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青鋒一口
第二日,一眾人下來一峰到了宣城,李亨丟下眾人只與李雲帶着兩名隨從前往陵陽峰,去尋李白。
陵陽峰位處敬亭山南麓,兩水相夾,地勢險峻,重岩疊嶂,萬木森森。峰頂有一樓,名曰:北樓。
北樓是在謝朓所建高齋的舊址上擴築而成,故又稱謝朓樓,其上留有不少謝朓詩文。
李白酷愛謝朓,二人不用想也知他人所在。果然,二人直奔謝朓樓,在左首一家館舍里尋到了李白,一身酒氣,兀自未醒,卻沒見到那名少年萬奔。
李雲費了好些力氣才把李白揪了起來,李亨問道:“怎的就你一人?萬小兄弟呢?”
李白道:“我昨夜叮囑了他今日記得沽酒,估摸着是到城中去了。”
李雲訝然道:“到城中沽酒?這左近不是有酒肆么,還費那功夫作甚!”
李白哈哈大笑,道:“和宣城南街王記里的酒水一比,這些簡直便是馬尿。來到宣城,不登謝朓樓折壽五載,不喝王記的酒短命十年。我昨日便備好了王記酒水,恭候大駕,孰知你們卻是沒來。於是乎,我只好勉為其難,代二位效勞,自個兒將酒水喝了乾淨。”說著舔了舔嘴,似乎回味無窮。
李雲哭笑不得,道:“冠冕堂皇之話切莫再貧。”而後又附在李白耳邊低聲道,“殿下此行不欲顯露身份,眼下也只帶了兩名隨從,待會可別走了嘴,萬一節外生枝招來禍端,你我萬死莫贖。”
李白收起笑臉,正色道:“小叔只管放心,宵小之輩若想放肆,可需得問過我李白手中四尺長劍。”
李亨雖不知李雲在李白耳邊咬了何話,但看二人神情肅正,又聞李白如此言語,想來是在憂心自己安危,當即笑道:“朗朗晴空,何處尋來那般多的歹人,你們不必顧慮。難得登足北樓,豈能掃了興緻,這便去瞧瞧罷!”
眾人當即出了館舍,同往北樓行去。
話說萬奔在王記沽了三十斤酒水,分盛兩大壇,一手托起一壇,快步出了宣城北門,徑直朝着陵陽峰而去。此時日近三桿,道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北樓名氣甚大,途經宣城的商賈文客均要一登陵陽峰前去瞧上一瞧。
萬奔剛到山腳,便見前方有數十人擠作一團,不時指手畫腳,還傳來嬉鬧聲。他隨李白在一峰山腳待了七八日,早覺得無趣,此時見有熱鬧可瞧登時喜上心頭,托着兩大壇酒水就往裏擠,口中叫道:“各位大爺,勞駕讓一讓。”
眾人見他一手托着一大壇酒水,面不改色,不約而同吃了一驚,知他臂力定然奇大,哪裏敢惹,紛紛自覺讓出一條空隙來。
萬奔鑽將進去,卻見原來是一名三十餘歲的白凈漢子在擺攤賣劍。他面前地上放着一青一黃兩柄連鞘長劍,左首黃色長劍下壓着一張白紙,濃墨黑字寫道:“吹毛斷髮,削鐵如泥。祖傳六代,名號撥雲。白銀十兩,童叟無欺。”
右首青色長劍下也壓着一張白紙,同樣用濃墨黑字寫道:“故人相授,青鋒一口。殘缺七處,無名無號。白銀卅兩,恕不商討。”
此時一名黑面大漢抓起黃色長劍,“擦”的一聲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涼透胸背。劍身更是雪亮,被日光一照晃得眾人睜不開眼。
萬奔在一旁瞧了忍不住讚歎道:“端的一口好劍!”
那黑面大漢也是被劍上森森寒氣迫得動容不已,他眯起雙眼,來回細細打量一遍,而後又將長劍翻轉過來,只見這一面靠近短柄處刻有兩個楷體小字“撥雲”,字跡清晰,雄勁非凡。
黑面大漢又豎起劍身斜眼望去,果見兩邊鋒刃都完整無缺,臉上這才露出了滿意神情。他身材高大,體格壯碩,忽的轉過頭盯着一名矮小漢子,喝道:“你過來!”
