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君臨天下之日 (六)
“閉嘴!”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喝停了正欲開口的阿扎耶,這句話實際上是說給所有人聽的,這副模樣讓人們想起了前一任伊桑布勒的威嚴。
蒙克維爾喝了一口已經放涼的羊奶調配的濃茶,他正襟危坐,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就不感到疑惑,一個個在我面前展示自己叛徒的身份,我為什麼不讓這些忠誠的戰士們調轉刀頭架在你們脖子上?,我給過機會了,給過你們所有人機會,在任何軍隊未經許可踏入金宮之前你們都有機會懸崖勒馬,我甚至可以若無其事地原諒你們。除了敦敦鷹,你們每一個人都選擇了背叛,徹底地背叛,這令我傷心不已,我沒想到寬容與友善如此不得人心。你們肆意地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好像這是理所應當的。你們倒是沒有辜負從小便耳濡目染的教育,任誰都能在這裏在我面前高談闊論一番,口口聲聲民族大義、里滿榮譽;當撕下你們偽善的面具后,我看到的是貪婪、卑劣、醜陋、殘暴、麻木不仁,何止是德不配位;如果真的在意聯盟與迭闕,我們怎麼會背負‘牆頭草,兩邊倒,給奶就討好’的罵名,團結一心的里滿人又何須在夾縫中生存。”
他轉頭看向阿扎耶,“你真的認為是所謂來自塔里洽家族‘叛徒’的內部消息讓你如此有把握謀反的嗎阿扎耶,駐守主城區的城防軍如果因為幾名領主被收買就可以輕易策反,我這個大汗不用你們大動干戈逼着我退位,我自己就主動退隱了。”
“你在玩弄我們?!蒙克維爾,我很是傾佩你的演技、城府以及令我難以想像的隱忍。一個人在泥水濃稠的悲痛中是如何度過長達十年的漫長時光的?在他清楚地感受到恭維與迎合下隱藏的陰險與狠毒,在他終於得知真相后的憤怒與不甘,他在黑暗中謀划這一切,靜靜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說著,莫霍察的語氣從震驚與狂怒轉為嘲諷、愉悅,最後帶有傾佩的疑惑。
“復仇是我的私事,掃除卡蘭摩納的污穢是大汗的職責所在。不要着急,親愛的莫霍察,不要為我擔憂;今日,私事公事一併了結,當流淌在長生殿地面的血水褪去后,里滿人將看到烏雲退散的灼灼日光。”他凝視着綦毋可汗,目光是如此清澈。“是否感覺到口乾舌燥,衿哈撻庫,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貨,你們配不上‘衿哈撻庫’的稱呼;就因為我先喝了,就可以放心喝下我給你們的熱茶了嗎?如果要實現你的野心,每一步都要謹言慎行,確保萬無一失。如果沒有特製的解藥,你們會在兩個小時后毒發身亡,即便是神明也無能為力。你們身前的熱茶既是天神贈予里滿人的禮物,也是來自死亡深淵的低語。”
“你下毒?”莫霍察的臉色愈發低沉。
“星儀大人,不用擔心,還記得你喝的那杯湖畔藍果酒嗎?”
權相目光示意知會。
“放下你們的武器,山澤。”蒙克維爾抬頭望着穹頂的古畫,“我可以寬恕你們,前去山海州戍守邊疆;或者殺死我,與你們的所有親人一同為我陪葬。”
“阿扎耶你個廢物,我寧願被你殺死也不要被蒙克維爾在千百倍奉還的羞辱中賜死。如果我的家人註定都要死去,今天沒有人可以苟且偷生。”
“莫霍察,我想家族對你而言比一切都重要。”烏蘇大汗起身,環視四方,他鄭重地說:“我,蒙克維爾,在這座千年聖殿穹頂之下,以長生天的名義起誓——放棄抵抗的任何人,其家族都將被赦免。
”
“你們必須投降,否則——可汗們面對的將不僅僅是死亡,而你們面對的將不僅僅是貶為邊軍。所有人的妻兒都將被驅往大陸四方,淪為南方的娼妓,變成北方的奴隸,化為驚蟄谷中禁忌的怪物腹中之食,成為無盡山脈納木族供奉神明的祭品,在山海州以西的土地上與蠻族搶奪生存的權利;當他們被殘忍的現實奪去理智與之後,我向你們擔保,他們每一個人都會從這個世界無聲無跡地消失。你們的家族將被徹底清洗,在歷史中消亡,為卡蘭摩納的土壤提供養分。”
漫長的沉默,似乎除了來自北方的貴客和敦敦鷹,沒有人願意接受這一現實。
將跋扈與囂張詮釋得淋漓盡致的阿扎耶和莫霍察兩人,先後自認主宰局面的兩人,此刻如同兩具行屍走肉,一臉頹敗地癱坐在椅子上。
“放下武器吧,山澤。”在徹底認清現實后,莫霍察無力地對擁護他兵變的士兵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伊桑布勒,容許我最後叫你一次伊桑布勒。我沒有想到,十年的苦痛沒有擊垮你,你卻在復仇之火的熊熊燃燒中歸來;是我的狹隘自大模糊了我的視線,看不到你懦弱無能偽裝下的強大,失敗是會付出代價的,我接受死亡......我願意相信你,不會報復我的家人。”失去自信與傲氣的莫霍察,難得對一個人誠懇地說出了內心的想法。
“不,你不能殺我!”阿扎耶猛然從椅子上跳起,一種莫名的力量注入他的體內,像只被激怒的棕熊,他面容猙獰地看向蒙克維爾。“如果你殺了我,你殺了他們,”他停頓了一下,在猶豫后還是說出了口,“完顏策夷會揮師北上,執夷西軍的刀尖將直至卡蘭摩納,在割下你的頭顱之前,帝國軍隊將肆虐踏足過的每一寸土地。”大汗輕蔑而鄙夷地看着阿扎耶,像是籠外觀賞野獸掙扎的人,這番威脅像是揚起的一粒塵埃,對他毫無作用,不過倒是震驚到桌上除金甫與加庫彌以外不知情的其他人了。
“何必承認,本來你可以死的體面一點,現在他們會用何種眼神看待你。你出賣了什麼,肉體還是靈魂,西民族聯盟的利益?帝國許諾你什麼讓你甘願當他們的走狗,阿扎耶?一個被操控的大汗對里滿人而言是一種何其殘忍的傷害!”
