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無回深淵
玉輕然收回香囊,深吸氣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墨雲簫冷漠地笑,“說。”
玉輕然一眨不眨盯着他的雙瞳,“現在,楚柳霜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墨雲簫漫不經心地講:“簡單,只要她所願,我必為其完成。”
“那我呢?我又算什麼?”玉輕然顫着聲音,指着自己問。
“這是第二個問題。”
玉輕然拔出銀月,將鋒利的刃橫在他頸前,“你回答我!”
“愛而不得,就要殺之,原來輕然玄女也是個狠心的人。”
“回答我!”玉輕然將劍推近大喝,利刃還是穩穩與他的頸膚保持了半寸距離。
墨雲簫若無其事地輕笑,“輕然玄女耳朵不太好使?我之前說的很清楚。”
心,在無聲無息地絞痛。這份疼痛,這句警告,令玉輕然無法呼吸。
她對他來講,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精美飾品么?
玉輕然執劍的手有些發顫,忍着已經麻木的痛楚講道:“墨雲簫,如果可以,我現在真想殺了你。”
但是,她還是拼着頑強的意志力將劍握穩了,並一寸一寸地離開他白皙無痕的脖頸。
愛而不得而殺之,她始終都做不到。
玉輕然從靈膛中取出一包散發清香的茶葉,扔進墨雲簫懷中,含笑道:“送給你,從此刻起,你我再無牽扯!”
她來的步履蹣跚,走的瀟洒如風,不給他留半絲挽留的餘地,更不給自己留半點念想。
墨雲簫握緊了手中茶葉,認出那是普洱知春,鳳眸閃爍着微光,忽明又忽滅。
他沉默收起它,玉輕然一襲紫煙覓雲錦坐立在馬鞍上,驅策着皓白皮毛的雪馬來到兩軍陣前,身後是信涼澤川兩國的千軍萬馬。
她一手握緊馬疆,指節根根泛白,從高端俯視下去,定定地望着他,“卒金羽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墨雲簫致笑不語,眸光若有若無地掃視到她右腕衣袖的凸起。
“交出你手上靈器。”玉輕然漠然道。
墨雲簫玩笑弄語,“我手中靈器好幾樣,就不知輕然玄女想要的是哪件?”
信安王沒有耐心地叫囂:“跟他廢什麼話?直接擁兵而上,把靈器搶過來!”
玉輕然驟然回首瞄了信安王一眼,特意提高聲音百倍,“你廢什麼話?本玄女跟他講話,也有你插嘴的份?”
信安王不滿地嘖嘴,看向一旁的玉朝弦。玉朝弦冷笑,“她是幻族之主,身份在你我之上,叫你閉嘴就閉嘴。”
信安王抱着看好戲的念頭,暗藏怒意,“本王倒要看看,當著天下人的面,她還怎麼維護他?”
楚越在一旁默默看着,不知事情的為何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明明兵戎相見是他們彼此都不願看見的結果,可這樣的困局還是發生了。
天空中,雪下的越來越大,飄的越來越急,似乎連老天都在催促這事趕快有個結果。
玉輕然兩眼緊盯着墨雲簫,手指微綣,“我們,一定要這樣?”
他清涼的話語響徹在浩大風雪中,“你也說了,你我之間再無羈絆。靈器我不會上交,除非你現在就動手殺了我。”
“你以為我不敢?”說話間玉輕然已一手握弓,一手迅速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羽搭在弦上,將對面之人的心口對準。
這話從偽裝數十年溫婉照人性子的她口中說出,直叫人感到冰冷決絕,與之前完全判若兩人。
永思焦急策馬來到陣前,戴着隔絕冷氣的雪白手套,緊攥箭頭,對玉輕然清聲道:“輕然玄女,你要想好了,這一箭射出,你與墨少主或許會自此陰陽兩隔!”
信安王驚嚇又恐懼,在後方焦喊:“女兒,你在做什麼?還不快回來!”
永思抬眼望向自己父王,又看向那道白衣身影,寒岐軒正在微眯眼盯着她。這樣的眼神,使她嗅到了危險的味道,是寒岐軒一貫要殺人滅口的感覺。
永思不為所動,只是再度清晰開口,“傷人更傷己,你一定會後悔的!”
