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的舊傷
紫笛隔開他的長劍,劍氣從我肩頭擦過,我旋身踮腳飛起,紫笛在手中幻化為神劍,提劍用力一揮,便朝他刺去,他連連後退數步,側身妄想躲過我的劍,我雙腳落地,疾步朝着他逼了過去,靈力捲起滿地青竹落葉,手上刀刃一橫,便削掉了他一寸青絲。他躲之不及,只好頓住腳步,與我硬碰硬。
前次他受了傷,今日他的動作亦是緩慢了不少,我放開手中劍柄,任神劍從掌心飛出,捲起漫天青葉。靈力攜着神劍刺向他的身影,他仰面躲過,神劍回頭,他應接不暇,旋身躲時,靈力驀然鬆懈,他亦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揚袖掌心凝起紅色靈光,漫天竹葉蕭瑟,皆次排在我的身後,我用力出掌,竹葉破風朝着他飛去,葉聲刺耳。他被竹葉劃破了墨青色衣袍,竹葉染了他的血,悠揚落下,他悶哼了一聲,撐住身子從地上爬起,抬袖抹掉嘴角一絲血跡,嗤笑道:“看來,真的是天意……”
眸光一瞥,落在結界中的那道影子上,他眼中閃過一縷狡黠的光,覆手運功凝起一隻銀鏢,翻掌朝着雲清那處飛了過去。
我眼尖地掃見了那道光,瞬間轉移至雲清的面前,拂袖去擋,卻未想他趁着我擋開飛鏢的那一瞬,再次出手,一道光擦過我的后肩,劃破血肉,再逼雲清而去。手中長劍重新幻化為玉笛,我反手接住第二支飛鏢,旋笛撤下一道靈力擊在木夏的胸膛前,木夏遭此重擊迫不得已地跪下身,我正欲出手綁了他,可不曾想九天之上忽然一道金光灑下,雲層中傳來熟悉的聲音:“罪神木夏,我等奉天帝之命前來捉拿你歸案,你還不快快收手!”
是司命星君!我抓緊了袖口,顧不得再去降拿木夏,撈住雲清的手便隱身離去。
“染染。”
夜色漸明,星辰之光愈發皎皎閃爍,我拉着雲清跑的速度越來越慢,伸出手指施法將那赫赫九顆星辰的光芒給壓了些許。這九曜星的光,自從上一屆九曜宮之主隕落後,便再也沒有這樣灼目了,許是因為司命星君與南斗星君重現人間,所以才會如此耀眼吧。
“染染。”他握住了我的胳膊,扶住我有些搖搖欲墜的身軀。我抓住自己泛痛的后肩,掌心一片濕潤,虛弱道:“你、別怕,我自己能扛住,前面有個山洞,我進去可以自己將毒給逼出來。”
嗓門燥熱得難受,我暗暗壓下了心頭的涌動,只盼能如願撐到山洞,屆時再將毒給逼出來。方才在司命星君的眼前現過身,不曉得他有沒有看見我,我現在還不能回去,萬一撞見了,便不得了了。更何況,木夏這廂的毒,也忒厲害了些,我這方踏出多少步,就有些撐不下去了。
他攥着我胳膊的那隻手力度緊了緊,沉聲道:“好。”
若非是替他擋開那隻毒鏢,或許我便不會被毒鏢傷着,但危難當頭,我卻不能不救他……
他用仙法在洞中燃了堆火,我坐在石頭上,靠着冰涼的牆,用白帕子將掌心的血擦了乾淨,提起靈力欲要給自己療傷。雙目輕閉,靈力在體中流竄,手背倏然一暖,雲清高大頎長的身影擋在了我眼前,火光搖曳着洞中枯藤的輪廓,惹得我雙眼泛痛。
“過來,我幫你。”他拿下了我的手,在我身畔坐下。我恍然“啊”了一聲,踟躕道:“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來,男、男女有別,我……”
“這是天界醫神宮的毒,即便是你冥界的司葯仙子也未必能解開。這種毒我以前碰見過一次,同醫神討教過解毒的法子。”他刻意將語氣壓得很低,伸出骨節分明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要給我褪下外衣。我當即便繃緊了全身的筋弦,呼吸也猛地緊促起來。他臉不紅耳不赤地將我外衫褪至胳膊肘處,有分寸地停下手上動作,續道:“再說,我若想看你,當日在溫泉處,便……”他拉長了尾音,我又是渾身一抖,本想捂住自己的肩,可手卻是很無意地搭在了他手上,與他雙手相碰。
“我……”我哽住嗓門的話,一時無言。
他說的,也對。
他學過解毒,當下是最好最快的辦法,而我的身子……他若想看,當日在溫泉宮中便看了,可他並未那樣做,勉強,也算個正人君子……
“那,那你……”我躊躇道,“你快些。”
我猶豫着將自己的衣領解開些,他見我為難,便拂袖將火堆的火光給壓暗了些,我怔了片刻,拉開衣衫,露出自己受傷的後背。他抬手運起靈力,罩在了我的後背上,相似一泓泉水,涼意游弋傷處,拂去疼痛……
“你背上的傷痕……”他的聲音在耳畔,縹緲朦朧。我閉着眼睛,一隻手扶住石頭撐着身軀,疲累道:“是鞭傷。”