那矮小漢子被他一喝嚇得一顫,哆嗦道:“這······這位兄台,你是在叫我?”
黑面大漢臉上頗有些不耐煩,提高了聲音道:“正是叫你,費甚鳥話,趕緊過來了!”
矮小漢子卻識不得他,哪裏敢過去,站在原地開口問道:“不知兄台意欲何為?”
那黑面大漢望了望手中長劍,嘿嘿笑道:“請你試劍!”
矮小漢子一聽登時面上變色,轉身便跑。不料他腳下剛動,一隻大手猛然間捏住了他後頸,微微一抬便將他整個人提了起去。
黑面大漢罵道:“操你奶奶的,請你試劍是瞧得起你,你還敢跑!惹得大爺惱火,斬斷你的狗腿!”
矮小漢子已然嚇得魂不附體,若非被提在半空,只怕早就癱軟在地了,口中不停叫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這等寶劍削鐵如泥,萬萬試不得,萬萬試不得···…”方才叫了兩句眼淚便流了出來。
黑面大漢哈哈大笑,罵道:“操你奶奶的,快些閉了鳥嘴!”說著將他放下來,伸手往他頭上一探,扯下數根頭髮,又呸了聲道,“你這慫貨,只是借幾根毛髮竟嚇得鹹水橫流,你當大爺要殺你么?你便是伸長了脖子侍候,我還怕你的狗血污了寶劍哩!”
矮小漢子忽覺頭頂麻痛,立時慘叫出聲,只道是被長劍刺破了頭,臉上一下子失了血色。他一連慘叫數聲,聽到大漢言語只是借幾根毛髮,忙伸手摸了摸痛處,而後攤開手來果未見血,這才閉起了嘴,引得圍觀眾人哄聲大笑不止。
黑面大漢將毛髮放在掌心,低頭微吐一口氣,毛髮便輕輕飛了出去,周下數十雙眼睛也緊緊跟着飄動。只見他不慌不忙立起劍身,毛髮緩緩墜下,正好落在鋒刃上,應勢斷成兩截。眾人看得精彩,一齊拍手叫好。
黑面漢子將劍插回鞘內,對白凈漢子說道:“果是一口寶劍!只不過既是祖傳之物,閣下為何要變賣了它?”
白凈漢子眼也不抬地道:“犬子自幼羸弱,惡疾纏身,全賴湯藥為續。在下攜妻長年奔走於齊魯之地,遍訪名聖,早已家徒四壁,無可奈何才作此不孝不義之舉,愧對列祖列宗和亡故至交。撥雲雖比不得傳世名劍,卻也當得萬中無一的利器,若非犬子命在垂危,便是百萬銀錢也是不賣。”
聞言四下里登時議論聲不絕於耳,嘆息不止。黑面大漢也是點了點頭,他放回黃色長劍,轉手又拿起了青色長劍,輕輕一抽拔出鞘來,對着日光比劃幾下,嘴中不禁“咦”了一聲。
萬奔在一旁瞧得真切,只見此劍通身暗淡無澤,非但隱有銹跡,還有六七處缺口,模樣寒磣之極。眾人瞧后也紛紛搖頭。
那黑面大漢問道:“這口劍比之撥雲如何?”
白凈漢子如實答道:“從堅韌鋒銳而言,遠遠不及。”
黑面大漢道:“那為何卻要賣三十兩,還不與商討?”
白凈漢子抬起頭來,看了看青色長劍才道:“此劍乃是故交臨終時相授,雖是平常之劍,於在下而言卻意義非凡,是以不敢賤價於撥雲。比起至交之情,三十兩着實不值一提。”
黑面大漢嘿嘿一笑,道:“倒沒看出,閣下還是位性情中人。不過此劍本就平常之極,現下又多有缺損,莫說三十兩白銀,便是三十個銅子兒也是不值。”他話聲剛落,旁觀眾人盡皆點頭附和。
萬奔將酒水放到腳邊,對黑面大漢道:“兄台,讓我瞧瞧!”
