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偶遇李白

1、偶遇李白

天寶十二載,太子李亨偷得空閑欲私自往宣州敬亭山探望姑姑玉真公主,剛好監察御史李雲奉命往江南公幹,李亨素慕其剛直清正、不畏權貴之名,恰路向又大體相當便結伴同行。

雖說監察御史乃正八品下小吏,非奏事入不得朝堂,還無正門出入之資,但職權甚大,天下百官皆要受其監察,官大如楊國忠也對李雲尤為忌憚。

兩人當先,從者五十餘人,多是東宮豢養的精勇悍士,專為護太子李亨而隨。一行人出武關道,經宛地東去,直奔宣州,路上兩人相處甚歡。

李雲原名李華,極善詩文,早年間曾作《含元殿賦》,此一文令天下才子為之嘆服,李亨亦在其列,藉此良機,李亨向李雲着實討教了一番。

十餘日後,兩人抵達宣州,李亨邀李雲同去拜會玉真公主,李雲欣然接受。

李雲對玉真公主李持盈大名可謂如雷貫耳,這等神仙中人物,天下文人無不折服,李雲也不例外,早想前去拜會了。在路上,他聞李亨此行乃是為了探望玉真公時便怦然心動,只是礙於自己位卑職小,不敢開口自薦同去拜訪,這時李亨主動相邀,可謂正中下懷。

玉真公主乃是天後武則天孫女,玄宗同母胞妹,睿宗在位時便極盡恩寵,到了玄宗即位后更是地位顯赫,無以復加。她以女流之身,掀起一代文雲墨風,大詩人王維也與之相呼應,儼然成了天下文人的首腦,可見一斑。她以自己公主身份之便,向父兄舉薦了眾多胸懷抱負之才士,如李白、王維、張說、高適、儲光羲等等。

玉真公主幼時生母竇氏便被祖母武則天毒殺,至今屍骨尚未能尋得。當時朝中暗流洶湧,禍端橫起,父親李旦遍受排擠,兄長李隆基又不在身邊,只得與姐姐金仙公主擔驚度日,若非姑姑太平公主憐照,只怕後果不堪設想。自小見到身邊人如着了魔般地逞謀爭權,勾心鬥角,今日還情投意合相約同進共退,明朝卻又撕破臉皮打個你死我活,可謂耳濡目染,老早就已知曉越是爭強好勝越是死得悲慘。是以,她們姐妹方才十多歲便處處小心,遠離他人,無爭無執,慕道靜修。待到了父親即位,姐妹兩更是懇求出宮入觀,做女道士兒。睿宗自然不允,還派人為玉真公主牽媒,要下嫁道術精深的張果。

張果者,張果老也。玉真公主哪裏肯應,多次以自殺相抵。

而張果老雖知道士可以婚娶,但認為此舉有礙自己清修,也是不幹。他當著來人之面一口回絕,后又擔心皇上治罪,於是連夜收拾行裝,倒騎白驢逃之夭天,行蹤飄忽不定,不良人多次追捕也未能將其拿住。

經此一鬧,睿宗、玄宗再也不敢為玉真公主操辦婚嫁了,只得任其隨安。後來玉真公主進號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師,天寶十年,不知為何執意離開了京城,落腳敬亭山一峰,潛心修道,至今未嫁。

敬亭山位於宣州宣城之北,乃屬黃山支脈,東西綿亘十餘里,有峰頭六十多處,均不甚高。主峰頭名曰“一峰”。眾人在宣城歇住馬匹,丟下十多人照看,統統改換步行北上。雖然李亨來過一次,算得輕車熟路,領着眾人也是專走捷徑,可來到一峰山腳還是花了半日光景。

眾人歇息片刻便開始上山,剛轉過一處彎道卻老遠見一人倒立在一塊巨石上,雙手下撐,兩腳筆直朝天,模樣怪異之極。

這人本是背對着眾人,眾人看到他時他也回頭望了眾人一眼。隔着如此之遠便能聽到眾人的腳步聲,想來此人耳朵十分靈敏。他瞧了眾人一眼便轉回了頭,姿勢依舊不改。

由於隔着較遠,又是倒立之狀,匆匆一瞥間眾人根本未看清他的長相,更加瞧不出年紀大小,只是從他一身粗布舊衫可以斷定是名男子。

李亨不禁有些好奇,又隱隱有些擔憂。此處山上有姑姑在悟道,方圓近處並無居所,此人怎會出現在這裏?而且舉止里透着古怪,當下領着眾人快步走去。

李亨心道:“為防萬一,此人的底細倒要盤問清楚了,若是良家子弟便罷,若是不軌歹徒那就非得當場拿下不可,免得其上山再叨擾了姑姑靜修。”

