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玉真公主
石上少年也自嚇了一跳,萬沒料到眼前的贈酒之人竟是當朝太子,一時瞧得有些發獃。李白扭頭看到他還在石上居高臨下瞅着李亨,不禁大怒,罵道:“豎子,還不滾了下來!”
少年哈哈一笑,這才躍了下來。李白對李亨道:“此乃故人之子,現今跟着我學劍,平時頑劣不堪,懇請殿下莫怪!”
李亨笑道:“無妨,有其師必有其徒!我觀其心思縝密而迅捷,身手靈動,能倒立兩日有餘,筋骨必是極佳,是塊璞玉!”
那少年深深作了一揖,笑道:“小子萬奔,多謝殿下誇讚!”
李雲嘆道:“太白,一別多年,不想竟在此地重逢。聞這位小友言道,你在此連醉七八日,所為何事?”
李白哈哈大笑,吟道:“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李雲拍手贊道道:“好一曲《將進酒》,氣勢豪邁,恣意奔放。古往今來,能將此曲作得這般淋漓盡致者,也只有你李太白了!去年你方擱筆,岑夫子便抄寫一份傳送於我,我奉若至寶,非至交者不與相示。誰成想,未過三日,全長安城人都在傳唱此曲,倒顯得我吝嗇了。”
李白笑道:“難得與小叔聚首,何不同去陵陽峰上,一邊觀賞謝朓遺留古風,一邊飲酒弄墨作和,定然快哉!”
李雲點頭道:“正有此意,不過毋須着急。眼下我陪同殿下正欲往山上拜見景師,太白與景師乃舊識,不如一道同去。”
李白連連擺手,笑道:“我就不去啦。殿下,小叔,我先往陵陽峰備好酒食,恭候二位。”說著深深一揖,轉身便走。
李雲微感詫異,不知李白怎會有如此反應,與他飛揚跳脫的脾性大相逕庭,剛欲開口呼喚,李亨卻拉住他衣袖,道:“罷了,隨他去吧。”說著望望李白背影,又轉頭往山上瞧去,輕輕嘆了口氣。
萬奔跟着作揖,笑道:“殿下,叔公,小子也先行告辭。”言罷轉身追上李白,一同朝山下而去。李白行得急,萬奔步伐輕快,沒多會,二人便失去了身影。
李亨率先開口道:“我們上山罷!”李雲點頭。
一眾人登上一峰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窪水塘。這水塘不大,方圓只得三四丈,想必原是山頂低洼處,常年雨雪蓄留,久而久之便成了水塘。
塘西塘東各有四五間簡陋小舍,西邊是客房,東邊才是玉真公主靜修之所。
眾人不敢唐突,在道旁駐足。沒多會,便有一名女道從東首行了過來,欲知客打問。此人約莫三十歲上下,身材瘦削,灰素道袍已經洗的發舊,左右未佩掛件,不施粉黛,遠遠望去直如從天上來。
她走到近前打量李亨,尚未開口身體忽的一震,連忙跪倒,拜道:“不知殿下駕到,有失遠迎,望祈恕罪!”
此人原是宮女,服侍玉真公主多年,自然識得李亨。
李亨客氣道:“快快起來吧!”她道了聲謝方才起身。
李亨道:“我同監察御史李雲大人特來拜見景師,勞煩你速去通報。”
那道姑道:“遵命!”連忙轉身小跑離去。
過了茶盞時間,她領着一名女道奔了過來,道:“殿下,李大人,師尊有請!”說著又吩咐身邊那名女道領着眾隨從去塘西客房歇腳,她則帶着李亨、李雲二人朝主觀行去。雖說是主觀,其實不過是一間較為寬敞的木舍,專供玉真公主平日靜修功課所用。
玉真公主極為朴簡,在京城時便曾上書玄宗,表言:“先帝許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賦,誠願去公主號,罷邑司,歸之王府。”
玄宗憐其孤身多年,死活不許。玉真公主無法,只得又上言:“妾,高宗之孫,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於天下不為賤,何必名系主號、資湯沐,然後為貴?請入數百家之產,延十年之命。”
玄宗潸然淚下,知其意切,這才允可。待得她執意來了敬亭山後,玄宗本欲撥人為其修築道觀,大肆鋪張,卻被她一一回絕。她離京時只攜了六名侍女,以及微薄之資,后聘十多匠人建十多間簡陋房舍,便心滿意足地在此靜修了下來。
李亨與李雲踏入房舍,只見一人背向而坐,兩肩柔瘦,腰肢孤細,青袍已然發白,長發挽成道髻橫插一根舊梨木簪,有如堆雪,靜靜看去格外蕭索。
李亨鼻頭一酸,更咽道:“姑姑……”
那人聞聲起轉過來,李雲才看清她臉色皙白,眼神清透,加上滿頭白髮果有幾分仙氣,雖早已年過半百,但秀美風姿依舊不減。李雲忙深深一揖,拜道:“末生李雲,見過景師。”
玉真公主還了一禮道:“李施主不必客氣,請入座。”說著望了望李亨,“你也坐吧!”兩人依言入座,早有女道奉上茶水。
之後玉真主與李雲暢談詩文,李亨反而插不上話頭,只得悶聲在旁,捧起杯盞小口小口啜着淡茶,不敢發出一點響動。
李亨幼年有幸師從賀知章等大家,才情也自不弱,只是兩年不見,姑姑滿頭青絲竟一白至廝,忍不住悲憫,哪裏還有心情談詩論文。
