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蒼山鬱郁,重重疊疊。
嵐靄為群峰披上一層輕紗,峻拔峭壁倚靠相連,好似怒放的蓮花。無數蓮峰石刃刺向蒼穹,恨不得將雲霞撕成碎片,正是怪石嶙峋的奇景,讓此山被譽為蓮峰山。
修鍊場位於蓮峰山主峰,供蓮華宗所有弟子使用,偶爾還會有長老露面。入門弟子離開學堂后,就會拜入不同長老門下,長期在修鍊場練習。
從高處俯瞰,修鍊場如巨大蓮蓬,其間有無數孔洞,正是分隔的場地。威嚴的大門前,有兩名白衣弟子值守,各自管理着一個入口。
左邊的入口是普通修鍊場,提供給一葉至五葉的弟子;右邊的入口是化境修鍊場,提供給六葉以上的弟子及長老。六葉修士就能創造花境,那是獨屬自己的空間,各種修行也變得不同。
楚在霜和斐望淮作為入門弟子,他們自然要前往左邊的入口。
“且慢,進入修鍊場需身着門服。”
楚在霜遭看門弟子攔下,像被天上的餡餅兒砸中,她欣然地回頭:“真是不湊巧,還是改天吧,下次一定……”
“不用下次,這次就行。”斐望淮早有準備,他遞出手中芸水袍,淡然道,“新領的門服,那邊有房間,你過去換上。”
楚在霜心如死灰:“為什麼你會有新門服?”
斐望淮笑意盈盈:“不但覺得我好欺負,還覺得我不夠聰明,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哀道:“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哪兒變了?”
“你最開始多溫柔,看上去謙和有禮,現在卻……”楚在霜停頓片刻,“陰、陽、怪、氣。”
“哦——可能被氣多了,就有不少怪氣。”斐望淮倒不惱,他輕巧地揚眉,“你說這怪誰呢?”
“怪我,怪我,換衣服去了。”
楚在霜見他皮笑肉不笑,趕忙機靈地改口,一溜煙奔去更衣。
雄偉肅穆的大門聳立,時不時有弟子出入。她抱着嶄新的門服,途經一塊巨大石碑,青灰色石面上雕刻遒勁有力的大字,好似一衝雲霄的蛟龍,透着震撼人心的力度。
石碑上書:窮理盡性,達天入神,謹言慎行,約己清心。
楚在霜在石碑前停下腳步,在心底默念熟悉的門訓。她自小將此話背得滾瓜爛熟,這是她幼年啟蒙的句子,更是芸水袍背後的寓意。
或許正是如此,她很少穿門服,因為做不到,所以不敢穿。
蓮紋白緞的榮耀不該披在她身上,就像荷花終會綻放於水面之上,而不該跟水底的雜草、淤泥糾纏在一起。天生沒有道心的她,只是池塘里的小石,開不出花的種子,跟金蓮凝翠不同。
人生之苦常來自循環往複,要麼懶得做事,要麼做到最好,最怕既要又要,怕累卻又羨慕,自然患得患失,生出無限酸楚。
既然都打算做廢物,按理說,她不該換這身衣服。
[還不過去換嗎?]小釋發現她不動,催道,[你那同桌等着呢!]
楚在霜低下頭,望着懷裏的芸水袍,久久沒回神。
片刻后,斐望淮在門口靜候多時,終於瞧見更衣后的楚在霜,一時間神情恍惚。
她穿着雪白芸水袍,更襯得面如桃花、色若凝霜,跟夢中容貌相差無異,只是不知為何耷拉着頭,宛若被雨打歪的粉白藕花,看上去無精打采。
“快走吧,要到點了。”
授課就要開始,她卻神遊太虛,動作磨蹭得可以。
斐望淮帶着她往修鍊場走,不料再次被看門弟子攔下。
“且慢,進入修鍊場需着裝端正。”
斐望淮一愣,將楚在霜上下掃視一番,很快就發現癥結所在。她腰間紅繩並未系好,反而鬆鬆垮垮地歪着,難怪看起來沒精氣神。
“怎麼連衣服都不會穿?”他眉頭微蹙,伸手一扯那根細繩,順勢就將她拉過來,手指靈活地打好結。
腰部驟然收緊,迫使她挺起腰,連帶身軀都板正起來。
她跟他並未有肢體接觸,彼此僅被那一根紅繩牽扯,卻嗅到一股清淡冷香,順着鼻尖蔓延進軀殼,像灌入絲絲縷縷的薄荷涼意,使她驟然醒過神來。
低頭一看,紅結繫緊,竟似一朵小花,並非常見的打法。
楚在霜摸摸繩結,新奇道:“這是怎麼弄出來的?”
