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在時至九點之前,櫛名琥珀回到了船艙。
雖然偷渡者們絕大多數都像貨物一樣擠擠挨挨躲藏在底層,但是看在萬能的金錢的面子上,他還是得到了一間屬於自己的艙室。
船員殷勤地將他引至房間門口,嘴上說個不停,試圖用情報換取一些酬勞。
「我們是阿尼比優相關業務里最大的團伙了,背後有王族成員撐腰,提供的服務您儘管放心!」
「對了,您對作為目的地的那個國家了解嗎?」對櫛名琥珀的冷淡毫不在意,船員衝著他擠眉弄眼試圖暗示,「初來乍到難免無法適應,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提供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小幫助……」
櫛名琥珀當著他的面關上了門。後者摸着落到鼻子上的灰塵,悻悻地低罵幾句,退回了黑暗之中。
沒有天真到認為這些傢伙會是具有職業操守的守法公民,在無處可逃的輪船上,偷渡者們顯然就是任由宰割的羔羊。如果碰上的是稍微心黑些的角色,不被榨出最後一滴血,是無法順利下船的。
並不在意這艘船到目的地是哪個國家、又將於什麼時候抵達。對於櫛名琥珀來說,在今晚入眠之後、能否在明天早上九點順利醒來,都是希望渺茫的事情。
但至少,在計劃進行到最後一步之前,他並不希望發生什麼不受控制的意外。
由於個人原因,在漫長而固定的睡眠時間,櫛名琥珀總是會注意選擇絕對安全的地方,或者在信賴之人的陪伴下度過。
像這樣獨自一人置身於險境之中的狀況屈指可數,不過,之前在阿尼比優的溫室之中搜羅各種素材,重新將煉金造物升級改造,又吞吃了大量寶石,就是為了這一刻做準備。
肩頭上的白貓輕盈地跳下,落在床腳抬頭望着他。
一藍一灰的滾圓眼眸里倒映着櫛名琥珀的身影,因為此時是半自動模式的緣故,不同於剛剛誕生時毫無靈魂的呆板模樣,顯得稍微有了些神采。
櫛名琥珀坐在床上,像是抱着一直以來喜愛的小熊玩偶一樣,態度親昵而自然地梳理着貓咪光滑柔軟的毛髮。
「雖然是最後一晚,不過還是要辛苦你好好保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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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的時候,櫛名琥珀注視着卧室熟悉的天花板,只覺得今天和往日似乎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的房間在安娜隔壁,到了這個時候,女孩早就已經起床吃過早飯,在樓下的休息區待了許久。
吠舞羅的氣氛因為作為王權者的尊狀態逐漸惡化而顯得壓抑,但即便如此,十束多多良依然將那些擔憂深埋心中,故作輕鬆地擺出一副笑臉,試圖逗安娜開心。
在齊格飛的照顧下換掉睡衣、穿上常服,櫛名琥珀放輕了呼吸,傾聽着樓下傳來的隱約聲響。
十束的聲音元氣又清爽,連帶着其中間或響起的女孩的聲音都顯得開朗了些,沒有那麼顧慮重重了。
洗漱完之後,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樓下找安娜,而是將迷你小庫抱在懷裏,稍稍打起精神,帶着差不多已經變成隨身掛件的真人貓貓去了另一間卧室。
門並沒有鎖,擰一下把手就能輕易推開。
屋內的窗帘半掩着,確保光線投進房間的同時又不會太過刺眼;床頭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新鮮的矢車菊,大概是早上剛剛更換的,隱約可見花瓣上噴洒的晶瑩水珠。
紅髮的青年躺在床鋪正中央,即便在無法醒來的睡夢之中,深邃的眉頭依然不自覺緊蹙着。
明明狀態惡化到這種程度不過短短几天,但整個人似乎都消瘦了一圈。
落入陷阱之中的獅子已經無路可走,唯有接受那個結局。自始至終都不曾放棄、也不曾屈服,直到最後一秒,也始終高傲地昂着頭。
大概此時身處於赤紅的地獄之中,依然在和那股暴烈的力量勉力爭鬥吧。
