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物是人非
轉過彎,月絮閣近在眼前,玉輕然感到頭暈目眩,儘管身披再厚的衣物,身體依然冷的打哆嗦。她堅持不住,要往下掉,阿月急忙扶穩她。
“您不要緊吧?”阿月顫顫巍巍地問。
玉輕然輕搖頭,望着白凈的天空,感受着風侵襲過臉龐的寒冷,坐在地上喃喃道:“如果我也被凍死,他會不會就原諒我了?”
阿月蹲了下來,猶豫道:“奴婢……不知道。”
地上冷清清的,玉輕然卻只有傷心,她長嘆一口氣,把自己臉頰埋入雙膝間,“我不想的……為什麼會這樣……”
阿月碰了碰她,“奴婢先扶您進屋休息吧。”
玉輕然坐地不動,肩膀不知是冷的發抖,還是因哭泣顫抖。
阿月道:“您這樣,墨少主走的也不會安心。”
玉輕然抬起空洞的眼睛,忽然問:“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
阿月一怔,沒想好怎麼回答,便聽玉輕然又自嘲笑道:“沒有你們公主的溫柔善良,沒有惜瑤自由快活的勇氣,沒有永思姐的從容大度,沒有雪令的清冷自持。”
阿月張了張口,想出聲安慰,卻終感無力。
原以為公主面對墨少主已經足夠自卑,沒想到輕然玄女有過之而無不及。
玉輕然邊笑邊哭:“什麼可柔可剛,我就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孩,裝成大人想保護在乎的人,卻什麼都沒能力守護住。我頂撞父母,違逆姑姑的遺訓,目中無人,跟天下人對着干,像個惡魔一樣殺人不眨眼……怪不得阿爹會那麼生氣,我這個樣子真的糟糕透頂!”
不遠處,肖繼離領着顏言匆匆趕來,見玉輕然坐在冷地上,把阿月呵斥了一通:“怎能叫她坐地上?快扶她起來!”
阿月受到驚嚇,趕緊聯合顏言把玉輕然從地上拽起。
玉輕然抬眸看他倆,“你們也看見了?”
肖繼離沉默點頭,不欲多說。
玉輕然堅持不懈地問:“那個人……真的是他?”
顏言忽然轉過身,擦起眼睛,長嘆抽泣。玉輕然依然不死心,固執地等着肖繼離的答案。
肖繼離啞聲道:“小小玉,你還小,會找到更好的人。”
玉輕然喉頭一澀,猛地吐出一口紅腥,強捂着心口,忍着不適哭求:“你不要再說了……”
肖繼離對顏言道:“你送她進去,我去找小玉問些事。”
阿月替玉輕然擦掉殘血,和顏言一左一右圍在玉輕然身邊。
顏言擦乾眼淚問:“你不去見閣主最後一面嗎?”
玉輕然低頭小聲說:“他不會想看到我。”
顏言使勁搖頭,“不會的,你不知道閣主他……”
一個人影忽現,帶着淡淡的竹香,緊接着是一雙殺氣騰騰的手直擊玉輕然。
“玉輕然,你有沒有心?”文煜氣恨之下顧不得男女之防,直接拎起玉輕然的衣領,想把拳頭往她臉上砸。
玉輕然有一瞬被驚到,見到來人後,眼神漸漸失去光彩,全身上下像一攤爛泥,任由文煜擺佈。
顏言和剛趕來的惜瑤趕緊上前拉架。文煜惱恨放開玉輕然,朝她伸手:“鐲子和香囊在哪裏?給我!”
玉輕然緩緩看向他,一時遲鈍的沒反應過來。
文煜冷笑:“你不說,我自己進去找!”
玉輕然的心裏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好像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自己遺落,心頭壓抑地說不出話。
不消片刻,阿月的驚呼聲傳出,是她在跟文煜抗拒:“這是輕然玄女的,王爺您怎能搶奪?”
