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君臨天下之日 (五)
宏偉的殿堂顯得有些擁堵,平日裏空蕩的地面此刻大約有五百人,除了位於權利中心的十三席圓桌,再沒有任何聲音。可汗們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諷刺貶低的聲音回蕩在殿堂之中,外界的喧鬧被回石材質的牆壁阻隔。時間已然來到下午三時,卡蘭摩納的艷陽綻放到了頂點,從雲端俯瞰大地,街道上行人零碎,牛羊躲在圈棚內躲避灼熱的日光,只有遍野的百花依舊高昂地面對那團不滅的火焰,不分年齡與身份,多數居民在屋內慵懶,因此這副色彩運用到極致的畫,便由浮雲獨賞;傍晚溫度會迎來驟降,屆時人與動物會出現在街道、在草地、在溪邊、在花園,漫步卡蘭摩納,感受漸濃的秋意。這是與自然最為和睦的城市,它幾乎沒有經歷過戰火,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人們不會知曉,在呼蘭高地,在西卡利姆聖殿,一場權利的鬥爭正在走向高潮。
一種類似於暴雨的聲音穿過厚實的回石牆壁,傳到位於殿堂內人們的耳中已然是難以分辨的嘀嗒聲,微弱卻極為密集,不禁令人浮想聯翩。阿扎耶的話讓人摸不着頭腦,開魯祿替莫霍察問道:“阿扎耶,什麼意思?”
“開魯祿,莫非做事之前你不會考慮後果嗎?不會提前做好準備面對任何可能出現的意外嗎?”
“聖殿之外,發生了什麼?!”
哈倫圖忍不住逼問阿扎耶,眼神中泄露出一絲殺意。阿扎耶伸了個懶腰,輕蔑地忽視了他。一陣急切的腳步從一側長廊傳來,士兵們默契地為那名急切的傳令兵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倉促之中他來不及避讓兩側緊挨的袍澤,盔甲之間碰撞出刺耳的聲音。他快步跑向魁魅之眼的統帥,在山澤保戎耳邊低聲密語。經過短暫思考,他側臉向傳令兵迅速下達了幾條簡短的指令,士兵馬不停蹄離開長生殿。
“伊桑布勒!主城區各地駐紮的城防軍陸續抵達呼蘭高地,我軍正在逐步喪失金宮外沿的控制權,請您儘快抉擇!”山澤保戎以他極具穿透力的嗓音冷靜地向處於殘餘殿堂護衛保護中的阿扎耶彙報這一消息,毫不忌諱地在蒙克維爾面前稱呼他人為伊桑布勒。
“這是怎麼回事,莫霍察?你是怎麼封鎖的消息,連城防軍都被驚動前來解圍。又或者,是誰同樣起了反心,背叛伊桑布勒?”
“閉嘴!你的賤命還在我的手中,阿扎耶。”
“如果你不怕死,我們何不把性命交給那些手中握有致命武器的士兵。猜猜最後活下來的,是你的人,還是我的人?”
萊布和杜卡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好在他們牆頭草的言論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儘管結局未定,兩人還是忍不住心中慶幸最初的決策。除了一臉迷茫的敦敦鷹與沉默中的蒙克維爾,桌上的形勢急轉直下,有利的天平頃刻傾向相反的一方。本就是配合演戲的金甫與加庫彌不再裝出一副束手無策的模樣,他們改用觀賞動物的眼神看着莫霍察一行人。
“不可能,魁魅之眼不可能背叛我!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計劃的?”