蒙克維爾是對阿扎耶說的,一旁頹然的莫霍察神色中卻多了一絲愧疚。
“你不能殺我,你不能!快把解藥給我!!!他們都去死好了,你放過我,伊桑布勒,你放過我,我求你只放過我一個人,把我放逐到大陸的任何一塊土地都行,我終生不會再踏入迭闕。讓我活下去!”
“如果你成功了,難道你會饒恕我嗎,阿扎耶?當我露出我的獠牙,不僅僅是為了給你展示它的鋒利,我會把它深深扎入你的肉里,讓你感受它的鋒利,感受我燃燒的怒火。阿扎耶,收起你的軟弱,像個男人一樣死去。不要辱沒你的身份。”
冰冷的話語令阿扎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盯着桌角含糊不清地低聲念叨;莫霍察看着他不堪的模樣,一臉鄙夷,他極其厭惡面對死亡便丟棄一切尊嚴的人。
“像個男人一樣死去,阿扎耶。”莫霍察重複着大汗的話。
“還有人不甘心嗎?”蒙克維爾將目光看向其餘可汗,似乎沒有人敢於直視他尖銳的目光,他失望地看着那一個個養尊處優的可汗,正當蒙克維爾準備走向星儀,沉默的阿扎耶突然青筋暴起,他轉身拔出一名背對着他的護衛腰間的佩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向蒙克維爾的頭部。
“大汗小心!”
“既然如此,你也一起去死吧!”他嘶吼着雙手全力揮出利劍。
下一刻,利器刺入血肉的悶響傳入人們耳中。蒙克維爾回頭看向那個倒下的身影,阿扎耶左胸插着一支漆黑的袖箭,圍繞箭心衣裳浸出一圈有一圈的血花,地板上緩慢地流淌着塔里洽家族的血液,他的口中不斷溢出鮮血,吐着血沫似乎在說著什麼,苦苦哀求的目光是如此弱小無力。就在星儀開口提醒的瞬間,那個跟隨他一同進入長生殿的護衛射出了藏於袖間的利箭,精準地命中了阿扎耶的左胸口。蒙克維爾單膝撐地蹲下,將阿扎耶仍舊握着劍柄的右手輕輕鬆開,拿起利劍起身,對準他的喉嚨,乾淨利落地直插而入,看着阿扎耶的臉直到他再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蒙克維爾無聲地做完這一切,在座的眾人噤若寒蟬。
他朝着星儀走去,停在了位於權相左側的敦敦鷹的座椅前,長輩一般伸手摸了摸年輕可汗的頭。
“敦敦鷹,跟我來吧。”
“星儀大人,請你隨我一同離開這裏。”
說完,蒙克維爾拍了拍身後兩名士兵的肩膀,纖薄的防禦圈隨即出現了一道裂縫,烏蘇大汗挺拔的身軀出現在魁魅之眼將士的眼前,他緩步走到放下武器的叛軍陣型跟前,停下腳步。
“在我離開后,任何人不得離開西卡利姆聖殿,你們要親眼目睹那十個人死去,任何一個人的倖存都會成為宣判你們死亡的鐘聲——在這之後,返回軍營等待澤頓軍團的調動。”
蒙克維爾朝着其中一條長廊繼續向前走去,阻擋在他前方的禁軍士兵向兩側移動讓出一條寬敞的通道,他所到之處禁軍士兵在沉默中成片地單膝下跪,如同翻山越嶺的清風,一片片鳶尾草隨之傾倒。敦敦鷹跟在他身後不遠處,小可汗身後是星儀與黑衣侍衛,在他們之後是列成兩列縱隊緊緊跟隨的近衛部隊。
長生殿內,圍繞着十三席圓桌站滿了人,這座殿堂卻一如無人問津時的幽暗寂靜,長廊深處傳來的腳步聲漸漸消失,而他們只能在無聲中等待着命運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