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 110 章
「我要出去走走,晚上九點之前回來。」
老國王的珍寶差不多已經盡數運抵王宮之中,現在擺放在正殿裏、擠擠挨挨一直蔓延到殿門外的這些,已經是最後一批。
大概傍晚四五點的時候,坐在堆疊的碩大木箱上的櫛名琥珀抬起頭來,瞥了眼從彩色玻璃窗投下的昏黃日光,平靜地出了聲。
偌大的宮殿之中瀰漫著經年的木材特有的味道,聞得久了感覺昏昏欲睡,似乎整個人要長出蘑菇來。
正沉迷於驗收此行的最後一部分豐厚收穫,庫洛洛正戴着手套將一件鑲嵌各色寶石的頭冠從箱子中取出,輕柔地拂去其上殘留的緩衝物。
聽到櫛名琥珀的話,他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將頭冠重新放回箱中,抬頭投來探詢的目光。
「這幾天經常外出呢,果然還是覺得無聊了吧。要我陪你去嗎?」
少年的雙腳從箱子上從懸空垂下,此刻正不自覺地微微晃蕩着。櫛名琥珀將原本攤在膝蓋上翻動的書倒扣在一旁,正撫摸着蹲坐在一旁的白貓,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是在忙嗎。儘快把這邊的事情收尾然後離開,做完正事才比較重要吧。」
「這麼說也是。」
庫洛洛沒有再堅持,轉而打開了手邊的另一個箱子。
畢竟在阿尼比優已經呆了不少時間,而琥珀對這些珍寶並沒有特別的興趣,在幾乎搜刮完了溫室之中栽培的珍稀植物之後,經常選擇出去走走。
有自己陪伴在身邊也好、獨自一人也罷,少年在慶祝神誕日的人群之中穿過,與身周歡快到近乎亢奮的氣氛格格不入,只是用那雙鏡子一般漠然而不起波瀾的眼眸,靜靜地注視着他們。
對周邊也稱得上相當熟悉了,阿尼比優這種不起眼的小國也沒有什麼值得擔憂的風險。
因此,在櫛名琥珀從箱子上躍下、貓兒隨之輕盈地跳到主人肩膀上的時候,庫洛洛並沒有阻攔的意思。
他目送少年的背影緩緩離去,最後不忘出聲叮囑。
「記得把握好時間。——說起來,今天是神誕日的最後一天了啊,說不定會有驚喜。」
櫛名琥珀轉過身來,專註地凝視着青年的面龐。庫洛洛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微笑着回以注視。
「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習慣了自己對他的依賴,也許根本就不曾想過,這次離開,根本就沒有打算再回來了吧。
櫛名琥珀穿過花園、路過噴泉,踏上有侍衛佇立在兩旁的大道的時候,漫無邊際地這樣想着。
如果自己的確如同庫洛洛所了解的那樣,只有在這一個世界的生活,或許最後做出的決定也和青年設想之中如出一轍。
因為無處可去,所以逐漸溺斃在甜蜜的陷阱之中,主動選擇了沉淪。
正是因為對於櫛名琥珀性格的了解、基於對自身判斷的自信,所以在前者真正選擇離開的時候,對這種完全超出意料之外的情況沒能造成任何阻礙——
非常順利,然而又理所當然。
畢竟自始至終,庫洛洛都不認為他說「會在九點之前回來」會是一句十足十的謊言。
宮殿門口的侍衛們目不斜視,放任櫛名琥珀像是透明人一樣從面前走過,迅速邁過了正門。
阿尼比優是個小國,地形又相對封閉,如果想徹底離開庫洛洛的視野之外,單單離開王宮是不夠的。
必須要離開這個國家才行。
這是許久之前就察覺到的一點。
但是,因為絕大多數資源都掌控在貴族手中的原因,留給底層民眾的根本沒有多少交通資源。
與此同時,為了防止可供壓榨的國民們逃跑,各代國王對於離境行為出台了相當嚴厲的審核政策,普通人幾乎窮極一生都沒有去其他國家看上一眼的機會。
雖然地形破碎、三面環海,但出國成了貴族享有的特權,便利的海運條件也就成了擺設,根本不存在像正常國家那樣定時出發的輪船航班。