以文煜的身份地位,做事並不需要向阿月交代。文煜把東西拿在手裏,手都在發顫,“這個鐲子,你當真以為他是一時興起買來送你這麼簡單?”
面對幾乎日夜帶在身邊的熟悉物品,此時,玉輕然像看陌生東西一樣看着文煜手中那個褐色瑪瑙鐲。
文煜不想跟玉輕然廢話,揮手在附近撒下結界,直接把鐲子往地上一摔,“你自己看!”
“啪嚓”一聲脆響,瑪瑙鐲摔地碎裂成齊整的三瓣,赫然形成一塊赤紅,一塊金黃,一塊翠綠。它們在一點點地改變形狀,逐漸化為不同的物件擺在眼前。
一個人眼睛再瞎,也不會認不出這些是什麼東西。玉輕然心中疑問重重,可所有心緒終被難掩的悲傷佔據。
腦海中一瞬間浮現出那時在帝師府上,她要磕碎這隻鐲子,墨雲簫及時叫住她,對她說了一句話。
“你別動手,會很疼,我走就是。”
會很疼……
三件靈器重新化作碎鐲,玉輕然撿起這三塊碎片,在手裏攥出血痕。鮮血順着手腕一滴滴往下落,她仿似沒了知覺,手上麻木的不知痛為何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漸漸有了痛感,並且越來越強烈。
墨雲簫沒有騙人,這樣真的很疼。不光手裏疼,心裏更疼……
怪不得,他多次叮囑她不要在外顯露這隻鐲子,根源竟在這裏。
玉輕然不明白,他為什麼連這個鐲子的事也要瞞着她?當初取靈器時說好順其自然,他既拿到卒金羽不願承認,又為何要給她?是為了叫她終生悔恨?還是看她沒有他精明,想和她開個玩笑,以此嘲笑她?
文煜痛心疾首地說:“取回黃風素潔扇后,師兄雖在閉關,卻也忙中偷閑,一早便準備上迎娶你的聘禮,此刻就在辰族放着,不信你去看啊!”
玉輕然怔怔地想着那個時候自己幹了什麼?答應了和澤川的聯姻,同意嫁給寒岐軒。
臨行前,她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千萬不要再放自己鴿子,到頭來,放鴿子的人變成了自己。
文煜冷笑講述:“師兄為你所做,你從來都不知道,竟還在生疑他對你是否是真情實意,那些年你和寒岐軒不清不楚地待在一處,有什麼資格怨他收過柳霜公主的禮物?”
惜瑤從正面抱住他,吸鼻啞聲道:“煜哥哥,我們回去吧……”
文煜摟緊惜瑤,狠狠剜了一眼玉輕然,憤聲道:“走,最好永遠也不要再和這個薄情寡義的女人有關聯!誰接近她,誰倒霉!”
顏言實在忍不住,站出來維護玉輕然,“你能不能好好講話?”
文煜甩袖回身,冷笑相迎:“我還想問神醫到底是站哪邊的?怎一個勁兒幫外人說話?”
“她算外人嗎?”顏言氣把玉輕然一指,橫眉對文煜道:“你把她當外人,閣主不是!你如今這麼數落她,閣主若是聽見,會好受?你叫閣主情何以堪?”
文煜正想反駁,周邊傳出細小的說話聲。
“我沒有……不相信他……”
顏言回頭,發現玉輕然正抱頭蹲在地上,纖瘦的身影顯得弱小又無助。
“是么?”文煜走上前,沖玉輕然耳邊道:“若真的信任,你就不會放任他一步步把自己逼入死局。”
玉輕然呼吸驟然靜止,聽見文煜滿是滄桑地感嘆和警告:“師父仙去,追音涯僅剩我們三個,現在師兄也離我和清風而去,此仇,里岳不計較,不代表我不會計較,你……”
“夠了!”顏言忍無可忍,立在文煜前方。如果可以,她真想黏住文煜這廝的嘴。
“閣主遇害,你們里岳難道就沒有責任?平時辰族裏岳一家親,裝的人模狗樣的,真出了事,你們一個個都奔着逃難而去!”