櫛名琥珀咬破手指,在周防尊的眉間勾勒出一個六芒星。魔法陣閃爍着銀光轉動起來,很快沒入了青年的眉心之中。
後者的表情稍微有所放鬆,似乎在漫長的搏鬥之中,終於得到了一絲得以喘息的間隙。
但和初次使用魔法安撫時的效果相去甚遠,不過區區幾分鐘之後,便已經故態復萌,重新變回了櫛名琥珀剛進房間時所看見的樣子。
他無視抱在懷中的咒骸不贊同的眼神,重新施加了幾次法術,但也不過是揚湯止沸罷了。
甚至這幾次施術的效果也在逐次遞減,差到了近乎毫無助益的地步。
如果放任達摩克利斯之劍繼續崩潰下去,越過某個極限之後驟然墜落大概就是近兩天的事。
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拖延下去了……若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相當於袖手旁觀,放任這些會毀掉他所在意的幸福的悲劇發生。
「不用擔心,尊。」
在最後一次為紅髮的青年施加了安撫精神的法術之後,櫛名琥珀站起身來,無聲地退出了房間。
「我會處理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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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將齊格飛支開,抽出空來和櫛名穗波見了一面,不過及時趕回了吠舞羅,並沒有什麼地方露出馬腳。
陪着安娜玩了一會兒,原本就打算這樣消磨掉一整天的時間。
但是短暫的上午還未過去,某位客人就因為對櫛名琥珀的作息時間過於熟悉,像是篤定了他這個時候剛剛起床打理停當、但又沒有來得及離開吠舞羅去做什麼事一樣,掐準時間叩響了門。
「……傑諾斯。」
由高功能合金打造、數個反應爐提供動力的軀體不會感覺到寒冷,即便時至深冬,改造人依舊身着一件相當帥氣的反季節黑色無袖夾克,往這邊看過來時,黑底金眸顯而易見地亮了起來。
他沒有直接說明來意,只是衝著櫛名琥珀點了點頭。
「新年伊始,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嗎?」
新年?
啊,確實呢。
「神誕日」在持續七天的慶典的最末一天,也是每年的最後一天。
他在這天晚上選擇了離開,再次醒來的時候,自然是新年的最開始。
或許是吠舞羅沒有任何人有打算稍作慶祝的意思,空氣之中瀰漫的低沉氣息讓櫛名琥珀完全忘記了這一點。
之前一直身在時鐘塔,師長同學們更習慣慶祝聖誕而非新年。
前幾天的聖誕節他倒還勉強記得,還送了安娜玩偶作為禮物……不過,不論在倫敦還是東京,對於所謂一年之中最為盛大的節日,他本來也都毫不在意就是了。
拂去腦海之中散亂的想法,他站起身來,把咒骸放在一旁的沙發扶手上,示意傑諾斯在前面帶路。
「走吧。」
齊格飛上前幾步試圖跟上,被御主一個不贊成的眼神釘在了原地。
「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archer已經太久沒有消息了,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從者有些為難地抿了抿嘴唇,試圖勸說他改變主意:「但是,這是我的職責。我答應過會保護好您——」
「但你也說過,以我的意願為最優先。」
語氣不自覺施加了力度,注視着齊格飛被瞬間哽住,與此同時不自覺移開了眼神,櫛名琥珀悄無聲息地舒了口氣,心知從者又一次選擇了退讓。
「沒關係的,」出於絲絲縷縷的歉意,他再次強調,「只是散步而已,我很快回來。」
他轉過身來,背對着無言的青年。
臨街的玻璃落地窗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因為室內外溫差而附着一層朦朧的水汽,倒映着櫛名琥珀模模糊糊的影子。
恍惚之間,似乎看到那個與自己如此肖似、同樣是白髮紅眸的女孩子。可妮莉亞的身影與那個倒影逐漸重合,浮現在齊格飛身後,睜大了眼睛注視着他。
……會原諒我的吧?