雖然前路看似籠罩着沉沉迷霧、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得償所願的分毫希望,但櫛名琥珀並不擔憂,只是按照原本的計劃。隨便挑了條岔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
早就預料到這種狀況,所以才會特意利用工具人西索,許下了此行將會順利的願望。
既然那個願望已經在念能力的作用下得以實現,那麼,不論自己怎麼選擇哪一條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已經寫定了結局。
夕陽逐漸西沉,而天色也隨之黯淡了下來,路上的行人相較白日裏更為稀少。
櫛名琥珀已經來到了一塊完全陌生的地界。
身邊的建築物從華麗恢弘的宅邸變成擠擠挨挨的平房,現如今,連粗製濫造的平房也消失不見,放眼望去,只有利用各種廢棄物和枯枝搭建、彷彿下一秒就會坍塌的破舊窩棚。
神誕日的歡樂氣氛幾乎消隱無蹤,偶爾看到的面孔也是死氣沉沉、形如枯木。
幾乎令人難以想像能夠容身的住所旁隨意堆放着灰撲撲的漁網,其中纏繞着魚蝦的屍體。
櫛名琥珀的視線在其上停留了一會兒,徑直穿過這片貧民區,在居民窺伺的視線中向著未知的前方走去。
網中乾癟的殘屍勉強能夠分辨出是某種常見的海魚,說明這裏已經接近了海岸線,或者附近的河流在不遠處匯入了出海口。
指望這種地方有飛艇從天而降的概率未免太過渺茫,如果想要離開,最為現實的交通工具還是輪船。
沒有正常出發的航班、也沒有正常方法取得船票,他所許下的願望,究竟將以怎樣的形式實現?
櫛名琥珀站在夜色之中,回頭眺望遠處居民聚居區蔓延到地平線遠處的低矮黑影,宛若一隻巨獸匍匐在地、已經腐爛的屍體。
冥冥之中,他似乎已經看到了那個答案。
繼續向著風吹去的方向走去,直到聽到起伏的潮聲。
——輪船的虛影在陰影之中浮現,被長長的錨索固定在偏僻的海岸一角,隨着海浪起伏輕微地晃蕩着。
不知何時聚集在岸邊的百十人正圍成一團,爭先恐後地擠到最前面去。
幾條小小的橡皮艇來回往返,將這些急迫的等候者接到輪船上,迫不及待地將整個沉淪在黑暗之中的阿尼比優拋之腦後。
每個人都大包小裹,顯然背負着全副身家。沒有一張臉龐上流露出離別的愁緒,能夠看到的只有如釋重負、以及對新生活的憧憬。
岸上的人逐漸稀少,而負責運送這些偷渡客的橡皮艇手也發現了櫛名琥珀的存在,頓時警惕起來,皺着眉頭壓低嗓門沉聲質問。
「什麼人?!」
「客人。」
櫛名琥珀上前兩步,語氣平靜地敘述着推測出的事實,「你們的船要離開阿尼比優,去往別的國家。我只不過是想搭個順風車罷了。」
男人上下打量一番他的衣着打扮,視線在衣着得體的少年肩頭的白貓身上停留一瞬,眉頭皺得更緊了。
「哼,船上已經沒有空位了!識相點快走快走——」
話音未落,伴隨着響亮的「咚」的一聲,什麼東西被扔到了橡皮艇上。
嚇了一跳的男人剛準備破口大罵,卻在視線餘光瞥到聲源的瞬間猛地怔住,張大嘴巴定定地注視着那塊兀自在原地打着滾的明亮寶石。
少年的聲音從海岸上遙遙傳了過來。
「這是我的船費。」
撲上前去將寶石揣進懷裏,確認眼前的一切並非幻覺之後,男人一下子換了副面孔。
「太客氣了,您這邊請!!」
距離九點還有一段時間,但相距不遠。
船已經拔錨出港,在夜間的大海上乘風破浪、飛速前行。櫛名琥珀站在船舷旁邊,注視着那些海水被分開製造出的翻滾白沫,在船尾後面拖出長長一條白色的慧尾,緊接着飛快消散。
手機在口袋裏輕微地振動起來。
不用低頭查看便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櫛名琥珀將其拿在手中,沉默數秒之後,任由它從逐漸張開的五指間滑下,「咕咚」一聲,在海面上激起轉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電話鈴聲隨之遠去,耳邊重新安靜下來。