“你懂什麼?!”文煜氣怒大吼。
惜瑤怕他們真打起來,急忙拉住文煜的胳膊,垂頭對顏言道:“是里岳長輩們軟禁了我們,把路封死,不允許我們外出救援,我們……”
顏言打斷惜瑤:“所以,事發當日,除了玉輕然,我們誰都不在場。”
這是事實,無人能反駁。
顏言雙眼堅定道:“那麼,誰有資格去怪玉輕然?她比我們所有人都要強,至少她懂得站出來維護閣主,想盡辦法護他周全!”
文煜呵聲冷笑,“周全?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顏言怒懟:“當時具體情況是怎樣你清楚嗎?光憑結果就認為是玉輕然殺了閣主,你就沒有想過其中或許另有隱情?”
說罷,顏言拉過玉輕然,對她盡量緩和了語氣:“當時究竟怎麼回事?咱們現在當面告訴他,也好過他一直這麼咄咄逼人!”
對顏言的理解與信任,玉輕然心中感激十分。可縱使理由千萬種,結果卻只能有一個。她的理由,對於這樣的結果,又有什麼意義?
面對身披喪服的文煜與惜瑤,玉輕然來到他們面前,彎腰低頭鞠躬:“對不起……他的確是因我而死,是我親手把他推下了無回淵,是我的錯。”
文煜搖晃着玉輕然,撕心裂肺地叫嚷:“我不要道歉!他把所有東西都給了你,包括他的命,你又是如何對他的?你把師兄還給我!還給我……”
玉輕然跟個任人擺佈的木偶一樣,動也不會動。耳邊多少聲音,好聽的、難聽的,都已經聽不到了。
惜瑤使勁把文煜往回拉,防止他傷害玉輕然,“煜哥哥,別再說了!”
“我說她又如何?她就是個禍害!”
“姐姐已經很傷心了,你何必再火上澆油?”
“她沒有心,哪來的傷心?都是做給人看的!”
“姐姐的姑姑,芳吟玄女……在雲簫大哥的太陽真火下灰飛煙滅,也是被眾人目睹,煜哥哥難道不記得了嗎?”
文煜頓時話頭堵塞,身體一僵,想起了這件被忽略了很久的事。他漸漸退去戾氣,臨走時,對玉輕然義正言辭道:“你最好不要再出現在師兄面前,否則我怕他下輩子都跟你糾纏不清,受你禍害,永無寧日。”
顏言抄起木棍,向文煜掄去。
文煜順勢一躲,不能罵玉輕然,於是大聲罵顏言:“叛徒!白眼狼!”
顏言把木棍甩的遠遠的,氣得大罵:“你mb!滾犢子!”
回過頭,發現玉輕然又坐在地上,還在攥着那三塊碎片,手露在外面,不僅被凍的發紅,還一直在流血。
顏言走過去,拍住她的肩膀,“別聽姓文的瞎說,不是你的錯。”
玉輕然攥着碎鐲,雙拳覆住雙眼,深吸氣顫道:“是我的錯。”
顏言頓了頓,道:“你和閣主真的一樣。”
一個把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攬,一個把所有的錯歸咎於自己。明明這些事不全歸屬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自己抗下所有?
玉輕然把手攤開,看着那三樣碎塊,又打開墨蓮香囊,裏面冒出一道紅光,浮現在眼前的物什,是一枚通體黑色並刻有雲紋標記的印章。
玉輕然遲鈍的眼睛逐漸聚光,看清這是什麼東西后,抱過玄龍雲印,心裏非常難受,即刻低泣出聲。眼淚一顆接着一顆往下掉,就好像永無休止一樣。
“他給我這些東西做什麼?”她顫着音哭問。
顏言道:“因為愛,所以信任,閣主是想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
“可我不想要這些。”玉輕然氣憤地將玄龍雲印一拋,“做的這樣絕,連條後路都不給自己留,他就那麼想死?”
