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夜麥場

第6章 深夜麥場

正月初六,天剛麻麻亮,李旭川母親就已經備好了乞討的家當:一人一個搪瓷碗,乞討的時候用來喝水、喝粥、吃飯;一個褡褳,搭在肩上,一頭裝麵粉,一頭裝饃饃、饅頭;一個布袋,當褡褳裝滿的時候可以用來倒騰;一根打狗棍,老年人也用來當拐杖;一匹馬,當腳力,馱東西。除此之外還帶了一些禦寒的衣物和一袋喂馬的乾草。

每個人都穿上乾淨而較得體的衣服,這是他們最後的尊嚴,他們需要同情,但也不想被人看成下三濫。

當他們走到月亮掌的時候,很多人都已經在那裏聚集了,不同線路上的人各自成團,商議着誰家由遠及近,誰家由近及遠。一般是年輕人先到遠處的村子,年長的去近處的村子,這樣可以避免大家都擠到一個村子裏去,誰也討不到,誰也吃不飽。略略商量后,他們從月亮掌上四散而開,像衝出羊圈的羔羊,也像揭開麥垛后奔逃而出的鼠群。

李旭川和李旭平去的是鹽官鎮接近禮縣縣城的一個村子,離藺家檯子六十餘里。和他們同行的還有李旭川堂叔李從良的媳婦藺小蘭,按輩分李旭川叫嬸嬸,藺小蘭雖然輩分高,年齡卻和李旭平相仿。去年李從良從馬背上跌落,正好跌在一頭牛的角上,牛角從後背穿到前胸,牛受了驚嚇,頂着人跑了半個草原,等牛累癱在地的時候,人也像水裏撈出來的衣服一樣掛在牛角上。李從良死了藺小蘭成了寡婦,家裏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大的女兒五歲多,小的兒子才兩歲多,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是李從良母親。

自從李從良死後,婆婆接受不了打擊病倒在床,一個女人家種莊稼總是少點竅道,本就不高的收成,又減了幾分,過年燒新靈紙招待親戚又比往年多了一份開支,家裏早就揭不開鍋了,一日三餐靠吃蕎面水骨嘟推日子,這蕎面水骨嘟就是在酸菜里放一點蕎面,煮熟了吃,難吃還沒營養,可眼下就連這蕎面水骨嘟也快要吃不上了。三個孩子餓得面黃肌瘦,整天嚷着要吃的。婆婆也不理解她,整天喊着說兒媳婦狠心不給她吃的,要餓死她,天天喊,不知道底細的村裡人就暗地裏說她不孝道,幸虧娘家就是本村人,村裡人還沒過分的言論。

這次她家就出來了她一個人,婆婆有病在床,女兒要照顧家裏,另外兩個孩子又太小。她和李旭平兄弟倆走在一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兩家都是有新靈、有孝在身的人,外出乞討的時候要避人,這在藺家檯子是約定俗成的事;另一個原因是她一個人要乞討養活一家子人,鹽官這條路相對比較富裕。

他們騎馬沿着固城河一路向南,翻過大堡子山,來到鹽官最南面的村子,一個叫黃家溝的地方,再往南走就是禮縣縣城了。他們把馬拴在村子外的河灘里,在地上放些乾草讓馬吃。然後,拿上碗,肩上搭上褡褳,從村口分開,一人選一條村道,開始沿着村道挨家挨戶去乞討。他們來到人家門首,也不進門,只把身子探進門裏,口裏喊道:“好心人,可憐可憐給點吃的吧!”聲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要剛好讓人聽到,又不至於打擾別人。正月初六,寬裕的人家都還在過年,家裏或許還有親戚朋友,有的礙於面子,有的出於同情,多少會給點,有的人家給一個饅頭,有的人家會用手抓一把面放在碗裏,偶爾也會有人家給他們舀一碗飯吃。大多數人家知道他們討要了還要回家養活家裏人,因此,給飯的人家並不多。不管人家給什麼,他們都雙手接過,

微微低着頭說:“謝謝,謝謝,好心人,來年發財,家道興旺。”然後,退出門首,轉身後再把碗裏的麵粉、饃饃、饅頭、還有水果等放在褡褳里,再去下一家。

當然,也會遇到一些不理解的人家,看着年紀輕輕的小夥子來討要飯,有的直接會關門表示拒絕,有的會訓說:“年紀輕輕地,有胳膊有腿的,不學好,活該被餓。”有的就會十分不客氣,一邊揮着手,一邊說:“去,去,去,大過年的......”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們,他們都微微低着頭,一言不發,慢慢退出門首走開,再去下一家。因此,老人、小孩和身體有缺欠的人,容易讓別人同情,也就挨的罵少,乞討到的吃得就多一些。