他拿不準這部手機是否被俠客動過手腳,這樣算是最為保險的處置方式了吧。
依舊摸不清楚他的底細,船員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靠近,下意識避開和對方肩頭那隻古怪的白***咪對視,大聲清清喉嚨,露出了一個諂媚的笑容。
「您這種身份的人應該不急於離開阿尼比優吧,目的地究竟是什麼地方?我們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懶得花費心思揣測這些人的深層動機,櫛名琥珀想了想,乾脆利落地點頭肯定,隨手又拋過去了一塊寶石。
「手機。你的手機能借我用一下嗎?我想打個電話。」
男人欣喜若狂地捧着寶石,像是擔心櫛名琥珀反悔一樣,飛快掏出手機遞了過來,隨之迅速消失在少年的視線之中。
再一次的,甲板上只剩下了櫛名琥珀一個人。
頭頂是漠然俯瞰着這個世界的無垠星空,腳下是深不可測、沉靜無言的無邊海洋。
將手機握在手中半晌,意識不由自主有些恍惚。
在重新清醒過來、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將某串熟悉的電話號碼輸入撥號界面,只待按下撥通鍵。
最終還是輕輕觸碰,屏息傾聽着電話那端響起的、亟待接通的滴滴聲。
「咔嚓」。
電話被人接起,對面響起了毫無語氣起伏的平靜棒讀聲。
「客人您好,這裏是揍敵客家族專線,我是伊爾迷·揍敵客。買/凶/殺/人請按1,護衛任務請按2——」
或許是台詞和聲音都過於熟悉的原因,那一瞬間,櫛名琥珀緊繃的神經驀地放鬆下來,幾乎忍不住輕笑出聲。
「哥哥,」他說,「是我。」
電話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櫛名琥珀默默等候着回話,兩人同時安靜了下來。
許久之後,伊爾迷才率先出聲。
已經不再是先前死板的營業聲線,現在的語氣看似輕快,其中帶着一絲顯而易見的危險感。
「琥珀啊……這麼久沒有消息,我還以為你已經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悄悄死掉了呢。真是的,害我傷心了好一陣。」
「嗯,我聽西索提起過,哥哥很擔心我。」
完全無視了這句話背後流露出的再犀利不過的指責意味,單純只t字面意思的櫛名琥珀自然而然地如此回答,得到了伊爾迷的好一陣沉默。
不過在片刻的失語之後,青年很快重新找到了重點。
「西索?」這次的語氣更加輕快了,「嗯,他和琥珀是在什麼地方碰面的呢?居然都沒有告訴過我啊。」
「……在旅團這邊。」
櫛名琥珀輕聲道,沒有提及具體地點,「他作為幻影旅團的新成員加入,和我有了交集。」
「幻影,旅團?」
伊爾迷一字一頓地重複,即使隔着手機,櫛名琥珀依然能夠感受到對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逐漸濃厚的惡意。
「所以說,琥珀離家出走、從哥哥身邊逃開的這段時間,一直都和旅團的那些人在一起嗎?」
櫛名琥珀「嗯」了一聲,事到如今,也索性全盤告知,不做任何隱瞞。
「十二歲的時候,去流星街歷練的那一次,庫洛洛就說過想要邀請我了。」
伊爾迷的控制欲超乎尋常的強,這一點櫛名琥珀早就了解。
本以為兄長會因為局面在那麼早之前就超出了掌控而出離憤怒,從此將旅團記上黑名單,但出乎櫛名琥珀意料的是,電話那頭只是傳來了長長的、長長的嘆息聲。
「……這樣啊。」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當初就不該多此一舉聯繫旅團的那些傢伙保護你,該由我這個兄長來的。」