“鞭傷?”他小心問着,指腹擦過我的傷痕,戰戰兢兢,我悶哼了聲,凄然笑出聲:“你猜得沒錯,是神鞭所傷……諦聽同你說過,我以前,也是個神仙,只不過那些都是過往的事情了……”後面的話,我不願再準備說出去了。
他輕輕摩挲着我的傷口,嗓音低啞:“那些往事,讓你很傷心吧。不若,同我說一說,將你這些年的苦,都說與我聽……說出來,也許會好受的。”
我依舊無奈笑着:“沒什麼可傷心的,也沒什麼可苦的。只是,有些事縱然過去了很久,偶爾想起,心頭還是疼。”
“那些,是你的傷疤。”
我的氣息越來越虛弱,一隻手撐着身子已屬不堪重負,只好將另一隻手也搭在了石面上,傷口的痛消去了甚多。我呢喃道:“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曾經被自己視若生命的人,有一日突然拋棄了自己,那種感覺,有多麼錐心,多麼令人窒息。”
“染染……”
“我其實,是個廢神,是個被他拋棄的神……”
他掌心靈力突然抽回,我的身子一時沒了支撐,便羸弱地倒進了他的懷中。他攬住了我,墨色廣袖垂落塵埃,我倏然沒力氣去掙扎,連動一動,都不大樂意。他將溫暖的指腹搭在我的臉廓上,溫潤而又柔和道:“或許,他並未拋棄你……”
我吃力搖頭,閉着眼睛,腦海里又湧起了當年在星河深處的場面:“是他賦予了我一切,也許,打從一開始他便沒真正好好看過我,他給我的所有,也許都只是出於一個大神該有的慈悲心,而我卻將這份慈悲心,當作是情……他給過我的,最後又盡數收回,那是我欠下他的,從頭至尾,都是場因果輪迴罷了。”
“染染,你可有責怪過他?”他在我耳邊,溫言細語。
我哽咽了聲,乏累道:“怨過,也恨過,怨了他整整兩年,可後來當我曉得他已再不會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又疼了,心疼了,若當年他便容我墜入那星河中……”
“是他不好,負了你……”
我的神志愈發模糊:“從來都沒開始過,怎會擔得一個負字。”
他伸手給我理着稍稍散亂的發,我倚在他的腿上,雲裏霧裏便要睡過去。他將火光再壓暗一些,玉指將我肩上衣衫攏好,一件外袍披在我的肩上:“我已給你施了法,你好好睡一覺,背上這傷,明日便會完好。你乖些,我陪着你。”
一夜燭光橘華,滿枝杏花似雪……
翌日我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睜開眼時才發現我已伏在他的腿上睡了一夜,而他只手撐着額,眉心微蹙,濃密細長的兩扇睫毛輕輕抖動着,溫潤如玉的容顏與記憶中的那張輪廓,太過相似了……
伸手想要去撫摸他的容顏,可手終究是在半途中頓了下來,無奈地晃了晃腦袋,白染啊白染,你真是太傻了,不過是相似罷了,又怎能當了真。
我起身取下肩上他的白袍,衣衫中溢着似有似無的淡淡月錦花香,我握着他的外袍,看着他依舊在熟睡的模樣,俯身將外袍放回他的腿上。
洞外的天頗為陰沉,風很涼,約莫是要下雨了。冷風拽着枝頭的繁花,杏花從枝頭飄落,我伸手小心接住一片,花瓣落入掌心,復又被風吹走,擦過我的青絲。
我在樹下站了有半刻鐘的時辰,看着眼前杏花從衣袖間擦過,漂泊無依……當年我沉睡萬年蘇醒后,因着元神受損,所以有太多的事,太多的人都記得不清晰了,自然,也包括他。我曾想若那時候便將他整個都給忘掉該多好,可,老天沒給我這個機會。
“你許是不知道,我與帝曄,不久便要成親了。”
婧怡帝姬是靈海一族的帝姬,亦是陪他最久的一個人。聽聞那次她與帝曄的婚事,乃是明珏天尊做主,天帝陛下親自下旨所賜婚的。雪離上仙那時候是唯一一個願同我說真心話的人,她說,彼時是婧怡帝姬去求了明珏天尊,本是只求天尊一道恩旨,將她送去給帝曄大神做個側室便好。婧怡她知曉,帝曄一生薄情寡慾,對她更有個叔侄情分,怕自己有心做帝曄大神的正夫人,帝曄大神亦是不會同意。
但後來明珏天尊與帝曄大神商榷此事的時候,帝曄大神卻出乎意料地答應了下來,且說了句話——
“我帝曄此生,只會有一個妻子,無正側二室之說。”
他是何時愛上婧怡的,我竟一點兒也沒察覺過……
多年之後聽黑白無常說那天界的秘聞時,我才知道,當年帝曄與婧怡的親事並沒有成。只因成親之日星盤動蕩,九曜宮受了牽連,宮宇樓閣倒了不少處,其中也有他們行三禮的敬天神殿。敬天神殿倒塌,此乃從上古至今從未有過的事情,眾神以為,帝曄乃是九天星辰之主,帝曄成親之日發生了此事,必是不祥。加之九曜各星君跪地請求,這場婚事才算暫且擱置下了。
九曜宮安穩下來后,司命星君又替他們擇選了個吉日,只可惜帝曄並未等到那日,便以身殉劫,葬入星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