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世態炎涼
寒風蕭瑟,方圓靜謐,輕衣飄落,雲開月明。
這是今生的初相遇。
鞦韆高盪,公子以身相抵,少女一見銘心。
這是今世的重相逢。
玉輕然的腦海里,漸漸浮現出過往遺忘掉的事情。
歲齡四十五時,玉輕然只是個還沒開始修鍊靈力的小女娃,想去參加在幻族設立的百年匯宴,可姑姑不讓。她當時很委屈,不明白姑姑的用意,好奇心驅使她偷偷溜出去。可晚宴的宮殿把守太嚴,她溜不進去,想到站在高處或許就能看到裏面的景象。
於是,玉輕然偷偷溜去後山,挑人少的地方一步步爬上九煙山的山頂。山頂有一處斷崖,斷崖旁又有一顆茂密的綠樹。
玉輕然一點一點爬上去,累的滿頭大汗。遠方一排排宮殿張燈結綵,令她眼花繚亂,找不到晚宴宮殿所在,更看不清宮中人影。
弦月高掛夜空,空氣中寂靜的只剩風聲,山頂沒有一個人,玉輕然忽然感到害怕,想跳下樹,可樹太高,她失去了跳下去的勇氣。就在她想要放聲大哭的時候,樹下忽然傳出了腳步聲。
一個黑衣人站在崖邊,向沉暗的天空許下絕望的念想:“願,不再有來生。”
玉輕然蹲在樹頂,睜大眼睛看着下方這個比她高出許多的人,一身黑衣服與夜色融為一體,在他說完那句話后,轉身向後倒去。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把這個人拉回來!
玉輕然不做猶豫,傾身朝他的方向躍下。下墜過程中,寒冽的風刮在臉龐刺骨又冰冷,她把手給他,他渙散的瞳孔有一瞬的聚焦,沉默地盯着她。她使勁把手往前遞,欣喜看見他也正朝她伸出手。
她想抓住他,可他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怎麼也趕不上,兩個人只能越離越遠。
她隨他一同墜入遙望川中,忘惡水將所有的雜想與邪念一同洗滌乾淨。她是水中來去自由的精靈,游到他的身旁,細嫩的小手撫上他如玉琢的臉龐,唇瓣同他緊緊相貼。
水中呼吸交渡,甘美又綿長。浮出水面的一瞬間,他與她的頭髮和衣衫都濕透了,水滴掛線一般往下掉。
他不再自暴自棄,努力平復着心緒,問她:“你叫什麼?”
玉輕然揉着眼睛,直到看清眼前人才罷手,“姑姑說不能告訴陌生人。”
他頓了頓,又問:“為什麼跟我跳下來?”
她小小年紀,不僅不認生,還敢說出真實想法,一個光明又虔誠的想法。
“因為,我不想你死。”
暗夜裏,玉輕然的杏眼閃爍着微光,很大很亮,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她的身體忽然輕了許多,被他攬到跟前。他的心緒有些難以把控,近乎到達崩潰邊緣,拿額頭抵住她的前額,全身都在發顫,咬緊牙斷斷續續地說著:“那些人……那地方……都容不下我……只有你……歆姨的孩子……”
這是玉輕然第一次和男子離這麼近,可她並不抗拒。她能感覺到他其實是想放聲哭泣的,可能是因為一系列原因不願哭出來。
玉輕然以稚嫩又純真的聲音出口:“你可以哭出來的,不丟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不為所動。
玉輕然有些着急,想到一個辦法,“不然,我們兩個一起哭?我先哭給你看!”說罷對準自己的胳膊上的肉一把扭下去,果然,她痛的立馬掉下眼淚。
遙望川上,頓時傳出大聲的啼哭聲。