不料眾人尚未走近,卻聽到那人口中吟道:“素麵倚欄鉤,嬌聲出外頭。若非是織女,何得問牽牛。”吟罷哈哈大笑,引得渾身亂顫,搖搖晃晃,隨時都要從巨石上摔將下來。笑聲里極盡忍俊不禁之意,若非雙手下撐脫離不得,只怕還要拍起掌來哩。

李亨與李雲聞詩同時一怔,這首詩他們可都熟識,乃是李白所作。

李白少年時被當地縣令招募為使吏。一日,他牽着一頭大枯牛從縣令家堂下經過,縣令夫人尚未起身,聽到響動后忙披衣出來查看,一瞅之下不禁大怒,罵道:“你這劣子,何故將牲口牽來此處,成何體統?”

李白不僅劍法了得,而且胸懷才智,生性更是放湯不羈,哪裏懼她一婦人,當即不慌不忙調笑着吟賦了此詩。

縣令夫人一聽自己被比作織女,他卻成了牛郎,忍不住心如鹿撞燒透臉頰,忙啐了一口閃身便回,事情也沒再追究下去。

李亨與李雲不知這怪人緣何突然吟誦此詩,而且還笑得這等歡暢,兩人對視一眼均猜不出其中端倪。這時又聽那人笑道:“師叔,你年紀輕輕便色膽包天,這等詩文張口即來,怎地卻越活越回去了兒?倒非小侄無禮,只是你在此處爛醉七八日,死活不敢上山瞧上一眼,便是再待十年八年又有何用?”

李亨眉頭一皺,周下里也就只見他一人,不知他在和誰人說話,莫非是在自言自語?正自胡亂猜測時,卻聽巨石之後傳來一個聲音:“縱然我不上去,她也知我人在此處,這便足夠了。你懂個屁!”

此聲一出李亨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原來石后還藏有一人。只是這人聲音好生耳熟,似曾在哪裏聽過。”

倒立怪人說道:“如今酒也喝了精光,是去是留,當早做打算。”

石后聲音道:“你腳兒快,等會再去宣城沽了幾壺來。”

倒立怪人笑道:“你又誆我,三日之期未滿,我若落下腳來,立馬便輸啦。”

石后聲音道:“再有三個時辰便滿三日,我姑且讓你三個時辰。”

此話一出李亨與李雲面上大驚,這般說來石上怪人豈不是已然如此倒立兩日有餘了?這等耐力可絕非常人能夠做到。再者,他雙手撐在石上,吃喝拉撒怎生解決?困了難道就這般倒立而睡?

石上怪人聽了笑道:“如此甚好。那你把酒錢與我,我這便取來!”說著也不迴轉身卻探出一隻手掌作勢討要,只餘下一隻手掌撐石,而身體卻紋絲不動。

李亨見狀又是恍然大悟,暗道:“原來如此。此人技藝高強,雖然拔天倒立,卻仍能空出一隻手來做其他事情。”想通之後不禁心中歡喜,頓時生出招攬之意。

石后聲音道:“囊中羞澀,可莫要亂買其他物什。”說著石下面忽的蹦上一隻錢袋來,那怪人一把抄在手中,哈哈大笑,這才落下身子。

這時眾人也走到了石下,李亨朗聲問道:“敢問壯士高姓大名?”

那怪人聞言轉過身來,笑道:“山野村夫,不足道哉。各位官爺,有酒賣否?”說罷也不跳將下來,反而大模大樣蹲起身子,居高臨下看着眾人,十分無禮。

李亨知道身懷絕技之人都有些許傲性,當下也不計較,抬頭打量那人,見他不過十八九歲,雖着了件粗布舊衫,但臉皮白白細細,目如辰澈,眉似劍飛,生得十分俊郎。此時他正面帶微笑看着眾人,一股倜儻之氣渾然天成,風姿綽約,頗有些許放蕩不羈之感。

李亨笑道:“我們一行人多,酒水總能尋出幾袋來。要賣給小兄弟也成,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怎會稱呼我等為官爺?”

