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輪船已經駛離阿尼比優足夠遠。在夜風之中佇立片刻平復心情,櫛名琥珀斟酌片刻,撥通了另外一個號碼。
沒有任何等候,幾乎是轉瞬之間便被接通了。
「是琥珀嗎?」
庫洛洛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響起,語速較之平時更急促一些,聽起來擔憂極了。
「快要九點了。你之前一直沒有接電話,我很擔心。是出了什麼事嗎?」
「不要掛斷,我這就去找你。」
之所以會這麼說,大概是俠客正在暗中追蹤手機信號吧。
此時此刻的枯枯戮山,估計糜稽也正在伊爾迷的脅迫下做着同樣的事。
但是櫛名琥珀並沒有出言拆穿。
他所在的輪船已經啟航許久,身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大陸上的伊爾迷自不必說,就算是置身於阿尼比優王宮中的庫洛洛,在準確定位自己之後尋找合適的載具、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來,也必然是九點之後的事情。
到了那個時候,他已經重新回到了另一個世界,按部就班執行着早就寫定的計劃。
【當然希望你順利離開旅團。】
這是訴諸他人之口、必然會在櫛名琥珀身上實現的願望。
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面對庫洛洛最後的表演——也許披上偽裝太久、在面對自己時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他只是無聲地笑了笑。
「不必了,我要走了。」
大概是意識到了什麼,但始終不願相信,青年的嗓音顯得低沉了許多。
「是覺得這段日子太過無聊了嗎?我陪着你的時間也的確變少了。不過最後一批珠寶已經運來,這次活動原本就行將結束,再稍微等候我一下,可以嗎?」
雖然並不是理虧的一方,但面對這樣的懇求,櫛名琥珀沉默半晌,最終還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抱歉。」
「你明明知道的,」他輕聲說,「並不是這個原因。」
電話的另一端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海浪和風聲都變得非常遙遠,像是隔着厚厚的壁障,顯得模糊不清起來
在耳邊逐漸清晰、彷彿近在咫尺的,是青年的呼吸聲。
「……你知道了啊。所以,究竟是什麼時候——?」
「如果你是指想要和我產生羈絆,從而更好地使用我的能力的話,我一直都有所猜測。」
櫛名琥珀停頓了一下,依舊以平靜的語氣敘述着,彷彿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不過,真正確認這一點,還是最近的事。」
被對方以這種全然篤定的態度說出來,似乎也沒有什麼狡辯的必要了。
即使追上去將琥珀強行帶回,但不能滿足「被持有者在意着」這一條件的話,這個念能力也沒有過於突出的作用了。
但是,將之收錄到「盜賊的極意」之中的話,總歸能夠增強些實力吧。
俠客那邊給出消息,已經定位了琥珀如今的位置。
明明知道現在挽回損失最為理智的做法就是立刻出發、在對方徹底脫離掌控之前將其帶回,拿走那個能力,但是不知為何,只是握着手機,久久不曾出聲。
一直以來都有所猜測嗎。
說不清此時此刻究竟作何感受,他緩步走出宮殿門外,倚靠在堆疊的巨大木箱上,仰頭眺望着夜空之上閃爍的群星。
彷彿被無數明明滅滅的眼睛注視着,那些從千百光年之外投來的視線寂靜無言,帶着微微的寒意,讓人不由自主深深呼吸,繼而垂下了眼睫。
「恨我嗎?」
明知道是沒有意義的,但還是這樣問了。
鍥而不捨發出的邀請、陪伴你度過的那些時光、牽着你的手從地獄裏逃出來的片段,全部都別有用心。
那些吐出絲線精心編織的巨網,甜蜜到虛假的幻境,只是為了捕獲獵物所做出的的偽裝罷了。
這樣華麗的外表和隱藏其下慘淡的真實,怎麼可能不心懷恨意呢。
——事到如今,真相敗露的時候,此時此刻所體味到的遺憾和懊惱,似乎並不是因為錯過了琥珀所持有的能力、某張也許會相當好用的底牌。
只是覺得……要失去他了。
【能力和這個孩子本身,全都想要得到。】
出於本性而萌生了這樣的慾望。
而正是因此,當謊言破滅的時候,註定什麼也得不到。
櫛名琥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抬起手來,慢慢摸了摸身邊貓咪毛茸茸的腦袋瓜。
「你所給予的東西是出於自己的目的,所以即便收回也無可厚非,不如說,那是必然發生的結果。」
他重複着不久之前發生過的對話,「「正是因為清楚這點,也就談不上失望了」。」
一直以來都不擅長掩飾自己,之前的相處之中所展現出來的依賴和信任,全部是發自內心。
甚至談不上被欺騙。
因為自始至終,他都隱約察覺庫洛洛懷抱着其他的目的。
——說到底,是櫛名琥珀自己選擇吞下了這顆無法抗拒的餌。
「雖然都是假的,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段時間以來在你身邊,我很開心。」