顏言看的清晰,順着方向將它撿回來,無奈嘆道:“他只是放眼大局,和帝師想法是一樣的,想讓你走最好的路。”
面對顏言遞來的玄龍雲印,玉輕然不接,“那他有沒有想過,我其實並不適合當君主。”
顏言道:“你把幻族打理的井井有條,這就是憑證。”
迎着冷風,玉輕然縮起身子,像個被拋棄在街頭的小孩,委屈地說:“辰族和幻族不一樣……”
她不想當什麼君主,不想擔負什麼重任,只想他好好活着,哪怕他不能和她在一起,最後真的成為沒有感情的靈,娶紅鸞星君為妻,她也只想他能好好活下去。
“那樣的處境和過往,我知道他選擇活下來,付出過很大的勇氣,可我就是不想他就這麼死了。我努力了這麼久,為的只是他能夠好好活着,至少我還能時常看到他的人,感受到他的存在。但是現在,他不在了,我甚至不敢去見他。他不會想看到我,我說了那麼過分的話,還在除夕之日推他下懸崖,他死之前一定恨死我了。”
顏言安靜地看着她,抿唇道:“閣主不會恨你的,他只會疼你。”
“我不值得……”玉輕然帶着哭腔低眉,由阿月輕輕掰開她鮮血淋漓的手掌,把三塊碎鐲放地上,幫她包紮傷口。
“你值得!”顏言抓住玉輕然的肩膀,神情格外認真地對她道:“閣主曾說過,能死在心上人的手上,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他只願死在你的手裏,你應該為他感到開心。”
玉輕然再也支撐不住,撲向顏言的懷抱,放聲大哭。
顏言也一同掉淚低泣:“雖然我也不想接受現實,但別說喪氣話。去看看他,哪怕一眼也好,黃泉碧落,能再見到你,閣主會很開心。”
玉輕然問:“上窮碧落下黃泉……他真的還想見到我?”
“會。”顏言堅定道。
玉輕然含淚笑說:“好,我一定去找他。”
顏言重新把玄龍雲印遞到玉輕然面前,連着那三塊碎鐲,一起交給玉輕然,“拿好這些東西,既然閣主選擇給你,你就一定要妥善保管。怨靈閣我可以幫你分憂,但辰族那邊,就全靠你了。”
阿月包紮好后,正遇玉輕然向她伸過手,她機敏扶她起身。
玉輕然收好幾樣東西,看向阿月:“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要說出去。”
阿月應聲:“奴婢清楚。”
顏言貼近玉輕然耳邊悄聲說:“還有靈器,閣主之所以瞞着所有人他私藏卒金羽,我的猜測是,他不想引祥龍現世。”
玉輕然點頭,似早已料到,直起腰桿,面對所有人茫然未知的未來,她淡淡地微笑着,將靈魂的盡頭,一眼望穿。
天之涯,海之角,黃泉道,碧落台,茫茫生死不自量,相知相憶難相忘。
所以,可否等等她?
等把所有事安排好,她一定會來。那些相關的人,相關的事,是時候該做個了斷了。
“陛下聖旨到!”
玉輕然前腳剛踏入月絮閣的一刻,宮中一人便前來傳旨。
顏言好奇,不為所動;阿月震驚,當即跪首。與傳旨小太監前來的,是信安王與永思。比他們慢一步的,還有玉寒夫婦、寒岐軒與楚越。
“奉天承運,楚皇詔曰:幻族玄女實為帝師之女,意與信涼結盟,代替我國已故柳霜公主完成聯姻,朕特贈其信涼御華帝姬身份,位列諸公之上,助其擇今世良緣。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