玉輕然仔細打量着永思,又瞥向對面迎風而立的那道墨影。風雪肆虐,他一個人顯得孤寂又冷清。儘管有永思的好言相勸,可他依舊不動於衷,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眸子再沒有以往的耀人星光,只有瀰漫性擴散且止不住的憂傷。
玉輕然驀然把心冰凍,對永思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見永思不放手,玉輕然猛一把推開她,“嗖”一聲,如破空之聲,箭羽被射出,沒入對方體內,正中墨雲簫心口。
這一箭用了很大力道,直把墨雲簫釘後退數步。崖邊,因為他的後腳已經有一半踏空,不少石子碎塊向下滾落。楚越着急衝過去,攬過他身子,把他帶離危險的邊緣。
墨雲簫默默低頭看向插入胸膛的一箭,眸中傷上加傷。很快,他的襟口沾濕大片紅跡,即便是一身墨衣,也掩蓋不住赤紅血液滾滾流淌的事實。如同玉山將傾,他半跪在地上,捂着心口,臉色慘白。
楚越陪他一起蹲下,擔憂地問:“姐夫,你怎麼樣?”
墨雲簫輕搖頭,慘白着臉,說不出一句話。
楚越抬眸看向不遠處的玉輕然,滿眼的不可置信,“你還真要殺他?忘了他曾經為救你,都願把心掏給你嗎?”
玉輕然冷清着面孔,無動於衷,當她視線逐漸下移,定格在墨雲簫握箭的手時,身體驀然僵直。
他們都屬於一種人,捨得對別人心狠,對自己更狠。於是,那根深入心扉的箭羽,竟被他驟然抽出體外!
心口的疼痛讓墨雲簫定了定眉,他緊抓血箭站起身,看向楚越,“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你管不着。”
“可是……”楚越還想再說些什麼,可話堵在嘴邊,竟是什麼都說不出。
“走!”墨雲簫大喝,一掌將他推出。
無數信涼士兵湧上前,把楚越圍在其中,不叫他離開半步。
永思過來拽住他,把他往回拉,楚越依舊不停地頑抗,抱住面前阻攔他的兩柄長槍,沖前方喊道:“玉輕然,你要是敢把他殺了,我楚越今生今世永不再承認你是我姐姐!”
不管身後有多亂,玉輕然只把目光凝在那一人身上,伸出手索要,“我再講一遍,把靈器給我。”
信涼和澤川真正看重的是靈器,只要把靈器交出,她定能勸說眾人退步,放他離開。
墨雲簫卻自動忽略掉她的話,抬頭慘淡笑看她,一步一步逼近,“我來阻止聯姻,不只是因為還柳霜公主的恩情。”他頓了頓,又向她柔和了目光,道:“如果你是真心喜歡寒岐軒,我可以如你所願,拱手相讓也未嘗不可。可我知道你並非真心喜歡他,玉輕……”
“住口!”玉輕然冷眉豎目,狠命將他的心一層又一層剖開,在上方反覆踐踏,“我堂堂幻族之主,要什麼沒有?我有能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愛的人我為何要嫁?如今你根本沒有餘力抗阻!”
墨雲簫停了步伐,仰起頭看她,緩緩而道:“既然你覺得我的存在只是你的阻礙,那我無話可說。”
玉輕然再次拿起銀月指向他,雙目通紅,不知是因怨恨染紅的憤怒,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總歸,在她的眼裏,再無一絲溫存。
“殺親之仇,不共戴天,你殺了姑姑,欺騙了那麼多人,傷害了那麼多人,其中就包括我!像你這樣三心二意的人,實在罪無可恕!”
銀月轉瞬被大力擲出,直向墨雲簫面門而去。他一動不動,任由強勁的冷風刮過面門,眼底一灘死寂。
再睜眼,看到的是玉輕然淚如雨下的臉龐,聽到的是銀月恨聲砸地的清響。
玉輕然終究還是驅動銀月及時落下,未曾傷得了他分毫。
她接過晶瑩剔透的漂亮雪花,把它們一點一點地碾碎,“從前,我很喜歡下雪天,覺得這是冬日中的唯一美景,但是後來,我厭恨它們,直到現在,看見雪花,我依然會心痛。”
玉輕然看着他被血河浸染的傷口,慢慢撫上自己的心,“你能感受到嗎?”