辜負了你的守護、你的期望——
請原諒我吧。
他有些不敢去看那雙眼睛,跟在傑諾斯身後,匆匆離開了吠舞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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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剛剛開始,即使是怪人也對上街鬧事這種日常消遣興緻缺缺。
所有人都在享受難得的放鬆時光,品味着濃厚的節日氣息,期待着和親近之人度過愉快的一天。
不是巡視也不需要維持秩序,正如傑諾斯之前所說,只是出來走走罷了。
「你最近好像有些不一樣。」
在離開吠舞羅一段距離之後,身邊的改造人突然開口,如是感慨了一句。
「和剛見面時候相比變了許多,卻又說不清具體有什麼不同。特別是最近……」
「像是擺在櫥窗里的人偶,終於有了靈魂一樣。」
他偏過頭來看着櫛名琥珀,神情一如既往地認真。
「在機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在想,這樣格格不入、彷彿是隔着其他世界在這裏操縱着的投影——始終這樣抗拒着一切、不接受一切的話,一個人究竟要怎麼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或許是因為回想起了自己的經歷,那雙始終熠熠生輝的金眸稍微黯淡了一些。雖然神情沒有太大變化,但細微之處,顯而易見地流露出了溫和的意味。
傑諾斯家鄉所在的城市曾被一名暴走的改造人盡數毀滅,連帶他的父母也殞命於那場災難之中,那時他十五歲。
為了復仇而走上職業英雄之路,瘋狂搜尋着仇人的蹤跡,除此之外不在意任何事,也不想和任何人產生交集。
直到他遇見了埼玉。
這些都是傑諾斯曾經向櫛名琥珀提及過的往事。
「因為某個人而逐漸改變,點滴累積,最終得到成長。」
「所以,當時協會宣佈由我負責對接的時候,總覺得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我可以為琥珀做些什麼,就像當初的老師一樣。」
天氣罕見地晴朗,沒有了雲翳的遮蓋,連帶路旁平鋪着的積雪都折射着明亮而柔和的銀色光芒。
隔着初見時的舊日回憶,那雙黑底金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櫛名琥珀,想要尋求某個答案。
「我幫上忙了嗎?」
回答他的是少年毫不敷衍、緩慢但用力的認真點頭。
傑諾斯終於鬆了口氣,將原本隱隱約約的憂慮視作錯覺盡數拂去了。
「這麼說,多少有更重視自己一點吧。」
他頓了頓,終於切入了正題。
「赤之王最近的狀態似乎不太好,很久沒有露面了。在吠舞羅說這些未免不太合適,所以特意約你出來,最後確認一次。」
「——之前的那些想法,難道還沒有完全放棄嗎?」
依舊將在意之人的幸福看做最優先,為此不惜獻祭自己嗎?
櫛名琥珀定定地注視着他,半晌以後,才以略帶沙啞的輕聲給出了回應。
「尊是我重要的家人……但是,傑諾斯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欺騙你。」
「我能夠向你保證的只有一點。就是今後我所做的一切,絕不只是單純為了滿足他人的願望而如何如何——擯棄了他人的期待、即使最後做出某個決定,所依靠的只會是我自己的意願。」
滿臉欣慰的傑諾斯剛剛準備開口,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近旁就猝不及防地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口哨聲。
兩人的視線同時移開,注意力轉移到了大咧咧雙手插兜、對於打斷談話絲毫沒有任何愧疚之情的不速之客身上。
白髮的青年偏了偏頭,對着櫛名琥珀露出一個八顆牙齒的閃亮笑容,以這幅毫無老師做派的不羈姿態輕快地打了招呼。
「呦,上午好啊,琥珀醬!」
「五條悟。」
櫛名琥珀剛剛叫出對方的名字,身邊一直和五條悟不對頭的傑諾斯眼神已經銳利起來,毫不留情地沉聲質問:「你怎麼在這裏?」
說是偶遇也太過離譜了,擺明了是專門沖自己懵懵懂懂的友人來的。
這個傢伙,一直以來都對琥珀別有用心的樣子啊!
兩人隔着一旁的少年長久對視,視線在空氣中擦出無形的火花。
櫛名琥珀對潛藏其下的暗流毫無所覺,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因為五條悟所展現出來的那些奇怪舉動——全盤交付信賴也鼎力相助,彷彿和自己熟識已久、是經年的友人一般,他一直猜測,或許是藉由某種在時間流中跳躍的魔法,讓未來的自己和過去的五條悟產生了交集。
但現在看來,櫛名琥珀的未來註定在今天畫下句點,這個猜測也就無從談起了。
懶得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白髮的青年,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而五條悟的回復也正如他所料。
「是啊。因為印象之中,這似乎是「結束」的一天。」
青年拽下了眼罩,展露出的蒼空之瞳凝望之時,是一望無際、毫無陰霾的晴朗天空一直一直向遠處延伸的感覺。
【果然連這個也知道啊。】
較之櫛名琥珀自己,似乎被這個人更加地了解着。
所以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之後的部分顯然就不再適合傑諾斯聽下去了,櫛名琥珀輕輕吁了口氣,稍微後退兩步,示意自己要回去了。
「那麼這次散步到此為止。再見了,傑諾斯,接下來我有些……嗯,有些事情要做。」
明白這是談話結束的意思,不過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傑諾斯也就站在原地,目送對方離去。
而五條悟則邁開長腿追了上去,無視改造人瞬間變黑的臉色,和櫛名琥珀并行。
「走吧,我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