李亨此次是私自前來探訪,為了提防楊國忠會在路上對自己不利,是以離京之事他沒敢走漏半點風聲。與李雲結伴也絕非僅是心慕其名,更多的卻是為借其名來掩飾自己行蹤而已。

李云為官多年,見李亨作常人裝束,而且只帶了五十來人,登時心如明鏡,知他不想泄露太子身份,於是從離開長安第二日起便自主卸了官服,也跟着作常人裝束。

如此一來,眾人途徑不少地方,卻從未被人認出真實身份來,只道是平常賈客帶着僕從遊山玩水來了。

豈料這少年只匆匆一瞥,雖沒猜出李亨是太子,卻將眾人出身官場看了出來,李亨自是驚異不已。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還不簡單。一峰只這一條山道,凡經此路者,要麼上山,要麼下山。不消問,各位官爺從山下來,自然是要上山啦!既然官爺們要上山,那定是為了拜見山上那位神仙而來,自是知曉她的身份。我在此已待七日有餘,可目睹了十數批人上山去,又下山來。其中多是信道男女,也不乏寒士文客,因慕其名而特意趕來拜會。除此之外便是各方官員途經此地,於是順道上山打聲招呼,混個臉熟。”

李持盈如今已遁入世外潛心修道,不再參與朝中任何事宜,但畢竟是玉真公主,當今聖上的同母胞妹,各方官員仍然想來討好一番,看能否打下交情,以保官途平暢。可能是這少年天性風流,洒脫不羈,儘管用“打聲招呼,混個臉熟”八字模糊帶過,可其中“巴結”之味還是溢於言表。李雲聽到這裏不禁臉上一紅,雖說自己前來拜會乃是受李亨之邀,但確實是有“巴結”之嫌。

那少年繼續道:“我觀各位官爺無一絲仙風神采,不像慕道之人,而服飾華麗,結伴數十人,也絕非一般寒士文客。尤其後面眾位官爺,行動之間步下起風,身板堅挺,腰間鼓囊藏有短刃,雖不虎背熊腰,但眉宇剛烈,滿面正毅,當是軍伍出身才有如此殺伐之氣。再聽你話音乃關中腔調,想必來自京城,與山上神仙或是舊識也不無可能。”

李亨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見多識廣,料事如神,令在下佩服!拿酒來!”兩名隨從立即取下兩袋酒水遞給李亨,李亨拋將上去,道:“權當我結交小兄弟,贈送與你,無需銀錢。”那少年伸手接住,笑道:“如此小子卻之不恭了,多謝官爺!”

李亨想起石后還有一人,被這少年喚作“師叔”,想來是位高人,當即道:“石后可是小兄弟師長?何不請出來一見?”

少年道:“我師叔醉酒方醒,讓官爺見笑了。”說完轉身對石后道,“師叔,有官爺贈送酒水,還不出來致謝?”

只聽石后一陣悉索聲,不一會從後面走出一條大漢,此人身長七尺,約莫五十餘歲,腰間束着一柄長劍,高額深目,雙頰潮紅未退,步履蹣跚,身上青灰色袍服又臟又皺,連巾子都耷拉到了耳朵前面,果然一副宿醉方醒之態。他兩眼惺忪,只怕連腳下也瞅不清楚,倚着巨石便朝前方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官爺!”

李亨一看來人吃了一驚,道:“原來是你!”李雲更是訝然,忙上前扶住那人道:“太白,你怎會在這裏?”

那人聞言微感詫異,抬起頭來努力睜大眼睛打量李雲,嘴中“咦”了一聲,登時清醒了一半,道:“小叔,你怎會在這裏?”說著又去打量李亨,一看之下生生打了個激靈,霎時酒意全無,忙上前作揖道:“太···…太子殿下,李白告罪,不知殿下到來,多有失禮了!”

李亨哼了一聲,道:“罷了,你若知禮,天下還有無禮之人么?”李亨可是親眼目睹過父皇為其親手調羹,楊貴妃手捧硯台侍立在旁,此人之狂放實乃前無古人,早就司空見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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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司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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