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棋下完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他勝我半目。我對他道謝后,回到房裏,並未去齋堂,而是啃起了麵包,在紙上將這盤棋復盤。
年初二,我又起個大早,到玉皇殿門口掃地。
不久,無名道士來了,對我說:“施主幹了我的活,我該幹什麼?”
我說:“我想聽師父講一講自己。”
他右手的拇指在另外四根手指上跳動幾下,喃了一句:“來了——來了——”他打開殿門,邀我進去,而後關上門。
他問我:“施主想問什麼?”
我問:“師父您年紀多大?”
他說:“你看我有多大歲數?”
我說:“有五、六十歲吧。”
他說:“今年七十二了。”
我說:“不像。”
他頭髮只是影影鬆鬆的白,面容很好,身體也很健朗。
他說,他以前是富家少爺,做過國民黨,兩家內鬥的時候退伍了。他家裏有二百多畝地,財產也不少,說不上富可敵國,但能雄霸一方了,當地政府對他家也是畢恭畢敬,後來國家下令,收回土地,打倒地主,他父親就被抓走片吃了槍子兒。他說他父親是個好人,建了兩所小學,還為共產黨送過五十桿槍。他查到了那個下令槍決他父親的人後,做了十足的準備,在一所酒廳里,當眾刺斷了那人的喉管,然後坐着車逃了。他逃到這個小城裏后,改名換姓,用剩下的錢開了個肉鋪,生意不錯,頗有餘富。他給乞丐們施粥,送農物,人們給他的口碑也很好,甚至好幾家富商的女兒都想嫁給他。如此平穩地生活五六年後,他聽到追查他的風聲,就賣家產,把餘下的錢都送給氣丐,也為他鋪子裏的夥計和僕人找好了下家。他一個人背着包袱上了山,懇求上一任掌門收留他,老掌門知道這是註定的緣,躲不掉,便收他做道士,讓他打掃玉皇殿,只有他真正把心掃凈了,才能不做這份兒差。
他說:“我這一掃,就掃了四十年。”
我問:“追查你刺殺的那件事呢?”
他說:“我師父為我打了誑語。”兩顆淚珠從他臉上流下。
他說:“沒有人因為我死,也沒有人因為我活,我掃了四十年的地,和這個天帝說過無數次我的事,但我還是沒靜下來。”他指着玉帝的神像。我問:“那你的母親呢?”
他說:“我母親因為我父親死了,告病一年,也去了。”
他察了擦眼淚。
我說:“都是註定好的,誰也逃不掉。”
他說:“都是註定好的,誰也逃不掉。”
過了一小會兒,我問:“你殺人的時候,不害怕嗎?”
他說:“殺之前有些怕,甚至想放棄了,那個人的血流出來后,我就不怕了,心跳變快了,什麼也不想,就往外跑。當時有三五個人來追我,我回頭把刀扔出去,插在那人臉上,其他人都不追了。我出去后竄到車上,開出城后,我才清醒過來。”
我問:“這麼多年,你沒下過山嗎?這件事兒已經沒人知道了。”
他說:“沒有。”他搖了搖頭。
他說:“我殺了人,有罪,但輪不到他們罰。況且,我從不認為我殺錯了。我不想殺人,從來都不想殺人。他們可以抄了我家的家產,但不該殺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