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 殺雞取卵

第36回 殺雞取卵

歸至家中,一派喜慶祥和。母親在廚房裏忙碌,已備下一桌熱菜。姐夫廳里和父親在客廳聊天,姐姐易妙婷正刷着電視,一家人都在等着易梟回家開飯。易梟放下行李,接風宴也就開席了,吃遍山珍海味,終究不如母親的家常味道。

一家人其樂融融,圍着圓桌吃飯,這是自易梟被西程外派以來極難享受的天倫之樂了。吃完晚飯,姐姐姐夫這對自家廚房不開火的冤家便開車回家了。易梟從行李箱裏面抽出一盒廬山雲霧和一條金聖香煙塞到了父親手中,恰巧被從房間出來的母親正好撞見,隨即射來一道埋怨的目光。易梟就像小時候調皮搗蛋突然被母親發現一樣,有些措手不及,便追着母親來到了廚房。他掏出一個紅包,塞到母親那已不再年輕,略微粗糙,佈滿皺褶的手中,向她宣告兒子長大了。

當晚,在父母房間,易梟簡單彙報着自己近期的工作心得,並把和兩萬塊紅包的事情告知了他們。父親勸慰他,或許是西程內部工作遺漏了,亦或夏建廣對華尚光的意圖理解發生了偏差,讓他年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和夏提一提,如果沒有,也就算了,家裏雖不富貴,但這也並不是沒有這兩萬塊就揭不開鍋。更何況,大學畢業一年,華尚光就能給他這樣的歷練機會和收入水平已經算是優待了。

這一年的春節,或是父親退居二線的原因,易梟感覺到相比往年的賓客如雲,今年家裏的年味明顯地冷清了不少。以往找過父親請託的叔伯、朋友們已鮮有登門的了,不少親戚也把到他家拜年的日子往後挪了挪,有些甚至就索性不來了。

相聚總是短暫,初七這天,易梟又只能萬般不舍地踏上了飛往洪州的班機,繼續自己的漂泊生活。一回到洪州,易梟便去採購了一些生活物資,受年前的生活影響,他已經逐漸習慣了自己開火做飯,乾淨衛生,廚藝也是日趨見長。

初八開工,整個廠區依然是喜氣洋洋的,儘管大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之中,無法全身心投入工作,但生產經營總歸是要逐步回歸正常的。作為絕大部分企業工作者而言,都是被迫將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保持到元宵節之後的。因為在此之前,無論是向自己的客戶還是領導提與錢相關的事情都是那麼的不和諧。

年味終於徹底散去了,易梟像往常一樣,每天都會在到達公司以後先到車間轉一圈,然後再去倉庫查看一遍原材料,確保庫存的實物數量與台賬沒有什麼出入,最後在期貨開盤前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處理忙不完的公事。

今天,當他晃悠到倉庫時,發現了幾十個包裝精美的羊毛床墊禮盒。蔡大譽告訴他這些東西是從明州發來的,具體用處他也不知道。易梟一面往辦公室走,一面在心裏盤算開來,根據清點的數量,這些羊毛床墊發給全體員工作為福利肯定是不夠的,而且西程對待員工的風格也沒那麼大方;如果分發給管理人員,根本不需要那麼多的數量;倘若給業務人員作為客情伴手禮,那顯然也是不合時宜的。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辦公室,小韓轉告他老夏讓他把應付款計劃表拿去一趟。

易梟吧滿腹的疑慮暫且拋到一邊,從桌面上的一排文件夾中抽出一個,抓在手上快步來到了夏建廣的辦公桌前,尋思着正好趁此機會提一嘴紅包的事情。

夏建廣見易梟過來,便笑盈盈地接過件夾,讓他在客椅上坐下,一面翻看着裏面的計劃表,一面道:“凱濤和一祿兩家,老元那邊我們一共欠他多少應付款?”

“兩邊加起來,

好像有650多萬吧。”易梟憑着記憶回答道。

“找到了,”夏建廣拿起桌上的計算器,算了起來,“653萬多一點,你去通知一下老元過來一趟,生意沒在做了,華總的意思就把應付款給他結清吧。”

聽聞此言,易梟打心底里替老元感到高興,畢竟這六百多萬應付款壓在這裏,每個月的利息都要不少錢,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而後順嘴試探道:“夏總,有個事情挺不好意思開口的。您年前說的那兩萬塊錢紅包,我到現在還沒見過。”

“這個事情啊,我回頭再找機會問問華總吧。他後來沒提,我也不好再問。再等等,有了合適的時機我再幫你爭取一下。”夏建廣抬起頭,笑着答道。

這個笑容,易梟再熟悉不過了,這是夏建廣慣用的敷衍之笑,他知道兩萬塊的紅包十有八九是石沉大海了,自己直接去向華尚光開口,不僅唐突,而且也確實拉不下這個臉。他只淡淡地應了一聲,轉身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只行了幾步,一種強烈地不安在他的腦海中掠過,不知怎的,他的思緒竟把倉庫里那幾十張羊毛床墊和遠在陶都的老元聯繫在了一起。可老夏既然下令讓自己通知老元來洪州結清欠款,自己又怎可不從呢?對於老元來說,了斷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吧。

