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鬧餉

何成大喜，這一論，問的是非常精細的史實細節。王武俊倒戈之事人盡皆知，但其中的具體由來卻非常模糊。從德宗朝到開寧年間130多年，雖有許多輯錄雜說流傳，但並沒有人專門去綜合搜集考證，知道的人可謂鳳毛麟角。

眾人果然紛紛搖頭，不能回答。

可何成卻知道答案。他前世李振的祖父，恰好是德宗朝的昭義節度使李抱真，參與了討伐田悅朱滔叛亂的戰爭。李振從小就聽家裏人談論祖父的功勛，對這一段故事可謂了如指掌。

何成朗聲道：“乃是昭義節度使李抱真麾下謀士賈林，潛入河北，暗中遊說王武俊，告訴他成德四面受敵，遲早會與北面的幽州和南面的魏博開戰。這才說動了王武俊。王武俊與李抱真約為兄弟，倒戈歸降了朝廷。”

此話一出，眾人都有些詫異，沒想到如此精細的史實能被這樣一個年輕人所了解。

就連姚公也臉色肅然，對何成問道：“如此細密的軍機事務，這位公子，你怎麼會知道的呢？”

何成心中早有託詞，答道：“我祖上是代州人士，德宗時從軍，與昭義鎮的軍士打過交道，他們把這件事當做奇聞異事，口口相傳，傳到了我家祖父耳中，我才知道這其中的故事。”

姚公奇道：“如此說來，你府上有藩鎮背景？”

何成道：“某父親是西平郡王何元慶，祖父何惇在天德軍中做參將，仁宗時參加了平河北之戰。”

姚公點頭，又問了關於德宗憲宗時河北的形勢，如田承嗣李正己張孝忠等人之事。何成都一一對答如流。

按理說，這番表現，應該能博得姚公好感了。

然而，姚公似乎並未有其他表示，只是示意書吏講何成所說一一記錄下來。除了最開始有些驚奇，後面都保持着一貫的波瀾不驚。

堂下有的人打量了何成幾眼，又恢復了爭論。

正當何成逐漸失望的時候，忽然從樓下傳來了一陣哄鬧，夾雜着推搡、叫罵、碗碟破碎的聲音。這一下，使堂中喧嘩的眾人迅速安靜下來。

姚公派一個隨從往樓下查看，不一會兒，隨從回來報告說：“是玄州府來的一夥兵士，很久沒發餉銀，今日到城西來，吃了飯沒給錢，店家索要，他們就縱酒鬧事，攪得一片狼藉。”

聽到這話，眾人都有些驚愕。

姚公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請他們上來。”

不多時，有三人走進堂中，一個是黃頭髮的瘦高個胡人，兩個是身穿甲胄的軍士，想必是那伙兵士中領頭的幾人。門外還圍着十幾名軍士，看到堂上眾人衣着顯貴，臉上已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姚公喝到：“為何鬧事？”

那個胡人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大人，諸位相公、娘子，實在抱歉，今日攪擾了你們的雅興。實在是我們這一夥弟兄，久未發餉，肚中飢餓，怒火難耐，所以才衝撞了各位。”

話鋒一轉，又道：“相公們在此錦衣玉食，可曾想過軍士們每日裏風餐露宿，為大唐戍守邊疆，卻連一頓飽腹的飯食都求不到，這合乎天理人情嗎？”

他一邊說，一邊用餘光觀察堂外的軍士。那些軍士聽他講到邊疆苦寒而京中貴胄錦衣玉食，果然被勾起了怒火，一個個瞪大了雙眼，盯着堂中眾人。

姚公呵斥道：“軍餉拖欠自有國法定奪，怎麼能隨意在街市上大鬧？再說你是何人，在此妖言惑眾，你也是軍士嗎？”

胡人高聲道：“我不過是一路過的回紇人，不忍見軍士們飢餓勞苦，所以才出言相助，難道偌大一個大唐，容不下我一個小小的胡人嗎？還是說，這天理人情，就我說不得呢？”

言語之間，外面又多了一些軍士，甲胄鮮明，腰挎制式軍刀，應該是附近巡城的士兵，正與那些鬧餉的士兵對峙。為首的一位青年將軍劍眉星目，身形魁偉，走進來，見堂中胡人與姚公正在爭辯，正要下令抓人，被姚公揮手喝止，只得令麾下軍士先把這翠尾樓裡外隔絕，不許駐足圍觀。

那胡人見到這許多軍士，眼中閃過更瘋狂的神色。

姚公怒道：“這不是什麼說得說不得的問題，是名分與禮法位次的問題。軍餉之事，本來就有國法處理，不應該當街喧嘩，影響百姓營生。你一個籍籍無名的胡人，既然不是軍士，也與相關的法紀程序毫無關聯，就不應該在此煽惑人心。”

胡人毫不退讓，說道：“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民以食為天，兵也一樣。你們這些肉食者在此宴飲歡樂，高談闊論，難道沒想過一牆之隔就有人餓死嗎？難道沒想過，這些拿不到軍餉的兵士，也是大唐的子民和百姓嗎？他們曾為大唐拚命廝殺，卻換不來一頓飽飯，這時候，再大的國法，再大的綱常又有什麼用？”

胡人的話振聾發聵，堂外鬧餉的士兵聽了，更加激憤，有的甚至落下淚來。就連那些與他們對峙的巡城士兵，也有些人默默地放下了武器。

是啊，大唐的軍士，過得就是這樣的生活，即使你生在京中，做了無數人羨慕的巡城甲士，也好不到哪裏去。

胡人頓了頓，又道：“豪強貴胄坐享榮華，寒酸百姓無立錐之地，既然沒有出路，那就不能安定，不能安定，就容易被裹挾生出變亂。安史之亂，不正是因為楊國忠等奸臣奢靡無度，百姓流離失所，無處安身，才會被輕易裹挾，釀成大禍的嗎？天下的窮苦百姓都是一樣的，胡人和漢人又有什麼分別呢？”

聽到這話，姚公也不由得無言以對。剛想抬手抓人，正對上鬧事兵士憤懣的眼神，以及巡城士卒幽怨的目光，又放下了手。

堂上的其他貴胄子弟無不面有憤恨之色，即使有心反駁，也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位青年將軍未接到姚公的指示，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時，堂中忽然想起一聲呵斥：

“請姚公即刻將此獠斬首於堂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人長身玉立，聲若洪鐘，冷冷地盯着那胡人，正是剛剛縱論史事的西平郡王府公子何成。

這一聲呵斥不僅吸引了堂中眾人的目光，連走廊上的兩方軍士都下意識地張望過來。

胡人被吼地愣了片刻，想必是沒料到突然殺出來一個人，直接要砍了自己。隨即大聲叫道：“憑什麼殺我？”

何成道：“就憑你妖言惑眾，煽動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