玉輕然是真的在哭,由疼的哭泣到真情實感的悲泣,以至於撕心裂肺,哭喊的越來越洶湧。
每當想起自小阿爹阿娘離自己而去,那種被拋棄的傷心感,她無論如何都剋制不了。說到底,她和他有什麼區別呢?不過都是被拋棄過的人,一個被親人捨棄,一個被世界拋棄。
水面上,玉輕然放肆哭喊着“阿爹”和“阿娘”。墨雲簫一直看着她,剛開始眼神發怔,有被玉輕然忽然的失聲痛哭驚到,其後眼裏的灰敗之色一點點散去,留下的,只有拋去人世紛擾的寧靜。
然而,就在突如其來的片刻,玉輕然感到對面的人緩緩將身體前傾,唇畔逐漸靠近她的前額,在上面落下一吻。
玉輕然瞳孔驟然放大,兩隻小臂不由自主地立在胸前,再之後,身體便不會動了。
姑姑急切沉怒的喊聲在對岸響起。她頓時如夢初醒,縮了縮脖子,想着回去少不了一頓臭罵,但又不敢不回去。
這時,一隻寬大的手掌摸上玉輕然的頭頂,對方雖然沒有什麼表情,可眸光卻出現了一絲柔和。他輕啞着聲音對她說:“回去吧。”
“哦。”玉輕然在水中移動腳步,水流嘩嘩作響,可她還是忍不住回首,以真誠的希望目光注視着他,“你不要死。”
後來,她被姑姑領走了,只留他一個人在遙望川中央。玉輕然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更不知他後來怎樣,但隱約能察覺到,他應是姑姑一直討厭的辰族人。百年間,她總是對這件事念念不忘,卻從不敢在姑姑面前訴說。
她那個時候太小,在不知情為何物的年齡,悄然產生了情愫。
姑姑從不允許她踏入辰族,也不允許她和辰族人見面,她以為姑姑是放不下兩族仇怨,可到後來才發現,姑姑只是想叫她避開辰族那兩人。
辰族主,墨雲簫。
對辰族主,是單純怕他會因往事怨恨並遷怒於她,對她不善;對墨雲簫,是完全不想叫他倆遇見,因為姑姑勘破她的前世因果,知道人靈殊途,害怕她與他今生依舊修不成正果。
正是因此,從小到大,三次百年匯宴,玉輕然一次都不能出席。
這份喜歡就像是火,久而久之,還是包不住了。在一百四十五歲時,姑姑騙她喝下忘情水,她沒有任何防備,中了招。自此,玉輕然丟失了那部分與墨雲簫相關的記憶。
她一直以為,今世的緣份來的太遲,可當想起小時候的一切,她才發覺並沒有遲。阻擋他們之間的因素太多了,家與國、仇與怨、生與死、命運與自我、大義與小愛,這些不斷新增並爆發的矛盾,絲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一味地往下壓。
她自認為自己是很辛苦的那個人,卻沒想到,墨雲簫遠比她承受和背負的東西要多上幾倍。
被辰族主狠勁打壓的經歷,壓垮他的精神脊樑,那段日子裏,抑鬱貫穿他的衣食住行。活,對他來說是一種奢望。
承擔著辰族少主甚至一族之主的責任,他恪盡職守,白天和大家一起在一五大山鬥智斗勇,夜晚靈魂回歸辰族,批閱奏摺,探查國情。
擔任着追音涯最驕傲的大師兄身份,是兩個師弟的楷模。
獨自面對她的兩次遺忘,始終毫無怨言,從不苛求她什麼。
他是個不會替自己考慮的傻瓜,明明有對自己更好的選擇,卻總是為了別人捨去自我。對她如此,對別人如此,對天下也如此。
玉輕然靠坐在月絮閣的窗邊,忽然憤恨砸窗。阿月聽見聲音急忙走來,到門口便看見玉輕然一個人趴在窗戶邊啜泣自語。
“為別人考慮……他們哪會感恩回報?不值得……”
“為什麼一定要管她!”
“什麼時候……能先考慮下你自己?”