墨雲簫唇形微動,話在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
玉輕然將冷艷的容顏側過去,不再看他一眼,“趁我沒改變主意,你走吧!從今以後,我不想再看到你的人,也再不想聽到有關於你的任何消息!”
數不清的千軍萬馬前,墨雲簫頹然失落的眼瞳泛着無盡難言傷痛,終是道出一句,“告訴你一個秘密。”
玉輕然卻已心不在焉,餘光掃射左右兩側,看不到什麼東西在動,卻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墨雲簫搖晃着步子,一步又一步後退到無回淵邊緣,那雙被上帝親吻過的鳳眸里,倒映的光影是這個高坐在馬端的冷艷名絕的女子。
冷,是徹心的寒冷。
絕,是寡斷的絕情。
微風冷意四起,徐徐吹起他九天長發,他手握那根斷去他半條命的長箭,整個身軀麻木的無知無覺,卻依然為她保留了一彎真誠的笑,“寒風蕭瑟,方圓靜謐,輕衣飄落,雲開月明。”
玉輕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皺起眉。餘光瞥到後方那一大批隱匿的人群,聲響像極了無數弓弩的搭箭聲,並且越來越清晰。
墨雲簫解釋道:“曾有一墜崖者,了無希望時,遇到了世間人性最純真的一面,我與你的初見,便是如此模樣……”
月白綢緞的一端猛然襲來,拍打在他一傷再傷的前胸,把他推出無回淵邊境。
雪空中,他胸腔翻湧的鮮紅血液似雄雄潮浪噴洒而出,霎時飛濺滿空,整個身軀如殘破的木偶,飛出大地,落入了萬丈深淵。
玉輕然最後一眼見到的,是他投過來的不可置信的驚痛目光,還有灑在風雪裏的滿目驚紅。
此時此景,被封存的童年回憶霎時湧入腦海,一幕幕閃至眼前,玉輕然才意識到墨雲簫的言外之意。
何來遺忘?何來多情?一切都是他的偽裝!
墨雲簫被打向深淵的一瞬間,無數箭羽似瓢潑大雨般匆匆而至,箭箭對準他的身軀要害。可箭射的再快,也不可能趕上人體墜落的速度。
玉輕然心頭猛驚,發瘋般朝無回淵而去,雙手顫抖地重新擲出吟月綢,要把深淵中的人找回來。
三三兩兩的箭羽釘入她的後背,打入她的肩頭,刺進她的雙股。她一個人趴在空曠的雪地,無助地哭着,麻木地痛着,一面攥緊吟月綢追尋深淵下的人,一面一點一點向崖邊爬去。
身後,寒岐軒和楚越三人對眾將士驚喊着“住手”。等箭雨停下,玉朝弦越過眾人,轉瞬來到傷痕纍纍的玉輕然身邊,震斷所有插在她身體中的利箭,抱起她失血過多的薄弱身板。
為護住她的氣息,玉朝弦把洶湧澎湃的靈力打入她體內。
玉輕然卻不知哪來的大力,一把推開他,赤紅着雙眼一遍又一遍地拋出吟月綢,固執地在無回淵邊尋找那個已經消弭的人影。
玉朝弦勸她,她不聽;寒岐軒來勸她,她也不聽;冷靜后的楚越來勸她,她依然不聽。
所有人都說,她不可能將人找回來,可她還是存有一絲希望,哪怕再微弱,也絕不能放棄!
萬幸的是,吟月綢感應到了重量,玉輕然驚喜得連眼淚都顧不上擦,迫不及待往上拉。
她的力道用的很輕,幾乎沒怎麼費力,吟月綢的那一端就回到她眼前。
可是,帶回來的不是他的人,只有一個瓷泥做的女娃娃和一塊火紅色的鳳玉墜。
玉輕然不甘心地再探,但無論她再如何尋,深淵中都空無一物,更別提一個人影。
她憤恨之下以拳砸地,恨透了自己對墨雲簫的冷心冷情,“明明可以挽回的,你為什麼不上來?”
