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君臨天下之日 (七)

第6章:君臨天下之日 (七)

草原上有一行人向著北方疾馳,日光在他們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三十名狼靈衛騎着高大的雪狼前行,嚴密的陣型緊緊保護着中心的兩人。

“炘昇。”

“大人,怎麼了?”一身黑衣的炘昇拍拍狼背上前與星儀并行,脫下他的黑帽看向權相。

“蒙克維爾——在你看來,是個怎樣的人?”

“......聰明、果決、堅毅,無畏,危險。”

“沒錯。歷任大汗都是謹慎的性子,這符合里滿人實力弱小卻要在夾縫中生存的需求,可烏蘇·札樽楠·蒙克維爾——不,他遠不止於此,這個內心複雜到令我驚嘆的人,毫不掩飾他的野心,卻又有着常人難以企及的隱忍與耐心,如此一個無我的人,對誰而言都是一個危險的存在。他當著我們的面,幾乎兵不血刃地解決了阻礙他的所有人,偌大迭闕,還有人能阻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嗎?‘星儀,澤頓軍團北方軍團在基南喀赫州東部邊界等候多時,連同輜重部隊在內的七萬人整裝待發,希望你能帶着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活着回來;我在卡蘭摩納靜候佳音,耶騰彌圖(願天神庇佑你)。’這是臨走前他告訴我的原話,似乎今日發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現在他極力討好我們,無非是藉助我們的存在為迭闕增添一道護身符,當他得到他想要的,在那之後:他會不會得寸進尺企圖更多,甚至同樣覬覦那頂從未變更姓氏的皇冠呢?”星儀眯起雙眼,若有所思地說道。

“炘昇,你應該聽過阿伊莫斯在火神雕像前的宣言吧?”

“銘記在心,大人。為了鹿熊部族,為了撒昂,佑北之靈將自己的靈魂獻給阿莫伊斯,我們誓死守護鹿熊部族的利益,毫不猶豫地斬殺一切阻擋在前路的敵人。”

“你錯了,炘昇。即便是阿伊莫斯,也會為了自己的雄心而散佈善意的謊言。北境是沒有足夠的耕地,可就像蒙克維爾和我說的,富饒的礦石資源加上肥沃的黑土,足以養活兩千萬人。反而是里滿人,靠着兩州之地要養活上億人,如果沒有與南方的貿易,僅僅依靠自身兩州沃土哪怕加上迭闕全境每年用於交易的牛羊依舊無法填飽上億人的胃,所以蒙克維爾願意冒死與我們合作,犧牲的無非是本就要在戰爭中獻出自己生命的士兵,相比於從幾方強大勢力中虎口奪食賭上一切,看看他付出了什麼:提供隨時可以補充的幾萬年輕士兵,防備帝國軍隊中相對實力最弱的執夷西軍;卻能夠獲得一個強大的盟友,而且能夠吞併面積可觀的優良耕土,蒙克維爾無疑做了一件對里滿人來說利遠遠大於弊的好事。阿伊莫斯希望為鹿熊部族獲得更多耕土不假,但是這個理由背後——是他對王座的追求與渴望......我不是說阿伊莫斯做錯了或者讓你不再追隨他,為鹿熊部族謀求更多的生存空間,他無疑是一位熱愛子民的阿伊莫斯,多數統治者將屬臣與子民為之犧牲的行為視作理所當然,而我們年輕的阿伊莫斯,他熱愛每一名鹿熊部族的戰士與子民。我想要你明白,這場戰爭,你們不僅僅在為自己為撒昂的未來奮鬥,你們事實上在擁護一個新皇的誕生。只有明白自己為之呼吸的全部意義所在,才能做到矢志不渝,不是嗎?”