引狼入室。
時隔許久之後,伊爾迷給自己當初的行為重新定了性。
如果當時在流星街,暗中保護着弟弟的是自己,從而避免和心懷不軌的庫洛洛產生任何聯繫,到了今天,琥珀對自己態度也必然會有所不同吧。
而同樣的話落在櫛名琥珀耳中,卻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聯繫旅團」,」他慢慢重複道,「……這麼說,當時之所以巧合碰到了蜘蛛們,而他們又展現出那樣友好的態度,其實是——?」
伊爾迷理直氣壯地肯定了他的猜測。
「當然是我委託了他們。」
「當時你體術又差,念能力又沒有覺醒,明明歷練地點也有天空競技場這種相對溫和的地方,但家裏堅持定在流星街……以你的水平,肯定會死在那裏的吧。」
我不允許。
琥珀是在他的看顧下長大的孩子。伊爾迷在這個弟弟身上所投入的精力、傾注的注意力,甚至超過了最有天賦的弟弟奇犽。
也正是因此,理所當然地將他視作自己的所有物。
在琥珀因為年齡漸長、暴露了性格和天賦上的缺陷而被揍敵客家其他長輩迅速放棄的時候,伊爾迷是相當樂見其成的,也順水推舟接過了有關對方的全部事務。
只能相信他。只能依靠他。
用糖果、電擊和鞭子馴養,最終所成為的角色,是喜愛的弟弟唯一全身心信賴着的家人。
所以,在家族敲定琥珀的歷練地點的時候,預感到自己幾乎百分百要失去這個所有物的伊爾迷陷入了不明原因的焦躁與憤怒之中。
必須要做點什麼。
給予弱小的弟弟一點點庇護,不至於在那個自己期盼的未來到來前,因為這種計劃之外的原因輕易死去。
——他聯繫了幻影旅團,以個人業務九折卡為報酬,發佈了一份對於老巢就在流星街的蜘蛛們再簡單不過、甚至顯得與報酬價值不相符合的委託。
站在星空之下,感受着冰涼的海風從臉頰上拂過,櫛名琥珀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動着。
這是庫洛洛在他面前,從未提及過的事。
「原來是這樣啊。」
「哥哥,謝謝你。」
「不用客氣哦,這是兄長的義務。」
雖然這麼說,但是得到弟弟誠懇致謝的感覺還是令伊爾迷稍微滿意了一些。
既然主動聯繫自己,當然就是想念家人、想要回到自己這個兄長身邊了吧。
那麼,「你在哪裏?我去接你回家。不過一聲不吭就離開這麼久,回來之後會面臨什麼樣的懲罰,應該也有所準備了吧?」
在此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琥珀還有這麼叛逆的一面,確實需要好好管教一下。
嗯,果然,還是用念針下達暗示最為輕鬆啊。
而令伊爾迷始料不及的是,電話對面傳來的,是少年帶着淡淡歉意的否定。
「抱歉啊,哥哥,不過我……並不打算回去。」
「琥珀在說什麼呢。」伊爾迷偏了偏頭表示難以置信,「這麼久不見,難道不想哥哥嗎?」
「想的。」
櫛名琥珀挑起唇角笑了笑,「不過如果回去,就再也沒辦法離開了吧。」
他慢慢地說「就是因為想念,所以才會打這個電話。不過說到底,也只是為了告別罷了。」
兩個世界的念能力共享,那麼念能力的反噬也必然共享。
觸及世界規則層面的許願絕對會付出代價,櫛名琥珀並不覺得,在那種程度的反噬過後,哪個世界的自己還能成功苟活下來。
說到底,在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平靜地接受了這種結局。
「最後,一直以來,真的很感謝你。哥哥。」
「再見了。」
沒有等候伊爾迷的追問,他掛斷了電話。
兄長之後作何反應,櫛名琥珀已經無暇在意。
像是完成了什麼重要的任務一樣心生悵惘,然而又莫名鬆了口氣。只覺得胸腔之中某個部位空空蕩蕩,他心想,只有最後一件事了。
該去聯繫那個人,認真道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