等他們三人挨家挨戶把一個村子走完,來到河邊的時候才發現,除了李旭平的褡褳比較鼓以外,李旭川和藺小蘭兩個要到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自己吃過,能拿回家的怕是少之又少。他們在河灘里找到馬,準備吃點東西,從早晨出門到現在,他們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喝,又餓又喝又累。李旭川坐在地上,從褡褳里拿出了一個饅頭,低頭吃了起來,李旭平拿出來了一個蘋果,掰開給旭川和小蘭一人一瓣,算是解解渴。藺小蘭拿着蘋果沒有吃,她盯着河裏的冰面不住地打着顫,她看了一眼李旭平,又看了一眼李旭川,欲言又止。李旭川看了一眼他哥,又看了一眼藺小蘭,輕輕地說:“嬸子,你是想說,今年有點怪,對吧?”

藺小蘭聽了,整個人像掉進了冰窖,那冰的寒氣從她的腳部一寸一寸向她的心臟移動,她臉色蒼白,額頭滲着細細的汗珠。看來她的感覺是對的,不是她討要不到,而是這個村子裏的人並不像往年一樣寬裕,這可是往常他們走過的數一數二的好村,人情好,生活寬裕,像今天這樣少的收穫還真是第一次。如果是這樣,那麼意味着,他們要挨餓了。而且,關乎生死。

李旭川見藺小蘭沒有說話,臉色蒼白,心裏也不由得一驚,他們在彼此的身上驗證了他們最不願面對的事。

日頭已經偏西,該回家了。這個村子是他們的馬所能一天內往返的最遠的村子,再往南那怕再走五里,他們都過不了固城河,回不了家。冬天的固城河暗流洶湧,冰面寬而脆,晚上十點一過,人困馬乏,一不小心就會發生意外,這是祖祖輩輩百年走出來的經驗,經驗往往有血的代價。

這天晚上的藺家檯子像被人用雙手捂在了大地上,晚風吹不動一片樹葉,冬天的寒氣凝固了所有的聲音,沒有一點燈火的光能照向夜空,一切都在沉默中沉默着,他們再等着什麼,又能等到什麼呢?很久,很久,李旭川母親在炕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卻如一聲劈雷,炸在了藺家檯子的上空。

從四面八方歸來的人,都面對了同樣一件事,今年,沒有一個村子是寬裕的,乞討之路也許就是死亡之路。李旭川家因為每一個人都在乞討,至少都能吃到一口飯。李旭平多出來的一份子,往年他們都是晒乾存起來,每隔一段時間,李旭川母親就拿出來一些,泡在開水裏泡化吃,大大緩解了他們家人多口糧不足的問題。今年,怕是勉強能讓一家人不餓死。畢竟不是天天能乞討,家裏的畜群雖然在草原上自生,但也要抽空去看看,田地里要施肥、翻新,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要佔據一些時日。如果這些事都置之不管,那就只能一年四季去乞討,這是藺家檯子人最看不起的人才幹的事。

李旭川和李旭平決定再往南走一點,去碰一碰運氣,因為其他線路情況更糟糕,很多人不得不改變線路,來鹽官這路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不再往南的話,怕都要挨餓。他們兩人打算,如果回不來就不回來,夜裏住在村子麥場的草堆里。藺小蘭也要跟他們去,她說昨天要的吃一半天沒問題。

第二天,雞叫一遍,他們向禮縣縣城出發了。固城河的流水聲在靜謐而幽深的峽谷中迴響,風在谷中穿行,像刀在耳邊呼嘯而過,殺氣重重,刮在臉上,像是要把肉從臉上撕去一樣,霜更像是風的形化,露着猙獰的牙齒,啃食着人身上僅存的一點體溫。

當太陽照在堡子山山頂的時候,他們也走在了半山腰。突然,藺小蘭從馬上跌了下來,跌倒在一堆枯草中。原來,她把昨天要到的饃饃,全拿回家給老人和孩子吃了,自己僅僅喝了一碗蕎面水骨嘟,平時一日吃三頓都渾身沒力氣,更何況只吃了一碗。加之早上起得早,又趕的是長路,餓困交加,支持不住就從馬上跌了下來。所幸,人沒事。

可是,他們誰也沒有帶吃的,李旭平在山陰處挖了一些積雪,藺小蘭吃了幾口,乾脆挖了一碗騎上馬,邊走邊吃。他們來到禮縣縣城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一進縣城三人傻眼了,那縣城裏乞討的人比他們村裏的人還多。藺小蘭早就餓得兩眼直發黑,身子一動虛汗直流,一看這情況直接癱在地上昏了過去。李旭川讓李旭平去弄點吃的,他留下來照看藺小蘭。