“炘昇,你要明白這個世界,多麼偉大的人都有私心,從來沒有完美的人;你已經歷經過煉獄般的考驗,正如你的名字,現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重獲新生的戰士。在保護阿伊莫斯的生命之外的事情,

我希望你能做到於心無愧,就好;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與言語,你有權為自己的生命做出抉擇。”

默默聽完的炘昇一臉震驚地看着目光直視前方的權相,權相大人“忤逆”的言論還停留在耳邊,

傍晚時分,天氣漸冷,星儀逐一將外衣的扣子扣上,他看着夕陽下的雪山,喃喃自語,“日照金山,自然真是偉大的造物主,這樣的絕美之境,倘若不是時間緊促,真想席地而坐,貪婪地將此番風景盡收眼底。蒙克維爾會是這將落的太陽嗎,用他最後的餘暉照亮迭闕。”

魁魅之眼殘存的八百餘人全部被封鎖在西卡利姆聖殿內,曾經高貴的可汗們的家眷已經被帶走,遵守諾言的蒙克維爾不會殺害他們,但是他們將被遣往西北部的齊齊瑾蘇州永遠不能離開。負責主城區防務的城防軍亦即澤頓軍團南方軍團都城師依舊佔據着呼蘭高地,浩大的金宮建築群里三層外三層填滿了隸屬於都城師的士兵,只對蒙克維爾忠心耿耿的士兵。

“尼帕,其實星儀大可不必前來與我們商討,鹿熊部族完全不需要付出任何交換。”

“伊桑布勒,那麼為什麼北方佬要付出如此之多?”

“時間,敦敦鷹。他們需要寶貴的時間,他們在與時間賽跑,因此他們不惜付出高昂的代價。如果鹿熊部族的軍隊執意強行越境,我們一定不會允許自己的尊嚴被踐踏,他們會受到阻力而延遲進攻時間,他們奇襲的消息同樣會不脛而走傳到帝都大人物們的耳中。如果能夠站穩在廊月平原的腳跟,如果能夠趕在增援的執夷東軍穩固冬至要塞東側陣線前發起前後夾擊的攻勢,如果能夠在凜冽的嚴冬到來之前攻佔冬至要塞,北境就有問鼎中原的資本,與南方分庭抗禮。你看,他們得到了入境的許可,還獲得了一個因為需要倚靠而可以信任的盟友,所以這是一件雙贏的交易。”

“我們呢,伊桑布勒?”

“敦敦鷹,我們還沒解決完自己內部的問題呢。如果有一天,迭闕有足夠的實力——人民團結富足、聯盟欣欣向榮,我會放開澤頓軍團與高原雄鷹的手腳,讓他們在中原的戰場上大放異彩。”

“容我說句難聽的,伊桑布勒。可汗們,包括我父親在內,在我個人看來,他們似乎都是一群顧小家而忘大家的人,由於他們彼此間的恩怨糾紛,導致氏族間的分崩離析,沒有人去引導強化人民對里滿民族的認同與愛,家族與家族之間的勾心鬥角,氏族與氏族間的長久對立,在今天的會議上,它幾乎赤裸裸地展現在我面前。伊桑布勒......我看不到這個民族的未來。”小可汗說著低下了頭,但是一隻手抵住他的下顎抬起他的頭。

“你有真正了解過自己的民族嗎?不要因為歷史上或者你曾面對過的那些狹隘的統治者而輕易否定整個民族亦或是否定自我,不要因為可汗們與煌燁家族的恩怨而記恨某個族群,里滿子民是如此勤懇、善良、質樸、勇敢、熱情、樂觀,在這高原之上——是我們,親手締造了驚艷世間的高原之花。”

“我知道,伊桑布勒,我從來沒有為自己身為里滿人而感到恥辱,我身上流淌的血脈永遠是我的驕傲。我只是難過,我不明白如何挽救我的同胞們。”

“伊桑布勒。”

“怎麼了?”

從今往後,僅靠我們兩個人,如何治理好這個破碎的家呢?”

“挺起你的胸膛,收起你的懦弱。望向你的身後,看看四周,站在你身邊的不止是我,還有這些忠於聯盟的將士們,金宮的數千名聯盟官員,以及千千萬萬仍舊熱愛這個民族忠於這個聯盟的里滿子民。那些曾經趴在里滿巨人肩膀上吸血的蟲豸們在今日都將消亡,而腐蝕這個聯盟的蛀蟲遠不止於此,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第一步是消除帝國在卡蘭摩納、在迭闕的一切影響,對嗎?”