“你也是人啊!身會疼,心會痛……”
“能不能……不要死……”
“至少……等我和你一起……”
阿月默然守在門邊,抬頭看了眼月亮。今日是正月初十,距離無回淵一事已過去十日。
正月初七,辰族對外公佈墨少主的死訊。那日的輕然玄女,說什麼都不肯相信,拖着重傷的身體,跌跌撞撞爬到月絮閣門口,死死掰着門框,幾個人都拉扯不動。
她身上多處箭傷,腿腳不便,傷口一片又一片裂出縫,浸紅了衣衫。整個人雙手撐在地上,痛苦地悲泣着,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和血液融合到一起,泣到嗓音發啞。
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墨少主墜淵身亡的事實。儘管她做再多努力,終究只是徒勞。
以音鈴傳音,響起的是辰族主和三位長老商量喪儀的對話。
以觀微入境,看到的是辰族最莊重的神殿之上,佇立着由築工靜心打造的白玉碧落台。墨雲簫安安靜靜躺在那裏,穿的是繼任大統時的雲白飛袖華服,面容毫無血色,白的透明。
辰族舉國上下掛起白帆,以國主儀式厚葬他們的少主,全國遍地響起哭喪的聲音。
七令跪守在白玉碧落台前,三大長老在焚香祭奠。
惜瑤一身火紅衣裙換成了白凈的喪服,帶起白色兜帽,哭的眼睛紅腫。文漪神情悲憫,文煜與寒清風對着逝者亡靈磕了三個響頭,含淚唱起沒人聽得懂的歌謠,隱約是追音涯的送別曲。
其餘四國派人去弔唁,不管是真心探望還是假意問候,人人皆證實墨少主已死。玉朝弦、寒歆韻、寒岐軒、楚越以及信涼帝都見過屍體,回到信涼與玉輕然對視,一個個都在搖頭,是不想言說的痛惜。
墨雲簫的屍體是月令與溫沁找到的,他們聽說了玉輕然的情況,跟隨辰族主一同看望她。
玉輕然見到辰族主便立馬情緒失控,想跟他拚命,大呼質問他是不是又存了什麼歪心思。辰族主頹喪着臉,搖頭否認。
月令心底有怨氣,不肯與玉輕然多說,溫沁代替他,把話跟玉輕然講清楚。
玉輕然看着溫沁拿手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比劃,慢慢接收到她所表達的意思。
溫沁想說的是:“是寒太子幫的忙,他用觀微看到無回淵底下有很大一片樹林,少主是受那些樹木的阻擋,才避免了粉身碎骨。族主派我和月令帶人出發,根據寒太子所指,連夜挖通了辰族通向無回淵底端的路徑。因為雪落得深,我們找到少主時,他已經全身被雪埋沒,失去了氣息。”
“被……雪埋沒?”玉輕然張了張嘴,隨後,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她的指甲漸漸深入血肉,想起了墨雲簫當時風淡雲輕地同她講自己在那場大雪中的經歷,一樣是本應闔家歡樂的除夕,被大雪埋沒,被寒冷吞噬。
公主府的人,彼此都安靜了很久,久到好似跨越了半個百年。
玉輕然坐在木椅上,呆立不動,出神望向窗外,“他真的……就這樣死了么?”
溫沁繼續耐心比劃:“仵作查驗過,四國來使和諸位大臣見證,是少主無疑。何況,萬與玄戒是認主的靈器,沒經少主任命,不可能進行下一次認主,而現如今它依然套在少主右手中指上。你若不信,可以親自去看。”
玉輕然低着頭,外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聽她問道:“隱塵呢?”
辰族主接道:“隱塵接受不了現實,跟着去了。”
玉輕然抬頭審視辰族主,辰族主同她對視。
溫沁搭上玉輕然的手,再度比劃:“請相信族主,他已經不是原來的族主,對我們都很好,對少主也很愧疚。那日看見少主掉入無回淵,他失魂落魄地哭守在懸崖邊一日一夜,人都凍病了,前幾日剛好。”
玉輕然仔細注視着辰族主,一個表情都不肯放過,盯得辰族主實在不自然。寒歆韻出來化解尷尬,“小然,相信你墨叔叔,他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絕不會再胡作非為。”
玉輕然想也不想便冷笑拒絕:“墨叔叔?別開玩笑了,我和他不親!”接着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們都讓我相信辰族主,可墨雲簫被誣陷的時候,怎麼沒一個人敢站出來叫我相信他?他被罵的那麼難聽的時候,誰為他辯解過一句?”
寒歆韻沉默不語。
玉輕然環視一周,不見信安王的蹤影。故意躲着她?這筆賬,她遲早會找他清算!