可是,原因如此簡單,還有為什麼呢?
他一定在怨她,為什麼不肯相信他的為人,也不相信他的感情,什麼都不顧地往他心口射上一箭,再親手把他推入萬丈深淵……
他是遭受過那般深重創傷的一個人,因為她才有了渴求光亮的念頭,而她卻把他的感情肆意踐踏,毀滅了他心底最後的一束光。
玉輕然拿過瓷娃娃與鳳玉墜,在風雪中顫聲低問:“你真的就這麼恨我嗎?”
恨到就算把有關她的東西還給她,以此跟她劃清界限,也不願跟她上來?
他一定要用他的生死來向她泄恨嗎?
雖然是她自作自受,但……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恨她……
她記得自己曾經答應過墨雲簫,要每年的除夕都陪着他,為他守歲,為他做年夜餐,誓要彌補當年他所受過的疼痛與屈辱。但是自己不僅沒做到,還在除夕說出那些傷人的話,將他推下懸崖。
這樣的自己,簡直比辰族主還要罪惡,還要可恨!
玉朝弦和寒岐軒一直在給玉輕然傳輸靈力,為其療傷。楚越見玉輕然眼神渙散獃滯,輕搖她胳膊,希望她能有一絲反應。
玉輕然緩緩抬眸,看向楚越。玉朝弦見她終於有了意識,欣喜若狂,好聲相勸:“你身上多處箭傷,需要及時處理,我抱你回去。”
他不說倒不要緊,一提箭傷,玉輕然便回想起自己剛剛乾的那些事,猛然甩開幾人的手,順着懸崖峭壁就要往下跳。
與此同時,寒歆韻與辰族主風塵僕僕趕來現場,眾人大驚失色。
“輕然!”
“小然!”
“姐姐!”
“柳霜!”
“玉丫頭!”
玉朝弦遭靈力反噬,吐出一口血,氣指前方玉輕然的背影,指尖發顫地大喝:“快攔住她!”
寒岐軒也一同遭受反噬,坐在原地,反嘔出血。
玉輕然已經離懸崖一步之遙,楚越和永思分別立在她左右兩側,把她往後拉,拉不住,就拚命攔着她,不叫她往下跳。
玉輕然瞬間崩潰哭喊:“放我下去!讓我去找他!我求你們……”
“他回不來了!”楚越剎那大吼,“只有你能取他性命,你把他推下去的,他還能活嗎?就算能,他所作所為都在一心求死,早就不願活了!”
玉輕然身心霎時靜止。回想墨雲簫的種種作為,辜負她,激怒她,跟楚越所說的如出一轍,他的確是在一心求死!
為什麼……明明她做好了一切規劃,該死的是她啊!為什麼還是要他來承擔這一切?
玉輕然忽然想起那顆水珠中的水是她委託楚越取來的,遂抓住楚越衣領,沉怒道:“你騙我,送來的根本不是忘情水!”
“我沒騙你!”楚越怒駁。
“那為何他喝下去還會記得我?”
“這你該去問他!”
永思用勁抓牢她的左胳膊,急了眼,“因為遙望川的水喝下去,對靈不會有任何影響!”
玉輕然的心跳戛然而止。
原來她離開前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計劃辦的事,他全都知情。故意裝作滿不在乎的模樣,也是為了她能夠多怨他恨他一些,把他衷情的一面徹底在她心底抹除,這樣,她就有理由跟隨天下人一起除掉他,不會再想着用自己的命替他謀安定。
他傻的分明,從一開始,便把她看得清晰又透徹。
她是真傻,無論何時何地,都無法參悟他的所思所想,直到最後一刻,才幡然醒悟。
只是……現在的醒悟,是不是太遲了?
玉輕然獨自冥想着,不禁把淚混入口吐的血液中,觀盡漫天大雪,雙手攥緊了瓷娃娃與鳳玉墜,眼皮再也支撐不了疲累,慢慢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