“那些帝國官員、他們的家眷和在迭闕境內的帝國軍隊,我們要將他們‘請回’中原,至少讓完顏策夷替我們伺候這群趾高氣昂的混賬;所有聯盟境內的帝國機構都要收回,東方家的財產全部納入聯盟的金庫,我希望你來着手完成這件事。”

“這是公開造反,伊桑布勒。”

“你認為今天發生在這裏的一切就不會被陛下知曉?我們沒有必要遮掩,真正的風暴已經來臨——御南關已經遭到南方軍隊連續數日的猛烈進攻,上官家族率先點燃了戰火;而就在今日,我們允許北方佬通過我們的屬地,與他們組建了聯軍。敦敦鷹,我們要明確自己在風暴中的位置,找准可靠的岩石躲避可能隨之而來的一切災難。”

“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伊桑布勒。”

“家族私兵以及那些愚忠的人是個不小的麻煩,我們要對澤頓軍團進行從上到下的洗牌,在此之前,就先由都城師清除卡蘭摩納的所有不穩定因素,替聯盟做一個範本。”

“伊桑布勒,如果在陛下的盛怒之下完顏策夷真的揮師北上,我們如何應對?”

“尼帕,澤頓軍團的精銳幾乎都部署在迭闕南部,就是為了預防這一天的到來。”

“可是一比一兵力的條件下,恕我直言,南方軍團可能會潰敗。”

“就是十萬頭豬,殺起來也要耗費不少時間,尼帕。毫無疑問,軍隊需要徵兆更多的年輕人加入軍隊,用數量來彌補戰鬥力的不足。”

“十六州之地上億人口,迭闕再卑躬屈膝也不是一支十萬人的強大軍隊就能隨意肆虐的,但是他們帶來的破壞絕不是我們樂意看到與承受的。”

“所以你的擔心並非多餘,但也不必過度。讓我告訴你另一件事:十年前的完顏策夷絕對不敢有二心,但人心不古,相比於毫無意義地懲罰我們,他更樂意保存他的實力獨善其身,儘可能遠離這場戰爭。”

“我們呢,伊桑布勒。如果撒昂人失敗了,里滿如何自保?”

“你猜猜為什麼年年都有域外蠻族侵襲的山海州,駐紮此地的西方軍團卻只有區區三萬人?”聽完這句話的小可汗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而蠻族從未真正侵入山海州,西方軍團也從未真正實施有規模的反擊。伊桑布勒,這是我們的退路,對嗎?”

“如果做最壞的打算,祁蘭霧沙漠以西的土壤並非不能成為我們新的家園。不過數年來我賦予澤頓軍團西方軍團的真正使命是潛移默化地教化這群成分複雜的蠻子們,在山海州以西的疆土上,里滿人事實上為他們帶去了生存與定居的希望,邊境上所謂的騷亂都是些相互配合的小打小鬧;而隨着時間的遷移,他們並非不能融入里滿大家庭;在必要之時,一支由異族構成的強大軍隊將會從天而降,成為迭闕的一把利劍。”

敦敦鷹開始從心底里欽佩這個印象里自他出生起便擁有着至高權利的人,在此之前他對大汗的了解並不比普通民眾多多少,正當他默默打定主意永遠追隨這個孤獨的人,小可汗突然注意到蒙克維爾身後的變動,視線中左後方相距聖殿幾百米的的火炮營正在裝填炮彈。

“伊桑布勒!他們在做什麼?!”

那娣可汗話音剛落,一發發致命的炮彈在呼嘯中劃破長空,精準地落在西卡利姆聖殿的頂部,這座千年的聖殿,凝聚着先民智慧、見證無數重要歷史時刻,神聖而古老的偉大建築就這樣在炮火的洗禮中轟然倒塌,巨大的立柱與白潔的外牆在短暫的時間內分崩離析,宏偉的建築倒塌后在原址上留下了無數的殘磚碎瓦,掀起一陣攜帶着塵埃波及整個金宮的風。站在聖殿數十米外的蒙克維爾巋然不動,彷彿在他身後發生的不過是一粒塵埃的落地。