“莫霍察,你確實做到了,你收買了禁軍的每一個人,他們也沒有讓你失望,沒有人泄密。但是,塔里洽家族有人卻管不住嘴,還是與你非常親近的人。所以這就是原因,你還有什麼疑惑嗎?”阿扎耶故作無奈地攤手。
“放下你們的武器,英勇的戰士們,你們錯誤地追隨了錯誤的人,就算你們不為自身着想,想想你們的家人。”金甫停頓了一下,將目光移到莫霍察身上,
“莫霍察,你將為對我們的不敬付出代價,在死去前的每一秒你都會為之後悔不已。哈倫圖、坎伊富爾、巴秋木、熱桑,作為共犯你們同樣會收到審判。”他停頓了一會兒,“如果你們願意交出各自氏族軍權,可以得到活下去的權利,但是塔里洽家族必須被清洗,綦毋軍隊必須被解散。山澤保戎,命令你的士兵放下武器,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金甫冷酷地說出毫無公平可言的條件。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你竟然幼稚到認為我們會束手就擒,金甫。”歸漓可汗坎伊福爾回應道,“排頭林立的城防軍居然被你們成功策反,嘖嘖,不可思議。但是不要忘了,你們仍舊處於魁魅之眼的包圍之中。”
“如果我們都死在這裏,群龍無首的各支軍隊最終會聽從誰的命令?”哈倫圖接替坎伊福爾繼續說下去,“當然是事先有所準備的家族安剔(現任可汗的嫡長子),血洗長生殿之後,山澤保戎會放下武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率五族聯軍前來靖難的年輕可汗,綦毋·塔里洽·騰日鷹將統治卡蘭摩納與迭闕。除了迴衫一族,所有上虞氏族的煌燁家族(氏族可汗的血脈家族)都將被徹底清除。”
“這是我設想的最壞結局之一,阿扎耶,我不畏懼死亡,你的威脅對我並沒有用;而且......我很樂意在死之前看到你的垂死掙扎與絕望的憤怒,阿扎耶。”莫霍察不再一驚一乍,他全身倚在座椅上,看着面前的死敵平靜說道。
“山澤,進攻,消滅長生殿內的所有人,包括我。”阿扎耶說完后,抬頭望向穹頂的寶石與畫,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像是在午後打盹。
黑金鎧甲的主人即刻揮手示意進攻,魁魅之眼再次亮出它的獠牙,走向待宰的羔羊。
“等等!”叛軍們沒有因此停下腳步,他們的進攻節奏變得異常迅猛,攻守方前端接觸后在無聲中廝殺,在絕對的武器與兵力優勢面前,只有忠誠的衛士們堅毅勇敢的意志能夠為他們身後的權貴們爭取多一秒呼吸的權利。眼前身後冰冷的鐵甲帶來的壓抑感令人喘不過氣,阿扎耶加快了語速,他近乎怒吼,“莫霍察,你不好奇你的兒子現在在什麼地方嗎?!你的家人,哈倫圖的家人,坎伊福爾!巴秋木!開魯祿!你們都要跟着這個瘋子去長生天?!”
儘管幾人表情有些微妙變化,但是他們對於阿扎耶的挑撥無動於衷。莫霍察睜開了雙眼,他直視着阿扎耶,兩人的目光如同灼日般刺眼,期間地面多了十幾具新的屍體。
過了十幾秒,“停!停下!”
莫霍察話音剛落,哈倫圖迅速起身做出停止進攻的手勢,同時他用儘可能大的聲音重複停止口令。玩笑一般,一場殺戮被驟然叫停,叛軍們原地待命,手中還滴着血的軍刀不曾放下。對於守軍而言,大汗沒有開口,他們就要履行自己的職責直至死亡,因此他們握緊軍刀在短暫的寶貴時間裏大口換氣休息,等待着下一次進攻的到來。
阿扎耶繼續說道,“你可以派人去殿外看看,城防軍並非單獨前來。就算我說的是假的,你仍舊可以達到你的目的,西卡利姆聖殿還在你的手中。”莫霍察的瘋狂讓他意識到如果過分激怒這個最強勢的下虞可汗,只會招致難以預料與承受的後果。
“如果這是假的,我會讓你沒有痛苦地死去;如果這是真的,阿扎耶,你最好乞求自己沒有知覺。”他十指交叉放於桌前,阿扎耶面無表情地看着莫霍察,內心把握漸漸增加,穩住不計後果的莫霍察就是勝利的開端。