接到通知,元金邦可謂是喜憂參半。自從凱濤的交聯絕緣料在海東西程引發了質量事故,對方便再也沒有採購過,再往後就連一祿的內外屏蔽料也都斷了往來。六百多萬貨款在海東西程的賬上躺了大半年,相關的賠償事宜卻一直懸而未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管怎麼說眼下事情總歸是出現了轉機。第二天上午,他在陶都處理完一些緊急的事務,便立馬動身趕往了洪州。

當元金邦抵達海東西程,已臨近下班時間。夏建廣只是和他打了個照面,也並沒有給他安排住宿的意思,讓他安心住下,具體事宜等到第二天上午再談。老元拐到市場部,想要從易梟那裏探聽消息。為了避嫌,易梟只和老元聊着一些不着邊際的閑話,而且事實上,對於整個事件所掌握的情況他甚至還不如老元全面。

轉天一早,當易梟來到辦公室,老元早已守在那裏。他那原本雍容的臉上,早已沒有往日親切和藹的笑容,憔悴的面龐里嵌着一對空洞無光的眸子。昨晚,他對即將到來的風暴進行各種預判,膽戰心驚,在異鄉的床上輾轉,煎熬了一夜。

易梟看着這位平日裏與自己相處融洽的老哥,實在於心不忍,便引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並親自給他斟了一杯熱茶。當下,他轉到食堂,想早些把夏建廣請來,讓老元能儘早從這惶惶不安中解脫出來。輕敲幾下房門,無人應答,推門進去,空無一人。與胖子亂糟糟的床鋪不同,夏建廣的被褥疊得整齊,床單撫得沒有一絲褶皺。胖子洗漱回來說,老夏出去了,還沒回來,給他留下滿心的詫異。

市場部里,元金邦如坐針氈,幾乎每隔十五分鐘就要往外邊跑一趟,回來時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煙味。易梟知道老元的煙癮其實並沒有那麼重,看着他那落寞的背影,焦躁感同身受。就這麼一直等到了十點多鐘,夏建廣終於姍姍來遲。

一進辦公室,夏建廣見老元迎上來,忙賠了不是,解釋說家裏臨時有事耽擱了。易梟把老元領到會議室,對老夏的家事一說甚為不解,便妄自揣測起來。老元則沉思着自己昨晚籌措“敦刻爾克大撤退”時所做的推演,神色極為凝重。

片刻過後,夏建廣推門而入,手裏拿着一疊文件,坐到了元、易二人中間的主位上。老元忙從口袋裏摸出一包只剩半盒的蘇煙,從裏面抽出一根遞給了夏建廣,掏出打火機幫其點上。接着,他又抽出一支香煙,雖然他知道易梟並不抽煙,但還是向其作出一個散煙的動作,見對方推辭后,才回手把煙頭塞到了自己嘴裏。

隨着一束煙霧騰起,夏建廣開了場:“元總,這次請你過來呢,主要是因為我們雙方的業務合作基本已經停止了,貨款押在我們賬上已經好幾個月沒動了。做生意嘛,資金成本都很高,資金回攏很重要,都不低,所以我想幫你把貨款一次性結清,順便把去年的質量事故一併處理掉。問題總得解決,拖着不是辦法。”

“夏總,您說得對,咱們生意不成人情在,大家好聚好散。”老元的臉上恢復了往日那平靜親切的笑容,似乎已經為接下來的談判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

“既然這樣,那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所以你不要有心理壓力,”夏建廣掛着偽善的笑容,將兩張對賬單遞給老元,道,“這是最近一次的對賬,凱濤和一祿兩家企業,我們的應付款一共是653萬多點,你看一下這個數據有沒有出入。”

653萬,每天只要睜眼就得承擔這筆貨款的利息,這串數字元金邦早已倒背如流,但他還是十分克制地接過對賬單確認了一遍,道:“夏總,金額沒有問題。”

“行,那麼接下來就是上次的質量事故了,”夏建廣又將一張《質量事故責任認定書》的複印件交給了老元,繼而道,“電纜炸了,影響了供電局的施工進度,給他們造成了損失。我們第一時間派人到了現場,查看了事故情況,進行了相應的賠償,分析了事故原因,並且對在場的工作人員進行了疏導,避免這次質量事故對我們公司造成進一步的損失。至於事故原因,我們判斷是絕緣的問題。”