“尼帕,再也沒有伊桑布勒了,它隨着西卡利姆聖殿的崩塌而消失。從此刻起,西民族聯盟只有加薩帕卡(里滿人的兒子),西卡利姆聖殿與十三席圓桌已然成為歷史,就讓過往的一切都埋葬在聖殿的廢墟之下。如果沒有人撥雲散霧,我們自己做那個追隨太陽的人。一個嶄新的未來已至,一場不能稱之為革命的革命已然發生,在這片廢墟之上將誕生一座象徵著全體裏滿人權利的殿堂——里滿圓宮。再沒有可汗們的獨斷專權,一代代由子民選出的代表們將坐在嶄新的最高權利殿堂內為這個民族發光發熱。”這個後世稱作“偉大的先驅,里滿末代大汗”的男人並沒有回頭,他用一種飽經歲月洗禮的口吻緩緩說著。

漫長的沉默,敦敦鷹凝望着眼前的斷壁殘垣,他內心中的一部分信仰正在消逝,蒙克維爾的話語卻在漸漸填補那份空隙。

“但是那些士兵呢,您曾允諾他們一條生路。”

“我食言了,十年來,他們或多或少都參與了對我的家人以及那些阻礙了亂臣賊子們的智者的謀殺,我絕不可能原諒他們!就讓他們死後向天神懺悔乞求救贖吧。他們還參與了關於你......”

“我知道的,加薩帕卡。我大概猜出來了,我的父母正是因為不選邊而被殺害。在我的父母死後不久,阿扎耶和莫霍察雙方的人都曾來找過我,他們希望我站隊,都被我拒絕了。今日在長生殿,我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的。”

“抱歉,我現在才告訴你。沒有任何徵兆你的父母就被殺害,我根本來不及挽救他們,我同樣不知道該如何將這個殘忍的真相告訴年輕的你。”他有些愧疚地摸了摸年輕可汗的頭。

“沒事的,加薩帕卡。從今往後——您就是我的父親,我相信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我,傷害我的家人。”

有一條寬敞的道路通往卡蘭摩納南側的聖山,高聳入雲的翡那鐸雪山,人們將它視作天神在人間的舊居,虔誠的信徒會從卡蘭摩納南側城門出發,沿着漫長的石板路,朝着聖山的方向一步一叩首,-直至山腳的柏樹林。峰頂常年被皚皚白雪覆蓋,在歲月中保持着她的聖潔,彷彿一個眺望着卡蘭摩納的少女;奪目的夕照為神秘的雪山披上一層金紗,裸露的岩體鑲嵌在白色的紡布上,恍若一顆顆斑駁的寶石,低矮的山體在日光下映出深藍的影子,為這般光景做舊,如同凝視一副定格在過往的畫面。兩人遠眺高聳的雪山,沒有一片浮雲遮擋她絢麗的容貌,一種前所未有的神聖感籠罩心頭,這一日註定成為榮光的歷史。

“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不擁有世界,孩子,這世界擁有我們。”

他轉頭看向那娣可汗,目光堅毅地說道:“你需要成長,敦敦鷹。從今天起,你要拋下過往的一切,像一張白紙,向我學習,在權利順利從獨裁者的手中交接到民主之前,至少需要兩代強權的過渡。回去好好睡一覺,當你從明日的晨曦中誕生,帶着新生的你來金宮見我。在這個民族真正成為一個巨人之前,我們要為之奮鬥終生。”

蒙克維爾目送年幼的身影逐漸遠去,他揮手撤離前來勤王的軍隊。夕陽漸漸陷入遠山,天池廣場上,空空蕩蕩,只孤身一人面對一片廢墟,四野靜悄悄;良久的佇立后,他席地而坐,望着天空,在黑暗徹底籠罩之前,駁雜的藍依舊令人嚮往,他低下頭,將內兜里的一個珍藏了十年的不起眼小盒子取出,白色粉末狀的“塵埃”紛紛落在地磚被掀翻后裸露的泥土裏,一場大雪在這個秋天落在了卡蘭摩納一塊小小的土地上,夜色漸漸附上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後背,像是入睡后阿媽悄然蓋上的被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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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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