有啊,怎麼才三年,這傢伙長得好像,更好看了點。
“真的?”
左卿月歪頭,用着無奈的眼神盯着他,傅九曜這才笑着放開了手。
一旁的蔡奎瞧着二人似乎相熟,而且這傅九曜這個冰山眼下這副熱絡模樣,使他深覺二人關係匪淺,只得在一旁不語。
紀九暄在後打量了左卿月一圈,笑着走上前來,行了個禮,他本就心思細膩,聽見傅九曜喚她“阿月”,便知道她是何方神聖了,道:“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在顧家村救下九曜的阿月姑娘了吧。”
左卿月凝視着他,然後眼軲轆轉到了傅九曜,瞪了他幾眼,傅九曜這才說道:“這是我師兄,紀九暄。”
紀九暄急忙上前,想起適才蔡左二人的架勢,笑道:“既然都是熟人,那蔡師弟,你瞧着該如何呢?”
傅九曜也順勢牽起她的手,將她往身後藏。
“你說什麼呢?!你放手,看我不打死他!”左卿月被傅九曜牢牢抓住,擼起衣袖,腳卻不斷朝着蔡奎踢,可惜只能踢到空氣,確實有幾分可笑,她就瞪着傅九曜,道,“傅九曜,你胳膊肘往外拐!快給我放手,不放手的話,我就打你了!”
紀九暄、傅九曜不是他能得罪的人,蔡奎只得吃下這虧,無視左卿月的行為,道:“我也不是氣量狹小的人,既然紀師兄、傅師弟為她求情了,我看在你二人的份上,就不為難她了。”
左卿月氣鼓鼓地看着蔡奎帶着玄武門的弟子離開,大喊道:“有種別走!”
瞧着那隊人漸行漸遠,隱沒在繁華的人潮里,左卿月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瞪着傅九曜,悶聲道:“傅九曜!”
說罷,一拳揮向傅九曜的臉,可傅九曜也不反應,任由她的小拳頭揮過來。
左卿月看着這樣一張臉,着實打不下去,只得猛地吸了口氣,垂下頭,撅嘴道:“你又欺負我。”
“哪裏來的“又”?我幾時欺負你了?哪次不是任着你打我的?”傅九曜戲謔地笑着,道,“別惹那蔡奎,玄武門與你計較起來,你吃不消。”
“嘁,誰吃不消還說不準呢。”左卿月一個白眼。
傅九曜揉了揉她的頭髮:嗯,跟以前一樣的手感。
左卿月顰蹙,道,“別給我弄亂了。”
“也不知道誰以前光着腳就亂跑,明明就是個野丫頭,如今也長大了,在意起自己的頭髮了?”
“要你管?!”
傅九曜瞧她應該不會走,便鬆了手。
左卿月環抱着手,氣呼呼地蹲下,像個圓滾滾的石墩。
他單膝跪下,兩根人就像兩顆剛冒芽的小菜苗,團團窩在那裏,道:“生氣了?”
左卿月頭一轉,就是不理他。
天機閣弟子頭一次瞧傅九曜這副模樣,心中已然有了一個共識:這姑娘得罪不得!
“左姑娘,九曜所說的不無道理,你一個姑娘家,如何能與那根基深厚的玄武門對抗呢?”紀九暄也知道玄武門的一些傳聞,心中對其有所衡量,卻也不便表露出來。
左卿月皺着眉頭,抬頭盯着紀九暄,轉過頭去被傅九曜那張在眼中放大的臉嚇到,跌在地上,幽幽地說道:“你們那麼大個門派,就知道欺負我一個小姑娘。”
“既然惹你生氣了,那我就給你賠個罪吧。”
“怎麼給我賠罪?”左卿月彷彿回到了三年前,救下傅九曜時,與他拌嘴的時候。
“你猜?”
“你又來?……哎哎,你幹嘛?”
還跌在地上的左卿月還未說完,便被傅九曜橫抱起來,左卿月想掙脫,傅九曜附耳道:“摔了的話,算你的。”
左卿月低頭看了看,這要是摔下去,她的屁股定要疼的,盤算着眼前有個人抱着自己走,不用自己走,摔下去確實還挺虧的。不過就是那麼多人在看,但她左卿月最不缺的就是臉皮厚。
這樣想下來,左卿月安分了不少,道:“你有舊傷,抱不動就趁早放我下來,要是摔了,可不是賠個罪那麼簡單。”
“我的傷早好了。”傅九曜就這樣橫抱着左卿月,也不顧旁人的目光,走回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