楚並曉都用最規矩的方法系紅繩,她自然有樣學樣,延續兄長的方法。
斐望淮聽到她的詢問,望着紅花繩結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為節省時間,幫她打結用的是最順手的方法。
“這是我母親教的。”他烏黑睫毛一顫,像振翅的黑蝴蝶,不知攜記憶飛往何方。
“教教我。”她愛不釋手地摸索,“以前沒見過。”
沒想到她第一次求教的會是這個。
如果換作往日,斐望淮估計早無語,暗罵她不喜修鍊卻凈學沒用的,完全不像有本事刺他的仙尊。
但此時,他內心如波瀾起伏的海潮,忽然就無心再深究更多,反而道:“該上課了。”
沒提教或不教,只一句話帶過。
*
修鍊場內,二人姍姍來遲,恰好趕上授課。楚並曉早領着弟子們備好木劍,正要開始傳授步伐的技巧。
眾人看到同時進門的楚在霜和斐望淮一怔,不料他們形影不離,走哪兒都沒分開過。
“望淮,這邊!”李荊芥站在隊伍里,他趕忙朝二人招手,身邊人正是蘇紅栗。
盧禾瑋等人上午在學堂丟臉,現下躲藏到隊伍的另一邊,遠遠地避開二人。他們時不時偷瞄楚在霜,看上去心有餘悸,也不再上課接話,比平常安靜得多。
李荊芥:“你們來得正好,現在要教雲步。”
楚在霜和斐望淮一入列,楚並曉就在場內示範。
“蓮雲十三式是手部動作,雲步則是腳步的控制,兩者搭配,隨機應變,方能一招制敵。”楚並曉手持木劍,跟旁人拉開距離,講解道,“雲步最基礎的就是‘沖’。”
下一刻,他便俯身前沖,只見一抹白色殘影,憑空閃現到三步之外。
“看着好像瞬移。”李荊芥驚訝地回頭,“望淮,你上午那個難道就是……”
他至今記得,盧禾瑋朝楚在霜揮拳,斐望淮卻瞬間出現,速度比距離更近的自己還快。
“對,楚師兄偶爾跟我探討劍術,曾提前傳授我雲步。”
斐望淮當初為找楚在霜,專程跟楚並曉打好關係,以勤學好問的態度刷過不少存在感。
“‘沖’主要用於進攻,除此之外還有‘旋’,用來躲避敵人攻擊。如果想快速移動,則可以使用‘閃’,連續向前或向後。‘沖’、‘旋’、‘閃’要根據情況變化使用,但都會消耗一定的靈氣,所以聚氣凝元、打好基礎很重要,否則難以長時間維持雲步。”
“當然,學會腳下也不能忘記手上,手腳一起動才有用,現在結組練習,正式開始練劍。”楚並曉目光一挪,平和道,“望淮,你已經有四葉初期,可以過來跟我切磋。”
學堂里,大多數入門弟子都是三葉中期,修為較高的則是三葉後期,唯有斐望淮四葉初期,堪稱一騎絕塵。當然,三葉初期的楚在霜,也算反向一騎絕塵。
斐望淮笑道:“無妨,我跟在霜結組就好。”
眾人聞言皆面露詫異,誰都知道斐望淮以前跟楚師兄對劍,時常能拉鋸很長時間,完全不遜色於師兄師姐。
他怎麼跟修為低微的楚在霜練劍?估計一劍就要結束。
隊伍陸續散開,眾人各自對劍。
楚在霜拔腿而逃:“你無妨,我有妨!”
斐望淮一把逮住她,似笑非笑道:“我看你無師自通了‘閃’,估計‘沖’和‘旋’也難不倒你。”
真別說,她往前一躥,跑得還挺快。
楚在霜硬着頭皮握劍,怨念道:“上次不就比試過,還想再虐我一輪?”
“放心,都答應給你點成就感。”斐望淮單手持劍,他鎮定地對準她,“你過來就是了。”
其他人根本沒心思練劍,他們都在偷看二人,實在好奇如何對練。
場內,只見楚在霜率先進攻,她猛然一衝,抬劍就劈過去,頗有“沖”的氣勢。沒有花哨的動作,或許是大繁至簡,虛浮腳步反讓局面撲朔迷離,讓人猜不透她的下一個動作。
千鈞一髮之際,斐望淮起身格擋,無奈劍鋒所指之處極為刁鑽,竟然正中他持劍的手腕,手中木劍當場被擊飛出去!
如鬼影般的步伐,乾淨利落的斬擊,勢如破竹的一劍,頃刻間奪取勝利!
眾弟子神色一震,此時都難以置信,愕然地望着此幕。這對練確實是一劍結束,卻不是斐望淮的一劍,而是楚在霜的一劍。
“還真是深藏不露,一劍擊敗斐望淮!”
“但她不是才三葉初期……”
“但她是楚師兄的妹妹啊!”
此話一出,所有事情都順理成章,不要談什麼修為壓制,不要聊什麼實力懸殊。楚在霜是楚師兄之妹、掌門的女兒,越級打敗斐望淮不是正常,君不見她哥也頻頻這麼干!
原來,她從不在學堂露面,卻私下聚氣練劍,而且劍術超群、一鳴驚人!
唏噓之聲中,唯有一人還算清醒,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
“可以公然放水,但不該直接去挖海,可以手下留情,但何必留那麼多情?”李荊芥悲鳴,“我看着他們練劍,好像路邊的狗被踢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