待兩人聊完已過了一個多時辰,相談甚歡。李雲很是識趣,能與玉真公主論評詩文,哪怕一句也都心滿意足了,知曉他們姑侄一別兩年,定有家事相訴,忙出聲告退,隨着女道前去客房。
李雲走後,玉真公主這才責怪道:“你身為太子,怎能輕易離宮?護從方才幾十人,簡直胡鬧!路上若有閃失,不但會動搖李唐社稷,更會牽累天下窮苦百姓,屆時你萬死莫贖。”
李亨頗覺委屈,低聲喚道:“姑姑,侄兒命途多舛,當年父皇為太平公主所迫,差點葯我於胎中。萬幸父皇憐惜,最終未忍才留了我一命。誰曾想,我方降世,便不得不與生母分離,寄於母後門下,未能使生母享受半點天倫之樂,每嘗思及,心痛如絞。好在母后視我如己出,慈愛有加,更換來了如今太子之位。可自從楊貴妃專寵,母后與我飽受朝中勢力打壓,日子艱難,若非姑姑處處幫手,實不知我能否活到現下。每當我在朝中遭到不平,都是姑姑出言寬慰我。可如今,李林甫死了又冒出個楊國忠,無日不在謀圖於我,而姑姑卻遠在此山,我想尋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心中苦悶,更加思念姑姑,這才····這才·····”說著更咽出聲。
玉真公主見年方不惑的李亨兩鬢斑白淚水橫流,眼眶也自濕了。最是無情帝王家,不是身在其中,誰又能體會出那種整日擔驚受怕的無助,和轉身翻臉無情的殘忍?她在深宮待了大半生,豈能不知其中的辛酸苦悶。若有選擇,她寧願長於尋常百姓之家,縱然是一生窮困潦倒,也好過了整日勾心鬥角。
李亨擦去淚水,繼續訴苦,玉真公主一一為其開解,加以寬慰。
姑侄二人聊了近兩個時辰,直到天幕垂下,月上半空。李亨突然道:“我來時碰見了李太白,這些天來他在山腳連醉七八日,姑姑可曾知曉?”
玉真公主聞言身軀猛的一震,呆立半晌才道:“天色已晚,夜行山道太過冒險,你與李施主等人便在客房涯了一夜,明早再一同下山。臨行前不必來向我請辭了!”
李亨急道:“姑姑,我·……”話未說完,玉真公主便朗聲喚道:“子青,帶殿下去客房用食。你讓子如、子靜把客房收拾一下。”話聲剛落,一名女道已站在了李亨下首,彷彿憑空出現一般,身法之輕快如同鬼魅。她恭聲道:“殿下,請跟我來!”
李亨知道姑姑的脾性,既已開口,若自己不從反會惹她不快,不禁更咽道:“侄······侄兒這便去了,此次一別,不知何年何月再見,萬望姑姑保重!”
玉真公主點了點頭,囑咐道:“亨兒,你是大唐儲君,一切當以國事為重,百姓為重,切莫再這般私自出宮,任意妄為。在朝中,務必小心謹慎,也要多念手足之情。你去罷!”
李亨泣道:“侄兒謹記!”說完扭頭便走,跟隨那名叫子青的女道去往客房。
秋高氣爽,蟬聲四起,月光之下,敬亭山一峰溫如卧虎。
玉真公主獨自來到後山,南面靜佇,極目遠眺,依稀可見宣城有數點燈火傳來。她不自覺輕輕一嘆,喚道:“子青!”
子青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她應道:“奴婢在!”
玉真公主輕聲問道:“他·……還在山下么?”
子青回道:“已不在了。依他的脾性,多半是去了北樓。小主……小主……”說著扭捏起來,欲說卻又不敢。
玉真公主霍得轉過身來,急道:“蕭城怎麼了?”
子青慌忙道:“小主一時性起,獨自追他們去了。奴婢苦勸,沒能勸住。奴婢罪該萬死,請師尊責罰!”
玉真公主惱道:“當真是胡鬧!”而後又嘆了口氣,轉過身口中輕語,“我從聖上處把蕭城討要過來時,她方剛三歲,我待如親女。在終南山別館一待十一年,又轉來此山待了三年,一晃眼她已長大了。讓她到外面看看也好,終年陪着我總歸太悶。”
子青接口道:“小主自幼聰慧,奴婢授藝時也不敢有所保留,是以小主年紀雖淺身手卻已不弱,一般歹徒難她不住,師尊不必擔憂。不過奴婢去山下時,在巨石上看到了幾行字,似是佛偈,又有些不像。”
玉真公主奇道:“佛偈?誰人所留?”
子青道:“那個毛頭小子不知發了什麼瘋,這幾日一直倒立在巨石之上,想必是他用碎石刻下的。此人十分機敏,每次奴婢去他都似有所覺,很不簡單。”
玉真公主問道:“都刻了些什麼字?”
子青回道:“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人亦妄動,必傷其身而痛其骨。”
玉真公主聞言如遭雷擊,渾身猛地一顫,張大嘴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半晌,她不禁自顧地笑了一笑,嘆道:“好一個少年!他倒看得通透。”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冊小籍來,輕輕翻開扉頁,藉著月光可見上面豎立了四句五言詩,詩曰:
眾鳥高飛盡,
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