那些細碎的片段在眼前飛快閃過,讓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柔和了。
「所以即便有恨的理由,但我體味到的,並不是那樣的感情。」
在「是嗎」的低聲答覆之後,對面的庫洛洛沉默片刻,隨即出聲轉移了話題。
「不知不覺,已經這個時間了啊。」
「你在甲板上嗎?有海浪和風的聲音。」沒有等候櫛名琥珀的回答,他稍稍一頓,用和今日之前更為接近、溫和而低沉的聲音說,「往來的方向看看吧。」
櫛名琥珀下意識回頭。無垠的夜空像是漆黑的天鵝絨,和遙遠的地平線幾乎融為一體,只在分界的地方漂浮着一條隱隱約約的藍線,那是浮游生物所散發出的熒光。
而遠去的陸地已經變成小小的一塊黑影,沉默又渺小,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其中潛藏着。
就在這時,一條幾不可察的、纖細的銀色絲線從他所注視的地方毫無預兆地跳躍出來,在一片漆黑之間飛快地向上攀升。
似乎在數秒之後就抵達頂端、隨之熄滅了,但一瞬間的沉寂之後,像是醞釀之後終於得以盛開一樣,夜空之中炸開了一朵醒目的銀色花朵,彷彿一朵小小的雛菊。
隨之是第二朵、第三朵。
數之不盡的煙花盡情地綻放在這張廣闊的畫布之上,與海水交映出瑰麗的奇景。
細碎的光點落入櫛名琥珀的眼睛之中,把那雙隱藏在夜色之中的紅眸徹底點亮了,蕩漾出隱約的笑意。
「原來是這樣。臨走的時候你說會有驚喜,原來是指這個啊。」
語氣之中隱藏着自己未能察覺的雀躍之情,令注視着同一幕景色的庫洛洛也挑起了唇角。
「喜歡嗎?神誕日的慶典,最後一天的禮物。」
「很漂亮。」注視着那些璀璨的光芒在轉瞬即逝的綻放之後瞬間熄滅,櫛名琥珀喃喃,「多謝了。」
作為回禮,在離開之前,最後問個問題吧。
「所以,庫洛洛有什麼想要實現的願望嗎?」
電話那邊傳來隱隱約約的、煙花轟鳴的聲音。青年思考了一下,乾脆利落地給出了回答。
「之前一直都沒有答案,但現在仔細想想,確實有一個呢。」
「既然說了並不恨我,那麼,下次見面的時候,希望琥珀依然用原本的態度對待我——可以嗎?」
稱不上是多麼超出常理的願望,更像是篤定了對方會答應下來的請求。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因為對櫛名琥珀的性格過於了解、甚至超過了少年本身,在提出種種要求的時候,根本不覺得有遭到拒絕的可能。
沉默像是某種不詳的信號,而對方其後的回復將預感變成了現實。
「抱歉啊。」
櫛名琥珀緩緩地說,「唯有這個願望……」
五指下意識收緊,手機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聲音。說不清突然而然的心煩意亂究竟出於何種原因,庫洛洛強行平復了心情,不動聲色地套着話。
「雖然說了那樣的話,但果然做不到毫無芥蒂是嗎。沒關係,確實是我的錯。」
「不是這樣的。」
遠處的煙花依舊在盛放,但顯然已經接近了尾聲。
因為一切都已經面臨結束的原因,櫛名琥珀也不再隱瞞,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坦誠。
「自始至終我都無所謂。背後的真相是怎麼樣都好,我並不在乎。——那種毫無保留的愛,或許根本就不存在吧,反正不論怎樣,都絕對不會屬於我。」
「但是,你曾經給予過那樣的感受,這樣就足夠了。」
【所以即便以利用為目的也無所謂。】
「如果你說想要我為你做些什麼,為此需要將我自己作為代價,」櫛名琥珀輕聲道,「我的答案是「可以」。」
「你想要藏起的最終目的,其實我並不在意,哪怕早就有所預感。」
「我在乎着庫洛洛……所以,甘願為你犧牲。」
煙花炸開的聲音變得稀疏。夜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很快吹散了最後一絲嗆人的霧氣,不需多久之後,就連會最為渺茫的痕迹也不存在了。
心臟被流動的血液所填滿,將其迅速泵送至全身,躍動的速度不知不覺有些加快了。
獨自一人站在星空之下,因為這樣的話語,青年的聲音不自覺變得有些沙啞。
「如果真的如你所說,那麼為什麼會選擇在今晚離開?」
即便得知真相也依舊平靜地全然接受,這的確是以琥珀的性格會做出的選擇。
但令庫洛洛不解的是,如果甚至不曾因此而心懷怨恨,那麼今天這次蓄謀已久的突兀離去,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在電話的另一端,少年以他此前從未聽到過的、像是封凍冰山之上潺潺流下的融化雪水般的柔和語氣,給出了解釋。
「說來話長。大概是,找到了更為重要的人。」
「更為、重要的人……」
「是的。之所以說之前那個願望無法實現,並不是因為我的態度有所改變,」櫛名琥珀頓了頓,「而是說,沒有下一次見面了。」
「我想要為了他而實現願望。某個龐大到無法承擔的願望。所面臨的後果,你應該很清楚吧。」
在庫洛洛似乎因為遭受了什麼衝擊、因而陷入無言的沉默期間,自認已經解釋清楚一切的櫛名琥珀再次抬手揉了揉貓兒的腦袋,長久地凝視着遠方,最後一朵煙花的落幕。
「那麼,永別了,庫洛洛。」
沒有等候對方的回應,他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