“巴秋木,你去看看。”他側身面對蒙克維爾,“伊桑布勒,請允許巴秋木短暫離開這裏。”人們重新將目光聚焦到大汗身上,他的表情看不出悲喜,面對莫霍察的請求,他好像完全沒有聽到,被忽視的莫霍察並未生氣,他用恭敬的語氣耐心地重複了一遍,蒙克維爾終於聽見了莫霍察的請求,他無視這敬意中蘊含的玩弄嘲諷之意,竟然順從地對忠心耿耿的士兵們下令:“讓巴秋木離開吧,離開這是非之地。”人們沒有在意蒙克維爾的奇怪表達,更沒有好奇為什麼他會輕易答應放走巴秋木,好像他沒有倚仗自己最後的底牌威脅可汗們的生命危險而聽任他人擺佈是理想當然的事。如果可汗們都死了,大汗同樣難逃一死,他沒有子嗣,可他們有。這樣一個面對妻兒相繼死亡選擇逃避多年的懦夫,又怎麼會有骨氣拉着他們一起陪葬呢,他心心念念的西民族聯盟如果讓稚嫩的下一代就這樣繼承,在風暴降臨時,里滿人會迷失在戰爭里等待死亡;他不敢,他不能。
巴秋木穿過守軍的薄弱陣線、跨過還未冷透的屍體、繞過鐵甲的重重包圍,走到正對蒙克維爾位置的大門前,他輕叩大門。
陽光再次湧入這座殿堂,地板上的血液被映襯得艷麗詭異,清風吹入長生殿。從始至終守候在門外的五名士兵沉默不語站在一旁,巴秋木不緊不慢走向護欄前,雙手撐着其上的圓石扶手,俯身看向圍繞聖殿的廣場,過了幾秒,原本十分鎮定的肅潯可汗身體顫抖了一下,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他的目光停留了一會兒進行確認,然後轉身不顧形象慌亂地跑回長生殿內,這個胖子如同野豬一樣在士兵間奔跑衝撞,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莫霍察面前。
“你看見了什麼?”
“唔......我我,我我我看見了,了了了......”
因為過分激動,聲音顫動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冷靜!巴秋木!”莫霍察拍拍他的臉頰,雙手按住他的頭強迫他盯着自己的眼睛,“你慢慢說,我聽着。”
巴秋木深吸一口氣,呼吸漸漸平穩。
“你看見騰日鷹了?”
“看見了。”巴秋木乖巧地點頭,莫霍察用可怖的眼神看向阿扎耶,
“你如果敢動他一根手指頭的......”
“不只是騰日鷹,”巴秋木帶着哭腔繼續說到,“莫霍察,還有你的妻子,我的家人,哈倫圖、坎伊福爾、巴秋木、阿扎耶、金甫、開魯祿、、、、、、所有人的親人都被城防軍押送到天池廣場,他們的四肢被鐵鏈捆綁,那些該死的士兵像是炫耀獵物的獵人一般將他們往前趕。太多了,他們像洪水一樣湧向金宮,西卡利姆聖殿被圍得水泄不通,魁魅之眼的戰士已經退守至聖殿四周的牆角。”
“你說什麼?!”阿扎耶兇狠地盯着他,“你瘋了嗎?你再胡言亂語我就割掉你的舌頭。”
“阿扎耶,你這條惡毒的蛇。我以長生天起誓,沒有一句謊言!”
可汗們看着情緒已經近乎失控的巴秋木,大腦迅速消化這一震撼的消息,從面部表情的變化來看,有幾名可汗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杜卡和萊布端起杯子不停地喝茶,掩蓋內心的慌亂。在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處在了被動的局面,陽光傾撒在殿堂內,他們卻被陰影籠罩。
“山澤,派人去確認。”
三名士兵旋即轉身邁向大門,十幾秒后他們匆匆返回復命,山澤保戎看向殿堂中央。
“伊桑布勒,巴秋木所言屬實。”
“不對,那群酒囊飯袋的領主瘋了不成,他們有什麼資本敢威脅所有可汗,誰能驅使他們做出如此忤逆的事......是你!蒙克維爾,你真是下了好大的一盤棋!”阿扎耶潘然醒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個應該“坐以待斃”的大汗,此刻目光再次凌厲的蒙克維爾。
“就憑你?一個只會和稀泥的伊桑布勒!”莫霍察發出不可思議的口吻,這一刻,他站在阿扎耶一側唾棄蒙克維爾。
“你們鬧夠了,互相也撕破臉皮了,尊嚴被你們各自來回踐踏,西民族聯盟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現在我要收拾局面,至少......不至於在權相面前顯得太狼狽。”蒙克維爾的聲音溫柔而平靜,咬字清晰有力,他看上去精神煥發,如同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