黑面大漢笑道:“小兄弟,看看就好,可別上當了!”說著將青色長劍遞了過來。
萬奔接劍在手仔細一瞧,心中猛地一顫,只見劍上缺口細窄順滑,長不足半寸,而且是斜向切入,一邊深一邊淺,絕非被刀砍所致,反像是為利劍所傷。
念及此處,萬奔不禁瞟了黃色長劍一眼,心道:“那把利劍鋒銳無匹,只怕不在撥雲之下!”接着又想:“這把青劍的原主非同小可,對方手持削鐵如泥的寶劍,他卻以一柄劣器應對,並且還一心想要奪下對方的寶劍。他不避不閃,先迎着劍勢將來力卸去,隨之又以綿勁吸住后挑,這才在長劍上留下了這般切口。可見此人功力高深,當今武林中有這般造詣者,絕不出十人。看缺口有七處之多,恐怕對方也非泛泛之輩,只是不知他最終有沒有如願奪下了對方寶劍!”
萬奔想的入神,那黑面大漢卻拿起黃色長劍,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塊扔給白凈漢子,道:“請閣下掂量掂量,十兩白銀,足色足份,撥雲我可收下了。”
白凈漢子伸手將銀塊抄在掌心,不用掂量,只輕輕一握便已試出這錠銀塊足有十兩,當即道:“謝過兄台。撥雲跟了我十多年,如同知己,還望兄台日後善待之,在下感激不盡。”
黑面大漢哈哈一笑,道:“不勞費心,我自曉得。你是撥雲故主,敢問高姓大名?”
白凈漢道:“在下姓陳,名修。”黑面大漢笑道:“某記下了,陳兄,後會有期!”
陳修站起身來,作了一揖道:“後會有期!”
黑面大漢將撥雲束在腰間,張開雙臂轉了一圈,面上露出得意神情,而後哈哈大笑離去。
少了撥雲,圍擠在旁的人登時沒有興緻,不一會散去了大半。陳修不以為意,坐下身來垂着雙眼一言不發,臉上更無一絲表情,彷彿睡著了一般。而萬奔依舊橫提青色長劍,兀自在那裏盯着劍上缺口出神。
忽聽一人道:“小兄弟可是相中了這口劍?”
萬奔醒覺,忙抬頭看去,見說話之人是名瘦小漢子。這人面色皙白,鼻子下面生出兩撇鬍子,下頜留有短須,眉宇間頗吐秀姿。頭罩青黑色軟裹,在腦後紮成兩腳,垂於肩上,身着白色圓領袍,由於身材瘦小,看上去顯得有些皺巴巴,彷彿一陣風吹來便可將其掀翻在地。
萬奔又轉眼去瞧陳修,見他坐在那裏巍然不動,沉穩如山,靜如處子,對旁人的指指點點渾似未覺。萬奔站在他跟前已有茶盞時間,相距不過兩三尺,卻聞不出他半點氣息,可見此人功力深厚,不容小覷。想來他有子需靠湯藥續命,不得不常年奔走於齊魯之地,遍訪名醫,無暇別為,這才使得他雖懷有精深本領,卻在江湖中默默無聞。萬奔就從未聽過“陳修”之名。
而眼下其愛子命在旦夕,他迫不得已只好變賣祖傳撥雲與故人之劍,果真遂了那句“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他念在故人之情,破天荒的將再平常不過之劍高價於削鐵如泥的撥雲來賣,可見是位重情重義的好漢子。
只此一點,萬奔便想買下了此劍,以全他一腔情義。當即伸手入懷一摸,不料空空如也,這才想起自己的錢財月初便使了精光,李白給的銀兩又盡皆買了酒水,眼下可謂是金盡裘敝,囊匣如洗,正暗自着惱時,忽聞瘦小漢子又道:“年紀淺淺,怎的婆婆媽媽?既捨不得銀錢,還不快拿來與我瞧一瞧!”
萬奔登時羞愧不已,只得訕訕一笑,忙將青色長劍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