藺小蘭做了一個夢,夢見李從良胸前插着牛角,渾身是血站在她面前,突然他拔出牛角剖開了她的胃,她感覺不到一點疼,低頭看見胃裏滿是雪白雪白的饅頭,她趕緊從肩上取下褡褳,一把一把往褡褳里塞饅頭,卻一個也塞不進去,她急地抓住牛角把自己的胃上下左右往開里割,饅頭卻不見了,血像響水河一樣淌,她靜靜地看着,看着看着,她笑了。突然一陣劇痛疼醒了她,隱隱看見人群像草原的羊群熙熙攘攘在她面前走着,她感到胃裏有一頭牛在橫衝直撞,直撞得她想嘔吐,乾嘔了半天,只吐出來了一口唾沫。她想睡覺,卻有人一直喊:“嬸嬸,醒醒”,她聽出來了,是旭川的聲音,她想起來了,她是在要飯,要養活三個娃,還有一個老人。不覺,幾行淚在她的臉上流了下來,流在人群里,不見蹤影。

“嬸嬸,你醒啦,等一下,我哥要吃的去了,吃點就好了。”

藺小蘭看着眼角掛着淚的李旭川,一陣陣空虛感湧上心頭,“人活着真沒意思啊!”她突然覺得以前所看重的,所堅持的那些東西全無了意義。

李旭平終於討來了幾個饅頭,他卻迷路了,在縣城到處亂竄,等找到李旭川他們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藺小蘭吃了點東西慢慢恢復了過來,看來今天要空手而歸了。

他們三個商議在縣城再碰碰運氣,晚上留宿縣城,明天再往南走一個村子,如果情況好就好,不好的話就往回返。

果然不出他們所料,禮縣縣城因為欠收和乞討的人太多導致無人施捨。李旭平還算可以,至少褡褳滿了一半!

晚上,他們找到了一個麥場,餵了馬,吃了點東西,每人找了個麥草垛,在草垛背風的地方扯了一個洞睡在了裏邊。

禮縣縣城的夜空和藺家檯子的夜空並沒有區別,藺小蘭卻十分想念藺家檯子的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耳邊總有孩子在喊“媽——媽——”。她想她的孩子了,不知道他們睡了沒有,吃飯了沒有。想着想着把手捂在嘴上哭了起來,哭孩子也哭她自己。她不知道明天她能不能要到飯,不知道孩子和她還能不能熬到草原上野菜發芽的時節。她感到有一個東西要將她和她的孩子一起?噬,她感到無比的無助和恐懼,她猛然翻起身向四周看了看,周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不遠處李旭平的呼嚕聲,一聲接着一聲。她突然羨慕起這個啞巴來,了無所牽,不言不語,卻是現今最有本事的人,能要到別人要不到的飯。那些喋喋不休的人,一遍一遍向別人訴說著自己的可憐,卻受盡了別人的冷眼,餓着肚子,回到家還要言語狠毒互相傷害,倒底誰可憐呢?我藺小蘭有這豐乳肥臂、水靈蔥嫩的皮囊,又能怎樣?還不是要受盡冷眼,還不是要挨餓受凍,每天在死亡的邊緣上徘徊?如果他是自己的男人該多好啊,她和她的孩子就不會這麼可憐了。突然,有一個想法在她腦中一閃,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她猶豫了一下,慢慢來到了李旭平的草洞前,她緩緩挨着李旭平躺了下來,李旭平可能是太累了,並沒有醒來。她感到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彷彿要跳出她的胸膛,她有點後悔,畢竟她是他嬸嬸,如果事情不成,她要受村裡人一輩子侮辱,她想起身離開,耳邊卻傳來了孩子的哭聲音。“孩子,這是媽唯一的路了。”她伸出胳膊從身後抱住了李旭平。

李旭平在睡夢中覺得有人緊緊抱着他,認為是旭川,旭川和他一直睡一個炕,有時睡夢中也會抱他,他想要推開,卻發現被人抱得十分緊實,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睜眼一看,不在家裏,他才想起是在外邊,那麼是誰抱着他呢?他嚇了一大跳,想起身,卻被抱着起不來。正在驚慌,卻聽見耳邊有人說:“旭平,求你了。”李旭平一聽是藺小蘭,更為驚慌起來,他雖然說不了話,但心裏十分敞亮。藺小蘭是他嬸嬸,這不能亂來,再說自己是個啞巴,給不了人家什麼前程,這樣會害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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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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