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德王子
胡人道:“哼!天都城裏的貴公子,連一句實話也聽不得嗎?”
何成冷笑一聲,反駁道:“你口口聲聲說,軍士貧寒,皆因豪強貴胄窮奢極欲所致。那麼,你所說的豪強貴胄,是指的誰呀?是有田產有官爵的富戶是嗎?那好,我問你,是這些人干涉了你們的軍餉調度嗎?是這些人平日裏對你們動輒打罵,欺凌羞辱嗎?還是你們的軍營中的那些老兵油子,那些驕狂放肆、借勢壓人的百夫長千夫長?還是那些仗着自己是參將親衛的牙兵頭子?這些人,算不算豪強啊?他們平日裏的吃穿用度,花的不是你們的軍餉?他們平日裏對你們,難道不是如同對待奴僕一般?他們沒有固定的田產官爵,可是他們每次出遊,無不是千乘萬騎,前呼後擁,他們一揮手,就能招來百十號人俯首帖耳,就憑這樣的威勢,算不算豪強貴胄?你們怎麼不去找他們呢?”
“這?”胡人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趕緊向堂外張望。只見那些鬧餉的軍士聽了何成的話,一個個都有些遲疑了起來,有的拿刀的手都垂下來了。
眼看着計劃就要成功了,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何成,那胡人急道:“哼,那也是你們縱容所致,都是一丘之貉,驕兵悍將,不過是你們的一條狗罷了!”
何成笑了,從容地說道:“哦?真的是如此嗎?你剛剛說,豪強貴胄侵吞百姓,軍士不安定,混亂中被裹挾才釀成了藩鎮之禍。殊不知,自古以來的藩鎮,有強民生兵者,有兵裹挾民者,二者主次不同,你故意混淆,是想效法安祿山史思明嗎?”
“這都是爾等推卸責任的口舌之術罷了!”
眼看堂外的軍士漸漸動搖,那胡人趕忙辯駁,卻再沒有此前那般尖牙利齒,不管何成到底說了什麼,只是不停地把軍士們眼下的窘境與堂中眾人聯繫起來。
可其他人卻聽清了何成的話,不僅駁斥了胡人對他們的指責,還提出了所謂兩種藩鎮的觀點,頗為新穎,一時議論紛紛。
“哦?”姚公有些驚奇,問道:“何謂強民生兵?何謂兵裹挾民?有何區別?”
這時,四周的目光也集中過來。
何成轉過身,環顧眾人,向姚公微置一禮,答道:“所謂強民生兵,便是富戶豪強修築莊園,豢養部曲,隱匿人口,不服王命。漢末時的袁紹董卓等人,自身便是當地的大戶,兼并土地,跨州連郡,不可勝數,所以才割據稱王。這一種,是豪強控制了軍隊。魏晉以來的史論家,談論藩鎮豪強,指的都是這種情況。”
姚公點頭道:“不錯,確實如此。”
何成又道:“可是,大唐以來的藩鎮,卻不一樣。玄宗年間,邊境戰爭不斷,朝廷的財政不能維持,只能讓邊境的軍隊自籌糧草。長此以往,節度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帳下的幕府僚屬直接控制了當地的人口和土地,侍衛親軍逐漸演變成節度使的家丁。本地的大戶反而成了牙兵們的奴僕。在這種情況下,是軍隊反過來挾持了百姓。軍營里的小官也日漸驕橫,對底層的軍士動輒打罵凌辱,不受朝廷法度的約束。所以,大唐以來的藩鎮,與漢末不可相提並論。”
話音落下半晌,堂中爆發出一陣讚歎:
“真是高見啊!”
“此乃平天下之策。”
“可以與諸葛亮隆中對媲美了。”
姚公也微笑着點了點頭:“確實是透徹之論。”
何成以手指向那個胡人,道:“此人有意混淆,無非是想把軍士的怒火轉移到我等的頭上,其心可誅!”又回過頭來對堂外的軍士道:“諸位兄弟,你們的苦楚,天子皆知,諸位明公皆知。軍餉拖欠,必是有人從中貪污,破壞了朝廷法度。我等這就稟告梁士直大將軍,讓他查明此事,還諸位一個公道,也藉此時機,好好整頓一番軍營的欺凌、剋扣之事。可諸位想想,你們是什麼人?是我大唐的軍士,卻在此受一胡人挑唆。你們忘記了當年古北口之戰時,回紇人假意歸降又設殺死我許多將士嗎?你們,對得起死在戰場上的同袍兄弟嗎?”
“你,你們這些——”
面對堂內眾人怒目而視,胡人還想掙扎,他轉頭看向門外,卻見鬧餉的士兵都垂頭,有幾個還放下了武器,只有旁邊兩個為首的軍士還在掙扎,握緊了刀鞘,不願放開。
胡人正要開口做最後一搏,卻被姚公抬手打斷:“把他們帶到西營,為首的杖30,其餘的不追究。另外,補足他們的軍餉。”
軍士們爆發出一陣歡呼,就連那兩個為首的也解下刀交給了一旁的巡城甲士。
杖30,但不追究更多,還補足軍餉,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眼看軍士們歡呼散去,姚公又轉過頭來,對那個胡人說:“至於你,妖言惑眾,其心可誅。把他帶到大理寺去!”
一旁的青年將軍早就等的不耐煩了,趕緊示意手下給胡人套上鐵鐐。那人知道徹底完蛋了,無路可逃,只好無力地靠在門邊,雙眼盯着何成,露出怨毒的凶光。
“等一下。”
就在巡城甲士要把胡人押走的時候,門口出現了一個俊秀的白衣男子,腰革紫帶,鷹鼻黃髮,也是一位胡人,看起來十分尊貴。
尊貴男子攔住了青年將軍,說道:“請等一下,不要把此人帶走。”
青年將軍可不管這些,他強硬地瞪着尊貴男子,下令把人帶走,忽然聽到姚公驚呼:
“相德王子?怎麼你會來這兒。”
此話一出,堂中一片嘩然,議論紛紛:“相德王子?是他,那個回紇王子?”
“是啊,就是那個,在青桃之會上力壓大唐數十名才子的,相德王子?”
相德王子微笑着對姚公行了一禮,說道:“這人是我的僕從,叫溫祿,今天早上發現他不見了,原來是跑這兒來了。他平日裏最喜歡亂說話,今日怕是衝撞了各位,真是不好意思,請交給我,我會責罰他的!”
姚公面色不善,說道:“他煽惑軍士,當街鬧事,按大唐的律令,當斬!”
相德王子道:“還請姚公,把他交給我處置,我會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覆。”
聞言,堂中議論紛紛:“憑什麼呀,攪了我們的興緻。”
“是啊,不能讓他走。”
“不能就這麼放他離開,必須明正典刑。”
相德王子也不惱,只直勾勾地盯着姚公。不多時,姚公嘆道:“好吧,請你好好管教,你的僕從。”
相德王子微低頭道:“多謝姚公。”隨即也不多說,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帶着那個溫祿徑直朝着堂外走去。只在經過何成身邊時,停頓了片刻,小聲說了一句:“公子好辯才。”便揚長而去。
那位青年將軍看着兩人的背影,狠狠地跺了跺腳!
眾人議論一陣,經過這麼一攪和,清談也進行不下去了,各自散夥回家。何成還想毛遂自薦一番,卻看見姚公有些疲憊地被那位妙齡少女攙到後堂去了,並沒有要見客的意思,也只能先打道回府。
正要離開,卻被一人攔住了去路,是那位青年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