“夏總,這個事情我也只是聽易經理和金大姐提過那麼一嘴,後來也就沒有下文了,”捏着這張洪州供電局開具的《質量事故責任認定書》,真實性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事故原因老元還是抱有疑慮的,於是笑着爭辯道:“我在電纜行業也很多年了。其實中壓的電纜的質量事故有很多原因的,像導體上的毛刺,內外屏蔽料的問題,甚至於電流過載等等,都有可能在電纜運行時引發事故的。”

“對,元總,你說得很對!但如果是導體問題引發了電場畸變,那麼出廠前的局放試驗應該就已經發現問題了。而電流過載的問題,我們總得相信供電局的專業能力吧?至於內外屏蔽料,那段時間三層共擠的用料可都是你元總的。”

見元金邦頓時語塞,夏建廣繼續乘勝追擊道:“如果元總對於我們的事故認定結果有異議,反正‘事故屍體’還保留在供電局倉庫里,可以申請上纜所或武高所這樣的第三方機構幫我們進行鑒定嘛。當然過程會漫長一些,結果很可能沒有任何改變。到時在走一個司法程序,沒個一年半載搞不完。我們倒是無所謂,但元總這650萬再拖下去,產生的利息都不得了,我也是設身處地為你考慮呀。”

聽了這番冠冕堂皇的辭令,元金邦覺得有些反感,對於事故賠償本就有過心理準備,漠然道:“夏總,那您這邊的事故處理方案是什麼,我跟公司彙報一下。”

夏建廣遞給了他一張合計金額22萬的費用清單,道:“這是我們在處理事故的全部費用,每一項都列地明明白白,事故賠償方面我們絕對不會算計你。”

老元接過清單,迅速瀏覽一遍,起身離席道:“那我去和公司領導彙報一下。”

“好,那我在這裏等你的好消息。”注視着老元的背影,夏建廣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得意之色,沒有經過任何綵排,劇目卻按照預設的腳本分毫不差地呈現着。

良久,元金邦終於灰頭土臉地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苦笑道:“夏總,你們的賠償方案,老闆把我罵慘了呀。總算是看在虞局的面子上,勉強還是同意了。只要剩下的631萬能以立馬結給俺們,那這22萬的事故賠償就俺們承擔了吧。”

“好,那我們的友好協商總算邁出了第一步,”夏建廣的嗜血魔鐮已悄然揮起,開始給老元支招道,“元總,我們實話實說,現在我們公司賬戶上還真拿出六百多萬來,但你既然來了我們就一定努力幫你解決問題。你和虞局的關係鐵,能不能幫我們給山東的電力系統按照我們在海東省公司中標的價格供一批常用規格的電纜,300萬左右,既抵掉了一部分貨款,又化解了我們付不出來的尷尬。”

老遠冷笑道:“西程連我們省電力公司的招投標都沒參加過,怎麼供貨?”

“那得靠元總你來發揮能量了呀!只要你和虞局開個口,不就解決了嘛。”

老元雖然有過充足的思想準備,但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完全低估了眼前的魔鬼,憤憤道:“夏總,你也別藏着掖着了,還有什麼條件,一口氣都提出來吧!”

“元總,你也別動怒。賬上的錢都轉給你了,剩下的只能東拼西湊,把值點錢的東西給你抵賬了。”夏建廣起身把一張清單交到老元手裏,拍拍他的肩頭,繼續道,“你好好考慮考慮,我還有點急事要去處理,我讓小易留在這裏陪你。”

夏建廣揚長而去,留下老元喘着粗氣,渾身顫抖。易梟湊到老元身邊,從他那緊攥着的手中抽出了那張清單。當易梟看到訂單內僅有的四項內容時,眉頭緊蹙,背上冷汗直冒。22萬元的質量事故賠償款,592元/米的YJV2210kV3*300電纜5公里抵掉296萬,如易梟所料,倉庫的四十五個禮盒裝羊毛床墊赫然在列,單價高達1680元,更讓他震驚的是何江慧那輛開了十餘萬公里的帕薩特竟然也抵了債,其作價更是讓他心頭一緊,想好了安慰老元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老元已是怒不可遏,他一拳砸在桌上,爆着粗口,憤然起身,有一種想出去和夏建廣拚命的衝動。一面嘴上不斷地咒罵,一面氣勢洶洶地在會議室里來回踱着步。易梟一聲不吭地陪着,此時無聲勝有聲,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老元終於還是累了,哀嚎一聲,氣竭癱軟在座椅上。他顫抖着從煙盒裏抽了一支點上,用力猛嘬着煙頭,就這麼一支接一支,把剩下的半盒蘇煙全都抽完了。

易梟輕撫着老元的背,安慰道:“元大哥,我真沒想到他們會這麼齷齪。”

老元確認着易梟的眼神,片刻之後,他終於釋然地哀嘆道:“俺知道你和他們不是一夥兒的,大哥不怨你。這些畜生,這不就是想搶錢嗎?那就讓他們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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