玉朝弦站在寒歆韻身旁,言語罕見得不再棍棒相向,“這件事,是我的錯,我會賠償給……”
玉輕然忽然哈聲笑出:“豈敢?您是正義凜然的桀驁君子,要維護天下大義,怎會出錯?墨雲簫該死,我該死,所有的惡事都是我們做的,與您無關,與所有人都無關!”
玉朝弦知道玉輕然心中依然怨恨,怕她情緒激動又加重傷勢,便道:“你前幾日剛受過傷,好好休息,若想尋我報仇,我在帝師府等着你。”
玉朝弦邁步離開了,玉輕然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六神無主。
弒父?怎麼可能?玉朝弦是有錯,錯在為女殫精竭慮,殃及旁人。寒歆韻也有錯,錯在比起別人,她更在乎自己身邊的人,雖然自私,但這是人之常情。
自始至終,錯到深處的,只有她一個人。
玉輕然真想現在睡去,永遠不醒來,永遠不用承受這份煎熬。
寒歆韻拉住玉輕然的胳膊,上前一步相勸:“你阿爹並非是你所想,他根本沒想要小墨的命!”
玉輕然淡漠揮手,甩開寒歆韻,字裏行間都是對他們的不信任,“你們誘他前去無回淵,埋伏眾多弓箭手,射出那麼多支箭,當我眼瞎人傻好糊弄?”
“不是的……朝弦他只是……”
玉輕然偏過頭閉眼,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我不想聽。”
就因為辰族主說過幾句好話,未經墨雲簫的同意,利用他對她的愛與縱容,他們私自放人,可考慮過墨雲簫的感受?如果辰族主展現出來的面孔都是偽裝的怎麼辦?如果他還記恨着墨雲簫怎麼辦?
這些問題,早已徘徊在玉輕然的腦海里很久很久,但在此時此刻,似乎也不再那麼重要了。
人死不能復生,新仇舊恨又有什麼意義?
玉輕然把周圍人全部掃視一圈,聯想到當日無回淵的事,諷笑:“你們所有人都一樣,對待惡人,只要他尚存一點良知,就能夠原諒他;對待好人,但凡他出了一點錯,就變成你們口中叫打叫罵的小人。不覺得這很諷刺嗎?”
玉輕然的目光轉向另一側的辰族主,笑容不僅不改,唇角還更彎了幾分,“叔叔更好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死後,您順利接管辰族,落得個慈父的好名聲。”可是,就在最後一個字落音時,她將假笑收起,雙眸在冰冷中蘊藏着巨大的仇恨,似隔空便能將辰族主的眼睛剜出,“但你配么?”
她藉助阿月的力量勉強站起身,神情麻木又冷漠,“你們在場的每一個人,說話做事時,對墨雲簫可有最起碼的尊重?”
玉輕然緩緩挪步,迎視着陽光薄怨道:“為楚柳霜,為你們,為天下,為我,他真不值!”
四下寂靜,沒有一個人敢吱聲。玉輕然出了公主府接待賓客的房間,抬頭便看到楚越剛走到門口。
楚越的眼睛在與她對視中,忽然躲閃,並平靜地問:“你好些沒有?”
玉輕然也不再盯着他看,沉默點頭。
楚越似是鬆了口氣,刻意說明自己來意,“我來找帝師。”
玉輕然側身給他讓開路,楚越提步而上。
“小越。”
聽見熟悉的呼喚,楚越立刻回頭,眼睛裏有驚喜,可漸漸還是被理智沖洗乾淨。
這次,玉輕然是真心笑出,“謝謝你願意相信他,比我做的好。”
楚越張了張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把拳頭握緊。
玉輕然在寒風中微微笑着,像是在做最後的告別,“是我殺了他,所以今後,你不用再勉為其難喊我‘姐姐’。”
楚越站在門口,微垂着頭,等着玉輕然一步一步離開。待抬眼時,玉輕然已經轉過拐角,往另一個方向而去了。
冬日太陽下的風依舊很冷,短短几日,玉輕然彷彿又消瘦了很大一圈。楚越心中難受,對着玉輕然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